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八十八章 敢爲天下先者
夕陽已經沉落,西邊那一片金紅的晚霞餘輝已消失的一分不見,碧澄澄的天上新月皎潔,將水銀似的月光柔和地灑落在街道上。
一名布衣打扮的年輕人腳步飛快地沿着街道快步向前,很快他們便來到了林義哲位於船政衙署不遠處的宅邸,在向門房通報了之後,便進了大門,直趨後堂而來。
得報後的林義哲匆匆過來,來人見到林義哲後,立刻打千行禮。
“他們走了?”此時的林義哲仍是一身孝服,只是臉上的哀傷之色已不似日本人在時那麼明顯了。
“回大人,走了。屬下眼看着那些日本人上了船的。看着船走了,屬下才回來報告消息給大人。他們乘的是一條花旗國的客輪叫‘羅喇’號走的。”來人答道。
“他們坐的是美國船?”林義哲的眉頭微微一皺。
“沒錯,大人,屬下隨身帶着千里鏡,看得千真萬確,船上確是美國花旗。”
聽了這位派去監視日本人的手下彙報,林義哲點了點頭,手下告辭而去。
林義哲換下了孝服,本打算去船政槍炮所一趟,可不知怎麼,突然感到很是疲乏,於是打消了這個念頭,回到了自己的房中歇息。
此時柳原前光送給他的額綾畫像已經擺在了房中,林義哲望着畫像,一時間又有些出神,徐潤進來時都沒有察覺。
“大人……”望着臉上陰晴不定,神色不斷變換的林義哲,徐潤不由得擔心的叫道,見林義哲毫無反應,他便又重複了一次:“大人?!”
“噢,”林義哲終於從神遊天外中返了回來。“徐先生。”他看着一臉擔心的徐潤,立刻面帶歉意的笑了笑:“我這會兒一時失神了,讓先生見笑了。”
“大人這一陣子過於勞碌了,當注意歇息休養纔是。”徐潤一向是個明事理知進退的人,見林義哲如此的神不守舍,便也很體察人意的不再追問。
“若此一番勞碌能有成果,便也值了,就怕……”林義哲嘆息道。
雖然徐潤已擺明了不會深究自己剛纔那一刻的失神,但林義哲卻認爲自己完全有解釋的必要。
其實也不完全是解釋給徐潤聽。也是爲了將自己的心神扳回到原有的軌道上來——扭轉歷史這條路委實太難走,他也實在沒有太多的時間與心情來留給自己。
“大人莫要讓此輩擾亂了心神。”想起最近一段時間發生的事,徐潤也不由得怒火滿腔。
他恨恨道:“這起子所謂的‘清流’,當中外有事之時空言盈廷,杳無實策!及軍事甫定。則當政辦事之人創一事則羣相阻撓,制一械則羣譏糜費,當真是庸言誤國!”
“這還不算什麼,即便是船政不爲這些宵小所阻,也不過是臨事點綴,稍加裱糊而已。”林義哲此時已完全恢復了慣常的平靜,他繼續道:“船政於我大清而言。不過是粉飾一新而已,即便偶有小成,卻也難當真算得上是自強之途!”
“點綴、裱糊、粉飾?”徐潤重複吟了這幾個詞彙,良久。方纔苦笑着道:“今日聽大人一言,方知大人果然目光如炬!若論對我大清積弊洞察之深,除大人之外,不作第二人想了!”
對徐潤髮自內心的讚歎。林義哲卻只能報之以略顯尷尬的一笑——自己不過是百年之後的事後諸葛,作爲一個穿越者。這些其實一直都是他心頭的重負!
“這幾日和那些日本人談古論今,感慨頗深!”林義哲的語氣中透着極爲誠摯的欽佩——他是一個穿越者,對日本明治維新時期的歷史相當的熟悉,而柳原前光等人卻是在日本國勢傾頹前發出的高屋建瓴,二者之間的高下,不問可知!
“大人……”徐潤看着林義哲,沉聲說道,“你心亂了!”
林義哲擡起頭來望着徐潤,窗外的陽光映朝下,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嘴角眼瞼處細密的魚鱗紋,雖然老人的精神看去還算健旺,舉手投足間卻已老相盡顯,只濃眉下一雙瞳仁仍是炯炯有神,顯得深不可測。
林義哲心下一凜,這幾日因爲額綾的緣故,他的心緒的確是略亂了些,雖已着力掩飾,但卻沒料想還是被徐潤一絲不漏的收入了眼底。
“先生說的是,我這幾日,的確是有些心神不寧……”林義哲努力斟酌着詞句,但一時間竟然覺得詞窮,只囁嚅着卻已不知如何繼續。
“大人不必說了……”,徐潤知他心中因何爲難,也不由得一笑,竟伸手拍了拍林義哲的肩:“大人少年心性,本就比我這樣的老朽多了幾分牽掛,不過……”,徐潤臉上的神情一瞬間已轉爲莊重,“大人莫要忘了,曾文正公曾有言,欲興大事業,這‘修身’二字便是首要,今日老朽把這話再提醒於大人了,還望大人牢記在心。”
“先生說的是!”林義哲嘆息了一聲,答道:“不是先生提醒,險些忘記了……”
“這本就是老朽的責任,”徐潤點了點頭,他看了看臉色有些憔悴的林義哲,突地一笑,說道:“……欲言國之老少,請先言人之老少。老年人常思既往,少年人常思將來。惟思既往也,故生留戀心;惟思將來也,故生希望心。惟留戀也,故保守;惟希望也,故進取。惟保守也,故永舊;惟進取也,故日新。惟思既往也,事事皆其所已經者,故惟知照例;惟思將來也,事事皆其所未經者,故常敢破格。”
“先生看過我寫的那些個塗鴉之作?!”林義哲苦笑道。
“嗯!”徐潤微微頷首,“……惟思既往也,事事皆其所已經者,故惟知照例;惟思將來也,事事皆其所未經者,故常敢破格……”
“好一句‘故常敢破格’!”。徐潤輕輕擡手微一擊掌,讚歎道:“天下事,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然能把變法中之如何‘得人’一語道破的,還是你林鯤宇!”
“先生過譽了!”林義哲此時的誠惶誠恐與慚愧可是罕見的發自內心,“不過是少年人聊發狂言而已!讓先生見笑了!”
“大人切莫如此說,老朽觀大人與李制臺書信往來。感觸頗深,是以平日對大人的書稿,多留意了一些……”徐潤嘆道,“大人與李制臺,都是敢爲天下之先。可謂一時伯仲,不相上下啊!”
“李制臺雄才大略,非我能及也。”林義哲聽到徐潤讚歎李鴻章,心中不由得暗暗嘆息。
在原來的歷史時空裡,貫穿19世紀60年代至90年代的整個“同光中興”中,李鴻章及其所創建的淮系官僚集團都是走在時代最尖端的一羣人!
想到李鴻章的《籌議海防折》,林義哲的心中便感佩不已!
大凡文字高手。都最擅夾帶私貨!而李中堂天生一支鐵筆,更是個中高手!
李鴻章的文章中,林義哲最爲推崇的便是《籌議海防折》,此奏摺洋洋灑灑九千餘字。名爲“籌議海防”,但實際上卻是在恭親王所提的“練兵、簡器、造船、籌餉、用人、持久”六條下另行發揮,且別有推衍,以“用人”一條爲例。恭親王所提者不過“簡拔人才”而已,而到了李鴻章這裡。卻成了改革科舉,以西洋之學取士的絕大文章!
一言以蔽之,李中堂的這份《籌議海防折》,名爲應恭親王之議而“籌議海防”,但實際上卻是爲一個老大帝國如何變革以求自強的而進行的戰略謀劃!
對於這份《籌議海防折》,後世最爲熟悉的大都是其中那段振聾發聵的警世之言——“歷代備邊多在西北,其強弱之勢、客主之形皆適相埒,且猶有中外界限。今則東南海疆萬餘里,各國通商傳教,來往自如,聚集京師及各省腹地,陽託和好之名,陰懷吞噬之計,一國生事,諸國構煽,實爲數千年來未有之變局。輪船電報之速,瞬息千里!軍器機事之精,工力百倍;炮彈所到,無堅不摧,水陸關隘,不足限制,又爲數千年來未有之強敵……”
數千年來未有之變局!數千年來未有之強敵!
但這也只能算作是對眼前形勢的描述和判斷而已,實際上,李中堂的這份奏摺中真正的戲骨乃是緊跟在這段警世之言後的一句話——“外患之乘,變幻如此,而我猶欲以成法制之,譬如醫者療疾不問何症,概投之以古方,誠未見其效也。”
“數千年未有之變局,數千年未有之強敵!又豈能以成法敵之?!”
林義哲喃喃自語道,一雙黑沉沉的瞳仁裡竟罕有的射出了幾分癲狂!
不宜以成法敵之,那欲制強敵,又有何法?李鴻章自己在奏摺中就給出了答案——“易曰:‘窮則變,變則通。’蓋不變通則戰守皆不足恃,而和亦不可久也。”
“窮則變,變則通!”林義哲緩緩地自牙縫裡擠出這六個字,而一雙手亦已是攥得緊緊的,“外需和戎,內圖變法!”
李鴻章本人的睿智與遠見自不必多說,單單是這“外需和戎,內圖變法!”的八字國策,就足以使他遠超同濟——即便是到了林義哲所來的那個時代,中國所能選擇的國策不也還是與之彷彿的“韜光養晦,有所作爲”?
更何況李中堂的變法主張乃是同治十三年即1874年(在日本入侵臺灣事件之後)所提出,莫說是張之洞的“中體西用”論要瞠乎其後,那個自詡爲“聖人”的康南海的變法主張的提出也還要晚上十餘年……
尤爲可笑的是,康有爲還曾聲稱翁同龢乃是“中國維新第一導師”,這也當真有趣,翁師傅一生行事,唯有“敗事有餘”四字可以形容,此獠在康有爲口中竟可爲“維新導師”,也當真是貽笑百年!不過考慮到翁師傅和康聖人在功名心熱與寡廉鮮恥上的一脈相承,康某人能做此等言行倒也是意料中事!
難能可貴的是,淮系之中,非只李鴻章一人能有“今日所急,惟在力破成見,以求實際而已!”的睿智明斷及全力推動洋務事業的戮力前行。其餘如劉銘傳、張樹聲這前後兩位淮系二號人物,亦曾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竭力推動國家變革——劉銘傳早年即上書中央建言應修鐵路、開礦山以推進洋務事業,受命出任首任臺灣巡撫後更是在臺灣島內鞏固海防、興建鐵路、廣設電線、發展商務、撫番墾荒,建設新式企業,使臺省之近代化成都幾爲海內之冠!
而曾在李鴻章因母喪丁憂守制期間署理直督,並以雷霆手段平定朝鮮“壬午之變”的張樹聲,更是請求朝廷在自強改革路線上摒棄所謂的“中學爲體,西學爲用”的教條,引進西方的議會制度。張樹聲說:議會制度是西方強盛的根源。唯引入議會制,才能完成自強改革謀求國家富強的目的。這是大清帝國封疆大吏首次明確提議開設議會!
張樹聲在1884年病逝廣州時,亦曾在其上給清廷的遺折中,發出了:“夫西人立國,自有本末。雖禮樂教化,遠遜中華,然馴致富強,具有體用。育才於學堂,議政於議院,君民一體,上下同心。務實而戍虛,謀定而後動,此其體也。輪船、大炮、洋槍、水雷、鐵路、電線此其用也。中國遺其體而求其用,無論竭噘步趨。常不相及,就令鐵艦成行,鐵路四達,果足恃馭?”的質問和“聖人萬物爲師。採西人之體,以行其用”的諫言!
歷史從來都是公平的。它在給予日本以發動“明治維新”的大久保利通、伊藤博文乃至柳原前光等一代精英的同時,亦給與了中國以李鴻章爲首的這一代在視野與行動上超越了時代的人傑。
但幸運女神卻又異常冷酷無情的拋棄了中國,和同時期的日本那一代政治家們相比,李鴻章等人所能施展的舞臺實在是太窄太小了……
“不過敢爲天下麼……”林義哲突然頗爲自失的一笑,“怕就是即便你走在天下先,卻亦死於天下人之先,而那些抱殘守缺之輩,卻未撼動分毫!”
“老朽以爲,天下的事情,不過事在人爲罷了!”徐潤看着林義哲,搖了搖頭,不以爲然的說道。
“大人以前說曾過,今日中國之情勢,欲求振作,惟‘外須和戎,內須變法!’八字!”徐潤目光幽幽的繼續道:“而老朽以爲,以朝廷內之掣肘重重,單憑大人一己之力,欲行變法,其難不啻於登天,而既然堤內有損,何不堤外補之?”
“如何補之?”林義哲容色不動的追問道,“先生的意思是?”
“大人曾去過海外……”徐潤的一雙眼裡放射着幽幽的光,“於西洋之情勢略有所知,今日之西洋,便如我中華之春秋,羣雄並起,逐鹿天下,且各大強國均縱橫捭闔,折衝樽俎,廣行縱橫之策也……”
“大人國學深厚,自然一定知道春秋時晉楚相爭時,楚之亡臣巫臣所爲晉國獻上的‘聯吳制楚’之策!”徐潤的聲音猛地低沉了下去:“老朽以爲,以今日大清之國力,自居晉楚可謂自蹈死路,而甘爲吳國,方纔是自全自強之道!”
“先生說的好!”林義哲輕讚一聲,僅那“聯吳制楚”四字,他就已明白,自己心中究竟做的是何種打算,徐潤已然一清二楚!
徐潤看着林義哲,突然笑了笑,說道:“不過大人可要小心,大人回國後不過是小小的說了那麼句‘西國亦崇聖教’,就立時成了以夷變夏的漢奸,可若當真大行這挾洋自重之策,那恐怕這個漢奸名頭,大人一輩子也是逃不掉的了。”
“那又如何?”林義哲冷冷一笑,道:“以今日之情勢,日本與我大清之戰,已不過是早晚間事!而我船政即便是添船購炮,大治海軍,最好也不過似弄個不勝不敗局面而已!究其根本,似興海軍、造鐵路等,都不過是練兵、簡器、造船等權變之術,細枝末節,若要當真力圖自強,使我大清能屹立於今日這大爭之世界者,惟有力破陳規,施行變法!”
“若當真能使國家變法圖強,我便做了這漢奸,又當如何?”
聽到林義哲說出這樣的話來,徐潤的眼中也放出光來。
“大人竟然有如此覺悟,那老朽便也陪着大人,也做一回這漢奸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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