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新看向我,神情無辜:“開始吧?”
我瞪他一眼。
他對我一笑,薄脣彎起,雙目明亮。
好啊,感情還是知道他剛纔那幾句話是挑釁人用的啊。
這傢伙已經沒救了。
唉,誰讓他厲害呢,想挑釁誰就挑釁誰,不像我,他說個話我都要擔心半天,生怕把洛玄給激怒了。
這麼想着,我不情不願地走到他指定的方位,盤腿坐下後,揮袖一拂,那兩柱香就燃了起來。
沉新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祭起了手中的滄海神劍。
五名香在黑暗中閃爍着兩點火光,似窺探的兩隻眼睛一般。
周圍水流之聲不絕於耳,流速漸漸變緩,我正想捻訣施法化入洛玄心中時,忽然感覺到身旁一側有人坐了下來,轉頭一看,沉新的那雙眸子就這麼在黑暗中閃閃發亮,嚇了我一跳。
驚嚇過後,就是憤懣。
“你坐過來幹什麼?!”我壓低了聲音問他。
他微微一笑:“看戲啊。”
……這說法還真是直接。
我正襟危坐,努力使自己看起來正經一點,好不容易纔繃緊了神色,硬邦邦地回道:“神君此言未免太過隨意,此一術法乃是爲了使施法者化解他人執念而創,我們即將看到的並不是什麼好看的戲碼,而是一段段的執念。看戲二字,未免太過輕浮。”
“哦?”他輕笑起來,靠近了我一點,額前碎髮微微搖晃。“你敢說,你之前問的那一聲若言姑娘,不是心中好奇所致?”
“……好奇之心,人皆有之。”我哽了一下,方道。
他便笑意盈盈地接了下去:“看戲之心,人亦有之。”
“……我不跟你說了。”我偏過頭不再看他,只盯着眼前的那兩柱勉強算是五名香的香燭
這人忽悠人的功夫還真是一等一的,再說下去指不定又要被他說成什麼樣了。
這裡還真是應有盡有,就連被香爐也是不少,沉新在其中挑了幾個刻滿銘文的香爐,又問洛玄要了一些性陽的香料,放在其中,擺在四周八個角落。此刻那些香料已經被人點燃,飄出一縷一縷的嫋嫋響起,和着我面前的兩柱五名香,倒也算是相相互交映。
我看着那兩根一閃一閃的五名香,心中不知怎麼的竟有些緊張起來。之前在桃源幻境中是我第一次用此術法,都沒這樣緊張過,現下我的心竟莫名跳得有些快,莫非是我身邊坐了個準備看戲的神君的緣故?
是以我深吸了一口氣,清了清嗓子,平復了一下心境,兩眼盯着五名香,略略揚聲問道:“洛將軍,可準備好了?”
前方傳來洛玄低沉的應好之聲。
周圍的水流之聲越發清晰起來,雖然這附近的氣仍然讓我有些不舒服,但許是沉新設了個結界,又或許是那八個香爐起了作用,好歹比之前舒服多了,再加上這潺潺的水流聲,偶爾也會有一種身在山澗的錯覺。
我閉上雙目,隨着這水流運起體內法力。
洛玄所給的五名香並不是真正的五名香,而是世間凡人所以爲的返魂香。甚至直到現在,九州北方的一些凡人都認爲返魂香與五名香是同一種香,但它們其實是不同的。凡間也有一些相似的香,比如我現在所點的這兩柱香,它們與五名香相似,配料也相差無幾,但是缺少了最重要的一味香料,因此也無法發揮出它本來的功效。
至陽草。
五名香屬陰,雖不至於像返魂香那般至陰,但也因着其特殊的功效而陰上加陰。若是沒有至陽草提升陽氣,五名香就會變得不倫不類,倒是真的只能像凡間傳說那般用來祭奠死人了。
此地雖然地界模糊,五行也很混亂,更別說陰陽兩道了。但我這邊有個師從蒼穹的沉新,對於五行之道不要太熟悉,提升陽氣不在話下。也因此我才能安心坐在這裡捻訣施法,準備像在桃源幻境中那樣化入洛玄心中,探尋他的記憶。
不過雖然有沉新設陣相助,但這兩柱香到底不同於我在桃源幻境中所使用的五名香,因此我施法施得很是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施錯法,讓洛玄走火入魔,到時可就不好了。
耳邊是淙淙的流水之聲,眼前是一片黑濛濛的霧氣,與進入凝木的心中時情形相似,卻又不完全相同。
我在這一片黑霧裡摸索了很久,才漸漸感知到了那一團纏繞在一起的香氣,在這黑濛濛的霧氣中顯得飄渺又清晰。
又花費了不少功夫,我才成功尋到其中的一頭,手中一牽一引,將那香氣不斷蔓延放長,心中默唸口訣,化身進入前方的濃霧中。
最先映入我眼簾的,是洛玄那一張冷漠而又面無表情的臉。
他的長髮和深淵裡一樣高高束起,並無挽簪,也沒加冠。他右手握着一把黑色長刀,一身玄衣地坐在一張矮几上。有幾片桃花花瓣落在他的肩頭,他也像是毫無所覺一般一動不動。
此時正值春日,桃花紛飛,楊柳抽綠,一方石桌,一隻矮凳,一個人,一把刀。
落花君子,當真是——
身邊有人似真心似調笑地感嘆了一句:“真是好一幅落花君子圖啊。”
我思緒一頓,默默看了沉新一眼,不出所料地換來對方一個眉眼彎彎的笑容。
不去理會他,我專心致志地看着面前默默坐着的洛玄,等待一切的開始。
然而我等了許久,等到那方石桌上的茶杯不再冒出嫋嫋熱氣,等到原本在頭頂的日頭西斜了不止一點半點,都沒有等到洛玄說過半句話。
他就像是一個木頭人一般,一動也不動,木着一張臉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要不是他時不時的眨眼和髮絲微動,我還真以爲這是哪位巧奪天工的石匠所雕刻的雕像了。
正當我有些站不住,想着要不要動用手中的牽香離開這裡時,有腳步聲在不遠處響了起來,並向這裡漸漸靠近。
聽那聲音是隻有一人的樣子,只是那腳步聲雖然連貫,卻有些中氣不足,倒也不像是虛浮的樣子,真是怪哉。
洛玄神情不變,手中的長冥黑刀卻是一動。
沉新在一邊抱起了雙臂,低頭問我:“你猜,來的是什麼人?”
我原本全副心思都在那個腳步聲上,此刻被他一說,頓時有些泄氣。“你能別在緊要關頭說話嗎?我還想——”
“看戲?”
“……”我的確是這般想的,但是此刻讓我承認卻是萬萬不能的。
有些掩飾地咳了一聲,我一指前方,對他笑道:“哎,你瞧,有人來了。”
沉新挑了挑眉,神情間似乎有些無奈,又彷彿在嘲笑我的轉移話題手腕不怎麼高明。但好在他總算還知道給我面子,從善如流地轉過頭,順着我的手看了過去。
一個宦官打扮的男子從那一條曲徑通幽的小道中走了出來,他的頭埋得很低,腳步也越來越虛浮。待得他近身時,我才發現他白淨的脖頸和麪皮上都滲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
“將、將、將軍,”也不知那宦官是腿軟還是這個朝代的禮節,總之他尚未近得洛玄三丈之內,就噗通一聲跪了下去。“李、李方士從海外歸來,帶來了一、一位仙女。陛下請、請將、將軍前去宮中一、一見……”
沉新在一旁搖頭嘆氣:“你說他是不是傻?既然這麼怕洛玄,還說這麼長一段話幹什麼?這不是存心找罪受嗎。直接說陛下有請不就好了?”
我磨了磨牙:“神君……”
“何事?”
“你能閉嘴嗎。”心頭的怒火太盛,我連敬稱都省略了。
“哦!我礙着你看戲了,對吧?”
“……對。”我咬牙。
耳邊就傳來他如淙淙流水一般清澈靈動的笑聲:“你早說不就好了?讓你端着,你看,遭到報應了吧?”
我端着身段遭到的最大報應不是遇見你嗎?!
當然,這話目前還不能說出來,所以我只得狠狠地磨了一回牙,把怒火都給吞到胃裡去。“是,是我的錯,我已經遭到了報應。所以我求求你,神君,您老之後能別再開口了嗎?”想了想,以免態度過於強硬惹得他不爽,我還是加上了一句,“這是洛玄的記憶,你一開口,我就感覺怪怪的。”
這位大爺骨子裡可傲着呢,之前面對洛玄的威脅,他都能毫不示弱地反擊回去,現在換了我,還不得被他在這裡擠兌死。
好在估計他跟着我來也是爲了看戲的,想來他也不願意東插一句左插一嘴的,所以他只是說了一句“就聽你的”,其餘破天荒的什麼都沒說,連擠兌都沒擠兌一句。
沒了沉新搗亂,我終於能安心看戲啊不,安心在洛玄的記憶中尋找關於“若言”的一絲一縷了。若是我沒猜錯的話,那宦官口中的仙人,洛玄口中的便是若言了。
只是此刻的洛玄應是不認識若言的,所以他頭也沒擡,只冷冷問了一聲:“何時?”
那宦官慌忙道:“申、申時一刻,陛下、陛下宴請羣臣。”
“我知道了,”他仍是一動不動,“你下去吧。”
那宦官便大大地鬆了口氣,“下臣告退。”話音未落,他就慌忙站起身,低着頭往後退去,只是尚未後退幾步,就又被洛玄的一聲叫停給驚得渾身一抖。“下、下臣在。”
洛玄神情冷然,一雙黑色的眼卻不像是我在深淵中看到的那樣毫無神彩,帶着一種莫名的寒意與詭異之色。
“陛下有沒有讓我帶家臣過去?”
我注意到他說家臣二字時,那宦官的身體明顯抖了一下。
“陛、陛下吩咐將軍,帶三、三位大人上殿。”
“帶誰?”
“陛下讓、讓將軍自行定奪,但、但是,戰、戰鬼必、必在其中。”
洛玄神情不變,話語中卻帶上了明顯的不耐:“又是自行定奪……你,過來,幫我選出三個。”
那宦官臉色唰的一下變得慘白,雙腿一軟就又跪下了,他不住地磕頭道:“求將將將軍放過下臣,下下下臣膽小如鼠,能力不足,怕怕怕是不能勝任將將將軍的要、要求。”
“閉嘴,很吵。”洛玄冷着張臉沉聲道,“快過來選。”
“將軍饒命!將軍饒命啊!下臣、下臣真的力有不逮……”
“你若不選,那也不必回去了。”他忽然站起身,長身玉立的身影卻帶出了絲絲威懾與恐怖之氣。“大家都出來,他就給你們了。”
頓了頓,他不帶絲毫感情地道:“誰吃得最多,我今天就選誰上殿,只限三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