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錫鴻熟知郭嵩燾的性情,瞭解郭嵩燾十分念舊情(否則也不會對左宗棠背地裡陰他的事一無所知),於是便主動登門拜望,每一次都不空手,備有這樣那樣的禮物,並將自己在京所聞不時的告訴郭嵩燾,暗示他還是郭嵩燾的“心腹”和“耳目”。果然郭嵩燾見他如往日一般勤來走動,十分高興,仍然待他如先前一般無二。
“雲生每次來,都給我帶些禮物,真是太客氣了。”郭嵩燾注意到劉錫鴻帶來的禮盒,笑着說道,“不知這一次又是何物。”
“都是些尋常應用的東西。”劉錫鴻笑着從僕人手中拿過禮盒打開,取出了裡面裝着的東西:一個銅手爐、一副皮手褥、糕點一盒、書籍一部。
林義哲注意到那副皮手褥似是金絲猴皮所制,銅手爐也是方形帶有提樑和鏤空蓋子以及精美雕刻的那種,一望便知出自刻銅名家之手,十分名貴,不由得暗暗佩服劉錫鴻下的功夫之深。
“京城冬日天寒,比不得南方,須當注意保暖纔是。”劉錫鴻關切地對郭嵩燾說道,“這兩樣都是小物件,然卻爲禦寒之必備,上次來郭公處,未見郭公有備,是以自作主張的給郭公置辦了一些,還請郭公笑納。”
“雲生如此破費,真是叫我過意不去啊!”郭嵩燾聽得心裡暖暖的,呵呵笑道。
“郭公客氣了,這些小物事,不值一提。”劉錫鴻一邊笑着,一邊轉頭對林義哲說道,“不知林大人可有置備?這北方的嚴寒,不比南方,須得加意小心纔是。林大人若是沒有,回頭我便着人給林大人送來。”
“多謝雲生兄掛念,呵呵。來時聽得這北地嚴寒,已然有所置備。”林義哲微笑着答道。
劉錫鴻接着將帶來的書匣取出,交給郭嵩燾,“此是徐鬆龕先生的《瀛寰志略》三刻本十卷,聞郭公欲觀此書,故特爲郭公購來。”
聽到《瀛寰志略》的書名,林義哲的心中微微一動。
《瀛寰志略》是由清代名臣徐繼畲所編纂。該書成書於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全書共10卷,約14.5萬字,內含插圖42張。1844年徐繼畲辦理通商口岸廈門的對外開放,發現自己對外部世界一無所知。此時他恰遇傳教士雅裨理,得到了外國地圖冊等資料,開始鑽研新課題。此後他廣泛收集資料。精心撰述,反覆修改,終於在1848年完成了這部高品質的地理學著作。
這部書中首先以地球爲引子,介紹了東西半球的概況。之後以此按亞洲,歐洲,非洲,美洲的順序依次介紹了世界各國的風土人情。在介紹印度文明。阿拉伯文明以及歐洲文明時,摒棄了以往士大夫們對於中國以外地區的偏見,儘可能地做到了客觀真實。書中附有大量插圖,以及大量地圖。除了關於大清國疆土的皇清一統輿地全圖以及朝鮮,日本的地圖以外,其他地圖都是臨摹歐洲人的地圖所制。
除了風土人情的介紹,徐繼畲對於西方民主制度也進行了介紹,而這在中國歷史上是前所未有的。比如。對於英國的議會制度,書中便有詳盡的介紹。
《瀛寰志略》對外部知識的介紹,比魏源的《海國圖志》更爲詳盡準確,也沒有當時人慣常的附會臆測。它對西方的人文制度多有褒評,卻又使用着舊觀念。
儘管如此,徐繼畲仍不愧爲當時最先進的思想家。他做到了真正從一個封閉的容器當中探出頭來,開眼看世界。並能真正放下“天朝上國”的架子,平靜地看待另外一種文明,可以說是石破天驚之舉。如若當時國人能以此爲基礎,稍稍進步。便可登堂入室,領略新風光。但當時這部煌煌鉅著,卻被許多人視爲張“夷”之目而遭到鄙視。
據說,在徐繼畲作成的《瀛寰志略》初版中,他將“皇清一統輿地全圖”放在了“亞細亞”之後,他的好友張穆擔心他的這一安排可能會觸動國內文人士大夫的牴觸,因此建議他把“皇清一統輿地全圖”的位置加以調整。徐繼畲聽從了張穆的建議,將“皇清一統輿地全圖”放在了卷一的卷首,以免被人挑毛病。
就在去年,徐繼畲已溘然長逝,而他的這部鉅著,雖然經過再版,但在現在的中國,並沒有太多的人知道。反倒是日本人識貨,將該書翻譯到了日本,對日本明治維新思想的發生多有啓迪。
想到這部書和徐繼畲的命運,林義哲想起前路之艱難,也不由得在心中暗暗嘆息。
在“天朝”的文化人中,徐繼畲們是孤獨的,這是他們個人的不幸。而更爲不幸的是,連中國最優秀的思想家尚未辨明中國的方向,這又是整個中華民族的不幸!
“果是新版,雲生有心了。”郭嵩燾十分高興,他迫不及待的取過書,一邊翻看着,一邊和林義哲劉錫鴻交談起來。
林義哲聽到劉錫鴻說起這本書的內容,仍多爲風土人情奇觀異俗之類,於書中關於西方國家尤其是英國和美國的政治制度介紹的內容絲毫不予提及,心裡已然瞭如明鏡。
劉錫鴻送這部書給郭嵩燾的目的,無非是投郭所好,以達他個人之目的!
“郭公可知,我送郭公此書,乃是爲郭公日後可能派得上用場。”劉錫鴻笑着說道。
聽到劉錫鴻說出這樣一句話,郭嵩燾顯得很是驚奇,而林義哲也略感詫異。
聽劉錫鴻說話的意思,是朝廷很有可能任命郭嵩燾爲駐外使節的意向!
在原來的歷史中,郭嵩燾是因爲“馬嘉理事件”受命前往英國道歉,並擔任駐英國公使的,現在“滇案”尚未發生,朝廷因何要任命郭嵩燾出使呢?
“雲生此話怎講?”郭嵩燾問道。
“呵呵,我昨日從蘭蓀公處來,聽聞朝廷欲任命郭公爲駐英國欽使。”劉錫鴻笑着答道,“前日駐法欽使洪陶士來函,稱其一人兼任四國使節。力有未逮,且英國與法國皆爲歐洲大國此次臺灣逐倭之役,英國所贈之快艦多破日艦,英人不勝居功,陶士常駐法國,少去英國,英人未免認爲中國有輕慢之意。是以敦請中國再派德高望重通曉洋務之人出任使臣,專駐其國,以通和好。而這使臣麼,衆樞臣合議,當非郭公莫屬。”
聽了劉錫鴻的回答,郭嵩燾和林義哲都立刻明白了過來。
“聽聞此次郭公出任欽使。是文博川中堂一意保薦。”劉錫鴻接着說道,“蘭蓀公言旨意不日可下,我先得了消息,是以趕緊來郭公處報喜。”
林義哲聽到這裡,已然明白,因爲自己的關係,歷史又一次發生了改變!
原來的歷史當中。郭嵩燾是作爲屈辱的道歉專使前往英國的,是以消息傳出後,天朝士子們倍感屈辱,罵聲一片,並且聲言要對郭家不利,郭嵩燾當時也一再猶豫,想要推辭不去,後來在慈禧太后的勸慰下才踏上了去英國的道路。
而這一次。情況已然完全不同,郭嵩燾不必再揹負着“鬼使”的罵名出使,身份也由原來歷史中的“專使”變成了“欽使”,和已經常駐法國的欽使洪鈞平級,並且還是軍機大臣文祥舉薦,地位全然不同了。
正因爲如此,劉錫鴻纔會如此的前來巴結郭嵩燾!
想到是李鴻藻向劉錫鴻透露的消息。林義哲不由得心中一凜。
想到歷史上劉錫鴻給郭嵩燾帶來的巨大傷害和對洋務運動造成的巨大阻礙,林義哲突然動了想對劉錫鴻催眠的念頭。只是害怕同時會傷害到郭嵩燾,他纔沒有下手。
對於劉錫鴻,要麼不讓他跟隨郭嵩燾。要麼有機會在單獨面對劉錫鴻時對他進行強力催眠,有如當年對洪鈞一般的“洗腦”!
如果他是一個性格偏執、不易接受催眠的人,恐怕就只有……
在又談了一會兒,林義哲從郭嵩燾處告辭而出之後,便回到了自己的居所,擬起給倫敦的陳鴻夫婦的電報稿來。
臺灣,琅嶠,楠港,“富士山”號巡洋艦。
此時的“富士山”號巡洋艦已然修葺一新,艦體仍然按照原來的樣子,塗上了白色的塗裝。
和原來不同的,是艦上的所有火炮,都已經被拆卸掉了。
但是在“富士山”號的桅杆上,仍然飄揚着日本海軍的日章旗。
因爲這艘軍艦,現在仍然屬於日本海軍。中國人將這艘軍艦解除武裝後,交還給了日本,用來運送日本海軍的俘虜。
在慈禧太后萬壽期間,中國方面爲了表示普天同慶之意,決定釋放日軍俘虜,根據中國政府的命令,被關押在臺灣的日本陸軍俘虜被陸續釋放,乘座日本方面派來的商船回國,但日本海軍俘虜卻一直被關押着,沒有得到釋放。
而在《北京專約》簽定之後,日本海軍俘虜才得以被釋放。而中國方面爲了顯示友好之意,將被中國海軍俘虜的“富士山”號巡洋艦修理完畢解除武裝之後,交還日本,用來運送日本海軍俘虜。
此時,擔任“富士山”號艦長的伊東佑磨正要人解開碼頭纜柱上拴住“富士山”號的最後幾根鐵索。
擔任這艘軍艦的大副的原日本海軍“東”號鐵甲艦艦長伊東佑亨不願意耽擱一天甚至一小時,他要趕快把軍艦開到海中。他把船上的輪機長叫來了。
“蒸汽燒足了嗎?”伊東佑亨問他。
“燒足了,長官。”輪機長回答道。
“馬上開船!”伊東佑亨喊道。
開船的命令通過話筒傳到機器房,輪機人員接到命令,立即讓機輪轉動起來。蒸汽涌入半開的機關中;發出呼呼的嘯聲。一排排橫列的活塞發出格格的聲響,推動機軸的槓桿。推進器的輪翼不斷加大速率,攪動海水,於是“富士山”號在好多隻滿載觀衆前來“送別”的渡輪和汽艇的行列中,“突突”地向前行駛着。
護送“富士山”號的中國炮艦老是緊跟着行駛,直到燈船附近,有兩道燈光標明航路的出口的地方,它們才離開回去。
煤火添起來了,機輪更急地攪動水波。“富士山”號沿着臺灣島低低的黃色海岸行駛,船在海上航行,機艙發出隆隆的轟鳴聲,浪花白色的泡沫在船舷的側畔激盪開去,在船後散漫成舒展的航道的軌跡。
伊東佑磨少將擡頭看了看四周。陽光很是明亮,亮得耀眼;大海一片碧藍,藍得發光。山連山。樹連樹,草連草,山山樹樹草草,構成了一片豔綠。天空,明淨得像海一樣藍。海風,溫柔得像少女的手指。上面一片藍天。下面一片藍海。這裡,彷彿是一個彩色的世界,童話中的仙境。
然而僅僅在不久以前,曾在這片土地上,爆炸過的炮彈,飛騰過的塵霧,瀰漫過的硝煙。燃燒過的烈火,以及做着血腥拼殺的人們的身影,彷彿已是千百萬年前的歷史陳跡了。
伊東佑磨的目光穿過茂盛的樹林。青翠的大樹搖曳着寬大的葉子,彷彿向他伸出了祝賀勝利的手。他看着閃着白光的沙灘。潮水形成優美的曲線滾過來,激起的浪花和濺濺的響聲,好像向他跳着歡樂的舞蹈,唱着快活的歌曲。炮彈坑周圍沒有被炸倒的野花,開得更鮮豔了。在向他微笑。
他一下子陶醉在這幅動人的畫卷中。
海岸離他們越來越遠了,有云霧籠在山頂,這使它有些模糊;而前方一片晴朗的天,海在陽光下激盪着耀眼的光芒,遠處的岸和山顯出或明或暗的淡青色和蒼灰色。
“富士山”號漸漸的向前航行着,遠離了海岸,伊東佑磨回想起這些天來的遭遇。心裡忽然有些失落。
也許是海的空闊和無際,沒有了岸上所習慣的參照物,讓人感到有些無依無靠和茫然不知所措;然而更多地涌上他心頭的,卻是一種解脫般的放鬆和無拘無束。
“富士山”號隨着波浪上下晃動。伊東佑磨不由有些暈眩。在這沒有了日常熟悉的生活座標的海上,使人感到自己的渺小與無奈;以觀滄海的感觸每個人都不盡相同;而對厭倦了人世間一些無謂的煩擾紛爭和瑣卑生活的人來說,也許在這平靜博大而又寬容的海上,暫時拋卻往常的思維外套,讓精神的實質得以在海風的滌盪中剝去歲月的侵蝕,有一些曾長久積鬱心中的塊壘會崩塌,會紛紛濺落於海中隨洋流消融而去。
即使什麼也不想,讓視線在海平線上漫步。眼前的浪花濺起雪白的泡沫,而遠方海與天的界線不甚分明,幾近和諧地融在一起。耳邊除了“富士山”號的轟鳴聲,已沒有什麼事物能擾亂他的心靈——在大海的懷抱裡,所有的煩躁都被海風濾淨,只剩下一片寧靜擁抱着心的迴歸;原來世界上總有一些事物,一段時間或空間,在他們這些海軍軍人無暇顧及的時候,仍在默默等待着心靈的回眸一瞥,在真誠的對望中理解生活的另一含義。
伊東佑磨感覺自己總象是匆匆的過客,每次出海,只想船快些靠岸;而忽視了海的存在,其實在航行中,也同樣有美麗的風景。在海的無休止的起伏激盪裡,海彷彿是生活中希望與之共處的那一類人,永遠給人以向上的朝氣,以自己充滿熱情的對生活的讚頌鼓舞着人們,給人以勇氣與希望,激勵着懦弱走向勇敢,狹隘變得博大。
在浪花叢中,“富士山”號勻速行駛着。藍天,白雲,遠山,朗日,起伏的波濤,和諧的海平線,一切是那樣簡潔而統一,也許這才成就了海的永恆:無有苦心經營的複雜,也就沒有敗事在天的遺憾。不管風吹浪打,總是依然如故,自然天成。淘着沙,磨着礁石,考驗海鷗的意志,演繹消融着一場場或激烈或平淡的故事。而在風急浪高的日子裡,海也會顯出自己汪洋恣肆的另一面;但當遠山在晴空朗照下顯出蒼青峻秀的顏色,重新燃起的熱情又會使每一個疲憊的漂泊者復又踏上未知的航程。
海岸越來越遠了,島上雲霧籠罩。想那島上的人們,也許正感受着陰沉的天空下空氣潮溼凝重的流動。而在海上觀望的伊東佑磨,卻如面對一幅古老的寫意山水畫,恍然而忘卻自己剛從其中走出。
而人生是多麼的難以預料,剛剛還沉浸在海所帶給心靈的博大寧靜中,回首望去,熙熙攘攘的岸又在遠方顯出清晰的層次。在岸上,心還會重回到海上麼?也許在同一片藍天下,思想會展開自由的羽翼,飛到遠遠的海上,憩息在起伏的波峰浪谷間,與海悄悄地對話……
“終於可以回日本了啊!”伊東佑磨感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