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婦雖爲英吉利人,但既已嫁入陳家,即爲陳家之人,並非是民婦想身爲英吉利人,實乃如劉大人適才所言:‘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民婦不能決定自己的出生和國籍,卻可決定嫁與何樣的夫君。這是民婦比褒姒和妲己幸運的地方,因爲她們沒有選擇夫君的可能。”
說到這裡,薩拉轉頭看着陳鴻,眼中滿是幸福。
“我比妲己和褒姒都要幸運,我找到了如意郎君,可她們,不但永遠沒有機會得到象我一樣的幸福,還要被扣上‘紅顏禍水’之惡名。”
聽了薩拉的話,劉錫鴻想要反駁,但他搜腸刮肚了半天,竟然找不出一個詞來反駁她。
此時郭嵩燾望向薩拉的眼神中,也多了幾分敬意。
他無法想象,一個西洋女子對中華文化竟然如此精通。
劉錫鴻的臉一陣紅一陣白,他不自覺的轉頭望了郭嵩燾一眼,似有求助之意,但這一回郭嵩燾卻視而不見,沒有開言幫他脫困的意思。
劉錫鴻惱羞成怒之下,瞪着眼向陳廷軒說道:“陳公,這就是你陳家的兒媳麼?在下今番算是領教了!”
“劉公不必遷怒於旁人,有道是君子立於世,須自重自愛,萬勿自驕自傲,否則必自取其辱。”薩拉微微一笑,說道,“民婦所言,不知劉公以爲如何?”
劉錫鴻再次語塞,他怒瞪着薩拉,一張瘦臉因爲惱怒而變得扭曲,小陳偉看到他面目猙獰的樣子,望着母親的眼光分外兇惡,不但沒有害怕,而是本能的將身子擋在了母親的身前,對劉錫鴻怒目而視。
“劉公適才所言。民婦受益匪淺,”薩拉看了劉錫鴻一眼,轉頭向郭嵩燾含笑行禮,“犬子授課時辰將到,民婦攜犬子就此告退。”
“夫人請便。”郭嵩燾說道。
看着薩拉帶着陳偉翩然而去,劉錫鴻再也坐不住了,他起身端起最後一碗茶,揭開蓋子,一飲而盡,然後將茶碗重重在桌上一頓。拱了拱手:“告辭!”
看到劉錫鴻的無禮舉動,一旁的郭嵩燾驚得目瞪口呆。
這“端茶送客”的最後一個動作,原本是主人做的。
“送客。”陳廷軒面無表情地說道。
老管家高喊“送客——”劉錫鴻頭也不回的大步向客廳門口走去,郭嵩燾見狀,無奈的嘆了口氣,和陳廷軒父子拱手告辭,陳廷軒微笑着上前,牽着郭嵩燾的手,親自送他出門。陳鴻則跟在了父親身後。
看到陳廷軒父子的神色一如剛見面時,郭嵩燾心下稍安,上了馬車。
回到客廳裡,陳廷軒面對兩把方纔郭嵩燾和劉錫鴻坐過的椅子低頭不語肅立良久。他顯然是在思考。
“剛纔父親也看到了。郭大人是有心和咱們結交的,可那個姓劉的……”
“我等父子當年初到英吉利,衣食無着流落街頭幾近斃命之時——大清朝廷在什麼地方?好容易盼來了郭大人這樣一位愛護海外華民的好欽使,可大清朝廷偏偏又給配了這麼個副使……”
就在陳鴻向父親控訴報怨時。薩拉將8歲的小陳偉帶到陳廷軒面前。爺爺一見孫子,立刻笑眯眯的附身下來拍了拍陳偉的小臉蛋。
“偉兒啊,剛纔這張椅子上坐着的是郭嵩燾郭大人。你覺得他如何?”陳廷軒看似漫不經心的問道。
在陳偉的印象中,郭嵩燾是個慈祥和善的老爺爺,隨即不假思索的回答:“偉兒喜歡郭爺爺。”
陳廷軒笑了,對陳鴻和薩拉道:“瞧瞧,還是我孫子聰慧過人啊——”接着又指向另一把椅子,“這把椅子上坐着的是劉錫鴻劉大人——”
還沒等陳老爺子說完,小陳偉就徑自快步走向那把椅子,還沒等在場衆人反應過來,小陳偉用盡全力對着椅子猛力一踹,“哐嘡”一聲,那把比自己還高不少的八仙椅一下子便翻到在地。
“偉兒不要他!”陳偉噘着小嘴,氣哼哼的說道。
很顯然,劉錫鴻的那副猙獰的面容在陳偉幼小的心靈中已然形成了陰影。
“嗯——”陳廷軒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然後又換做一副笑眯眯的樣子去逗弄剛踹完八仙椅,累的有些喘氣的小陳偉,“偉兒乖,我們就不要它,來人啊,把這椅子拿出去劈碎燒了!”
見到陳廷軒出人意料的舉動,薩拉先是微微一愣,但她立刻便明白過來,陳廷軒是打算做什麼了。
在郭嵩燾到來之前,薩拉便已收到了林義哲委託羅特希爾德家族信使帶來的一封長信。林義哲在信中詳細說明了郭嵩燾和劉錫鴻一正一副兩位駐英欽使的情況,並且囑咐薩拉遇萬不得已之時可“相機行事”。因爲林義哲在信中的告誡,薩拉對劉錫鴻一直十分警惕,而剛纔所發生的一切,着實令她動了殺機。
但讓她沒想到的是,自己的公公竟然也會有了同樣的想法。
此時的薩拉,看着開心的逗弄着孫子的公公,略一思忖,還是沒有將林義哲的信拿出來給陳廷軒看。
差不多與此同時,在回公使館的馬車裡,劉錫鴻還在臉紅脖子粗的和郭嵩燾爭論着。
“那毒舌洋婦一再折辱與下官,郭公竟然無動於衷不發一言,真叫下官心寒!”
“此是雲生你自取其辱!此地本非大清,雲生偏要英人隨大清之禮,本就是強人所難!”郭嵩燾想起劉錫鴻對薩拉的那句“西洋之妲己”,便氣不打一處來,“有稱人兒婦爲妲己之使臣乎?”
“古有言: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他陳家竟然連祖宗儀冠都能忘記,華夷之大防都不要了!就是受了這洋女的媚惑!”劉錫鴻一提到薩拉,立刻肝火上升,嗓門也大了起來,“說她是妲己便又如何?!”
“瞧瞧瞧瞧!”郭嵩燾頓足喝斥道,“雲生,你都胡說了些什麼?真是斯文掃地啊!”
聽到郭嵩燾的喝斥,劉錫鴻覺察出了自己的失態,但口中猶自振振有詞的說道:“生爲大清人,死爲大清鬼,即令餓死,怎可去國?這等天朝棄民,自棄王化,不惜背祖宗廬墓,出洋謀利,實則孽由自作,是以天朝多年不問,若此後能潛心向化,爲國效力,或可贖前罪於萬一。可以今日所見論之,穿洋服,娶洋婦,此輩雖非彼地土生,實與洋民無異!下官爲朝廷使節,出言教訓這等屈身事鬼之輩,乃是維護朝廷顏面!”
“維護朝廷顏面?”郭嵩燾怒道,“傳將出去,堂堂大清國出使大臣,連起碼的做客之道都不懂!朝廷的顏面都讓你給丟盡了!”
“堂堂天朝使臣,居然屈尊去一商賈家拜訪,若是傳將出去,朝廷的顏面又何在?”劉錫鴻硬挺着脖子,彷彿鬥仗的公雞,“下官今日所爲,保的是國體朝綱!不是你郭公的臉面!”
“放肆!”郭嵩燾大怒,“你怎麼敢如此說話!”
“下官素來敬你郭公光明磊落,未曾想你郭公也是如此這般阿諛諂媚,當真是令下官心寒到極處!”劉錫鴻看到郭嵩燾怒極,知道今天二人之前的私誼已經蕩然無存,索性心一橫,徹底撕破了臉,“下官身爲朝廷命官,郭公有傷國體之事,不可不上報與朝廷知道!到時候是非曲直,朝廷自有公斷!”
“好好好!——如此說來,你劉雲生這是要上摺子參我了?”郭嵩燾氣得渾身發抖,指着劉錫鴻說道,“罷罷罷!只怪郭某這麼多年瞎了眼!沒看出你劉雲生竟是這等樣人!”
“下官爲此不得已之舉,乃是出於一片公心!絕非爲了私怨,此心可昭日月!”劉錫鴻哼了一聲,扭過頭去,象是不屑於再和郭嵩燾爭辯。
郭嵩燾也不再說話,待到馬車到了使館,二人下了馬車,各自離去,再不說一句話。
此時已經是晚間了,郭嵩燾進了自己的房間,赫然發現,自己在北京新娶的如夫人梁氏正坐在屋中,翻看着他的日記。
見到郭嵩燾進來,梁氏立刻放下了手中的日記,快步迎了上來,將郭嵩燾的外套取了下來。
“怎麼還不睡?”郭嵩燾看到貌美如花的梁氏,適才和劉錫鴻爭吵產生的不快瞬間散了些,他隨口問了一句,但聲音仍顯得很不自然。
“你不回來,我自己個兒也睡不着。”梁氏注意到了郭嵩燾臉上的鬱郁之色,柔聲說着,搬過了椅子,讓郭嵩燾坐了下來,“正好看到你的日記本兒,就拿來翻了翻。”
“你讀過書?”郭嵩燾聽她這麼一說,微微一愣,“以前怎麼沒見你說過?”
“也沒讀過多少書,只讀過《幼學》、《三字經》和《女兒經》,認得些字罷了。”梁氏臉上一紅,有些不好意思的答道。
“那我寫的這日記,你能讀懂嗎?”郭嵩燾心裡一動,又問道。
“有的字是不懂,但我會猜,”梁氏笑了起來,“遇到不認識的字兒,我對照前後句,就能猜出來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