等天光終於朦朦朧朧泛白了的時候，我終於忍不住立在馬背上擡眼向西眺望。遠處除了成片的高山和墨綠雪白兩色交匯的森林，就只剩下了朦朦朧，泛着花白霧色的天冥和大地。戰馬終於不舒服的嘶鳴了兩下，我的腳尖牢牢的點在馬鞍上，可是也堅持不了多久，經過了一夜的行軍，人和馬兒都已經很累了。
能夠把這五千騎兵不動聲色的從他們熟睡的衾被裡給喚醒，然後逼着他們在大雪天裡夤夜行軍，絕非一件易事。我和頃絳舉着夕烙親筆的手諭一個帳篷接一個帳篷的半動員軍心半威逼利誘，折騰了大半宿，才把這羣人趕上了他們的戰馬，帶出了足有九萬大軍駐紮的營地。戰馬的嘴上都被套上了嚼子，以防止他們胡亂嘶鳴，把其他人都給吵醒，我們像做賊一樣從帳篷的縫隙間溜了出來，十分萬幸的是此處營帳與其他的大營相隔還有段距離，否則怎麼也逃不過守夜士兵的視線。儘管如此，還是有好幾個人不肯配合，罵罵咧咧的怎麼也不肯安靜，後來還是頃絳賞了每人一記鞭子，他們才徹底的消停了下來。
我一矮身又坐回到了馬鞍上，跟在我身旁正慢悠悠打馬的頃絳斜着眼睛看我，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懶洋洋的道：“上將軍，我們什麼時候才能歇一歇吶？”
我沒有理他，我知道他其實並不太困，這傢伙在馬上都能夠睡得着，要不是我一路替他牽着繮繩，他的馬栽下了山崖他都不會知道。但是這樣的話他都已經問了我三四遍了，每一次都被我用一個冷冷的眼神給逼退了回去，而現在我卻看都懶得再看他一眼。
“再不休息，不止是我，恐怕整個隊伍都要累死在半路上啦。”這一次他卻異常的執着，見我不說話也不回頭，索性打馬堵在了我的面前，“不信你自己回過頭去瞧一眼。”
我將信將疑的扭過頭去，只見前排的幾個士兵都將自己的臉捂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來一雙眼睛可憐兮兮的望着我，好像我是天神派下來折磨他們的鬼母羅剎似的。我嘆了口氣，對着疲憊的隊伍喊了一句：“原地休息！”頓時大夥兒就像是重生了一般似的跳下了馬背，生火的生火，分乾糧的分乾糧，一派其樂融融的景象。
頃絳跳下馬，他的淡金色長髮在風中像是跳躍的金色絲綢，白袍纖塵不染，卻一副隨意懶散的樣子，教人看不懂他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頃絳到底是誰，隨我加入夕烙軍中到底有何目的，這些我都不十分清楚，但他同樣不清楚我的真實身份，於是我們便各自保有自己的秘密，恪守你不提，我也不說的默規，倒也十分的默契。
他牽馬到一處積雪不多的樹下，扭過頭似笑非笑的看着我道：“上將軍不打算下馬來歇一歇？”我打着馬慢慢地走過去，在樹旁停了下來，然後翻身下馬，放開繮繩，任由馬兒去尋找掩藏在雪地裡的枯草。
樹下有一塊青色的山岩，上面積雪不多，頃絳過去佛落上面的殘雪枯枝，衝我招了招手，示意我和他一塊坐下來歇一歇。微風輕輕的掃過頭頂的樹枝和腳下的積雪，發出簌簌的微響，我坐着發了一會兒呆，不禁想起遠在千里外的楓邪堡和父王來，還有瑜玖和瓊琚那倆小子，不知道他們現在過得怎麼樣。說實話我也沒有想到父王這次會這麼痛快的就放我出來。他甚至是很愉快的在幫我準備行囊，甚至還把家傳的陶壎也送給了我，臨別還囑咐道：“女孩子出去見見世面也是好的，只是別太累着自己，凡事想開一點纔好。”我看着幾絲淡淡的微笑爬上他日漸衰老，皺紋遍佈的面龐，不知道爲何竟會突然傷感起來，也許是明白父王是真的老了吧，他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恣意山河，揮斥方遒了。但是現在的他，更像是一個慈愛的老父親，一心盼望着自己的女兒可以尋得一個好的歸宿。
頃絳拎着一個精緻的牛皮酒囊在我面前晃了晃，道：“別發呆了，喝口酒吧，這酒很烈，可以驅寒。”我拿過酒袋來抿了一口，入口嗆辣，入胃卻萌生陣陣暖意，果然是夠烈的佳釀。他很慵懶的擺弄着腰帶上的一束乳白色流蘇，漫不經心的開口道：“一直忘了問你，那日你在樂府宮中用壎吹奏的那一首曲子叫什麼名字，有何來頭，竟然叫弦者最後都忍不住用絃聲來附和你的調子，最後居然還自毀了琴絃。哎，你可知道在九原自斷琴絃有何深意麼？”
他擡起頭來問我，眼睛一眨也不眨的，還很是明亮。我又抿了一口酒，問：“那你到底是要我先回答你哪一個問題呢？”
他笑了起來：“不妨都回答吧。”
我轉過頭來看着雪，聲音很輕：“那首曲子其實並沒有什麼名氣，就喚作‘子家歸客’，是我家鄉從很久遠的時候就流傳至今的調子，可是我的鄉人並不好音樂，因此這曲子也就寥寥數人還在傳唱而已。至於你說的那個什麼斷絃的深意，我就不知道了。”
頃絳的目光像是一把灼熱的烙鐵般盯着我，隔了半晌，才輕輕嘆道：“斷絃的意思，就是這個人從今以後再不會碰絲竹管絃，弦者生來便是一名樂師，撫琴弄弦是他的宿命，但他卻寧願爲了你而放棄自己的宿命，可見這首曲子對他的震撼。”
我皺了皺眉頭，“弦者他不是不能視物麼？要是以後再也不碰管絃，那他……”
“也就失去了活下去的意義，”頃絳接口道：“他將不久於人世了，我還忘了告訴你一件事，他的眼睛便是爲了摒棄雜念，使自己專注於琴聲而被他親自薰瞎的，世上能有人嗜琴至此，也算件奇談了。”
我感到十分的驚詫：“這個世界上居然有人肯爲了音樂而生而死，在我的家鄉，人們只肯爲了殺戮而殺戮，而其他的事情，都是可以當做草芥敝履一般對待的。”
“他並不是爲了音樂而生而死，而是爲了心中的愛，”頃絳看着我的眼睛，認真地道：“有愛的人無懼於生，更無懼於死。就像是你自己，若不是因爲你對夕烙的愛，你肯背井離鄉，捨棄一切來到他身邊，就爲了幫完成他的霸業麼？你說你的鄉人只會爲了殺戮而殺戮，那麼，他們的心中，竟會連一絲愛意也無麼？”
“愛……”我低聲唸叨着這一個對我來說太過於陌生和奢侈的詞彙，塞族人的心裡有愛麼？我想起了布籬對夕烙十幾年如一日的拼命迴護，想起了小哥哥死時父王絕望又悔恨的淚水，想起了瓊琚和瑜玖這對兄弟都肯爲對方犧牲自己的所有……答案是有的，我在心中告訴自己，只不過這樣的愛被很多的灰塵和煙土給掩藏起來了，它們被擠在了心底一個不被人記起的角落，但是若有人在旁用真心呼喚，便會重新復甦過來，就像是父王的頓悟，就像是春天來時，地底下重新長出來的野草。
我的心中像是被注入了一泉新鮮的活力一般，連冰雪也變得不再那麼寒冷了，我拍拍袖子上的積雪站了起來，呼喚大夥準備整隊出發，至少前方還有我的希望在等待着我們的到來。
***
接下來的日子過得緩慢而枯燥，我們在儘可能允許的情況的沿着河岸走，江水仍在一成不變的奔騰，沒有半點要結冰的跡象。
兩河交匯的地點就在不遠處了，一路上我一直在這樣鼓勵自己。我獨自一人在前方帶隊，而頃絳則跟着身後的大部隊一塊前進，以便團結軍心。我們就這樣在白天行軍，夜晚休息，跨過崎嶇的山岩，路過結冰的小溪，穿過靜謐的雪中森林和被獵戶遺棄的房舍，終於在第三日傍晚時分，聽到了兩河交匯處的潺潺水聲。
所有的人都很興奮，大家都高聲尖叫着，歡呼着策馬奔向河邊。河面略微狹窄的芒若江奔騰涌入地勢較低的默騰河，水流交匯發出悅耳的鳴響，像是一曲歡騰的合奏。我和頃絳打着馬沿着河岸向更西處巡視，果然交匯處以西的默騰河已經開始出現結冰的跡象，我和他對視一眼，繼而會心大笑了來。
經過商議，我們決定就在河水交匯處紮營休整，然後派出斥候連夜趕往大營彙報。接下來的事情，就是等待大軍與我們相會後再往西行進一段，尋到結冰堅固處便開始渡河回師。
大軍人數太多，行軍時間估計會比我們所用的時日多些。等待的日子漫長而無聊，我常常獨自一人坐在河邊看着奔騰的流水發呆，這樣一坐便可以是好幾個時辰。有時候頃絳會過來陪我坐一會兒，說會兒話，但大多數時候他是跟其他的軍士在一處，吃酒談天，經過這幾日的行軍，他們的感情已經變得很好了。
第六日黃昏時分，營裡突然發生了一件變故。當時我正在河邊眯着眼睛小憩，突然有軍士過來彙報說頃絳和幾個人去營地外的林子裡行獵，結果不小心被一羣野狼包圍，頃絳自己還受了不小的傷。他也是聽好容易從狼羣中突圍出來的一個士卒說的，那個士卒報告完了情況，轉瞬便死去了。
我氣得一邊大罵頃絳的不小心，一邊搶過一匹戰馬就朝林間衝去，一邊還下令叫其他人莫要輕舉妄動。積雪森林的地表十分鬆軟，馬兒跑不快，還容易被掩藏的枯枝絆倒，所以後來我索性棄了馬，在雪地裡奔跑起來。跟隨着他們沿路留下來的足印，我不停歇的跑了足足有半個時辰纔看見狼藉的地面與殷紅的血液，好幾個兵士已經被狼咬死了，屍體橫陳在四周，血液汩汩的往外流淌。
隔着微微降下的暮色，我看見有幾個身影背靠在一處，慢慢地轉着圈，手中的兵刃指向圍成圓圈的羣狼，兵器在雪地的反射下閃爍着懾人的寒光，但儘管如此，狼羣的包圍圈仍在逐步的縮小。就在這時，我看到了頃絳，他的雪白袍子上已經染上了不少鮮血，他看到我在看他，衝我露出了一個極其虛弱而又懶散的微笑，就在他笑的時候，一匹距離很近的狼似乎發現有機可乘，便咧着血盆大口朝他撲咬了上去。
雪祗就是在這一瞬間出鞘的，藍色的微光盛開在逐漸黯淡下來的天光下，就像是一朵妖豔的蓮花，或者是索命的鬼剎，在狼嘴距離白袍僅有一寸的距離時，驀然沒入了它的咽喉。羣狼驟見同伴被殺，都將牙齒咧了出來，噴吐着憤怒的鼻息，一個個就要衝將上來。“帶着副將突圍出去，我來墊後！。”我對着那幾個倖存的兵士吼道，然後提劍於肩，微弓着身軀，對羣狼擺出對陣的姿勢。
領頭的幾匹狼見我救走了它們的獵物，又忌憚於眼前閃爍不定的藍光，顯得更加暴躁起來，幾聲嚎叫過後，便一齊朝我撲了過來。我見頃絳他們已經退出了包圍圈，便划着地面的積雪也朝後疾退了起來，頭狼奮起直追，我便揮劍劃破了它的喉管。藍光滅了又暗，畜生髮出一聲撕心裂肺般的慘叫後便倒在了地上，再也動彈不得。其他狼驟見頭狼被殺，追勢一頓，就在這剎那的停頓中，我又攢入狼羣一路斬殺，血水像是急雨一樣揮灑了一地觸目驚心的紅，伴隨着尖利的哀嚎和奮力掙扎，死亡迅疾的降臨。
我從平地之上拔起數寸，單足落在了一根積雪的枝椏之上，雪花簌簌的抖落，透着藍光的劍尖依舊指着地上的羣狼。它們在樹下咆哮怒吼了一陣之後，終於緩慢地後退，然後朝着森林的深處退了開去。我的額頭上滴下一滴晶瑩的汗，落在雪祗的劍身上發出輕微的震顫。我踏了一下樹枝，便朝着狼羣逃跑的地方追了出去。
“窮寇莫追！”身後傳來頃絳虛弱的吼聲，不過很快就被野狼的慘嚎聲給淹沒了。這次我沒有再給它們逃竄的機會，手起劍落，招招斃命，雪祗和我身上的衣袍共同在黯淡寒冷的林間寂寞的舞蹈，就如同過去的許多次一樣，我們共同在敵人兇惡的利齒下躲閃與周旋，噴涌與出擊，最後在他們染血的咽喉與驚懼的眼神中留下致命的永恆，死亡的永恆。
最後一匹狼倒下的時候我也有些微喘，雪祗抵在雪地裡，紅色的溪流蜿蜒向下，浸透出一個緋色的小坑。啪啪啪……不遠處響起幾下稀疏的掌聲，然後有另外的擊掌聲也附和着響了起來，我慢慢地直起身子，立在遠處的幾人竟不顧頃絳已經坐到在了雪地裡，都拼命地鼓起掌來。
我拔起劍朝他們走了過去，兵士們幫我從地上將頃絳擡了起來。一路上他都睜着眼睛在看我，不時發出會心的一笑，不時又搖搖頭，也不知道腦子裡到底在琢磨些什麼。
回到營地之後，驟然發現聚集在河邊的軍隊何止多了一萬兩萬，原來是大部隊連夜行軍，已經提前到達了。我頒下命令，部隊原處休整一天，在此期間不準任何人私自離開營地，靠近山林。
也不知到底是誰嚼的舌根，短短一夜後我獨戰羣狼的故事就在部隊中間傳開了，並且在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這件事都變成是流傳在夕烙軍中一段可圈可點的談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