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們到達田玉城時,戰事仍在持續,騎着白馬站在山頂眺望,俯視田玉的一切。這一刻,我終於感受到戰爭有多麼的殘酷和真實,盛夏的暮色中,由師兄統領的紅色鎧甲騎兵已經退到主戰場之外的南部山後,整個田玉已經成了一片廢墟。
師兄到底是堅持不住了,放棄了他堅守了大半輩子子的田玉城。不!更確切的說,應該是將田玉城作爲了他人生最後的戰場。現在的他,是以何種心情來面對這副人間地獄的?
北軍大旗上龍形圖騰大旗依稀可見。主戰場下黑濛濛一片,黑色旗甲的兵團整齊在龍形大旗下嚴陣以待,猙獰地望着南面山頭的紅甲軍,銀晃晃的彎刀在夕陽下反射刺眼地紅光,他們在等待主帥一聲令下,準備着再次衝殺。南面山頭的紅甲軍,很明顯,已經是不堪重負,但即使疲憊得連戰鼓都已經雷不動,也都重新聚集成軍,同樣悲憤地望着北面山頭的黑甲軍,同樣準備隨時衝殺。
血紅的晚霞在漸漸消退,雙方就這樣死死對峙着,既沒有任何一方撤退,也沒有任何一方衝殺,主戰場上的累累屍體和丟棄的戰車輜重也沒有任何一方爭奪。就像餓龍於護子母兔之間的凝視和對峙,誰也不肯先行脫離戰場。
很快,殘留的紅甲軍被迫拿起手中的武器繼續開始了不知道是第幾輪的挑釁。可悲的紅甲軍們,虛弱的彷彿待宰的牛羊一般,他們完全無法保全自身的性命。我默默看着他們死在了黑甲士兵的彎刀或鐵蹄之下。他們的慘呼聲並不比地獄的怨鬼更悲哀。他們一聲聲喊叫,但叫聲往往不長,就永遠和這個世間告別了。
我救不了他們,一上戰場,非生即死,誰又能救得了誰?我和我的軍隊就潛伏在離他們不遠的黑樹林裡看着這一切發生,現在還不是時候,我要的是時間,要等三方部隊全埋伏到位才能發起決定生死的一擊。
夜幕降臨。我領着兩萬多人的部隊,悄沿小路下山,就在快要抵達雙方對峙的田玉城的廢墟上時,我下了火速佈陣的命令。
一萬弓箭手分作兩組,每隊五千人,帶足利箭分別從敵軍後方包抄;另五千將士,由谷尾帶領,點着火把打着朝廷的大旗從山上俯衝以壯我軍聲威;我、魚頭,還有半路才發現偷偷跟來的小澗,則帶着剩下的五千精兵,那都是由魚頭親自訓練多時,個個百裡挑一的好身手,埋伏在樹林裡,等待着關鍵時刻的到來。
我的頭腦很清楚,我也本不是莽撞之人,敵衆我寡,若要硬拼我肯定就回不去了,到時,恐怕龍鴉把舌頭念斷了,也無法從死人推裡找出一個會頭疼的屍體吧!
黑夜裡,山下馬嘶人嚎之聲不住響起,震着我的耳膜,也破壞了黑夜所應有的寧靜。騎在白馬上,用馬鞭指下面燒得狼煙四起的地方,強笑着對小澗說道:“看到那個着火的土包了嗎?那以前是田玉城裡最豪華的酒家,那裡的招牌菜就是一個新兵一整月的餉銀。從前,我練完劍後最喜歡去那兒,卻不是進酒樓,而是酒樓旁一個買冰鎮酸梅湯的小攤子,那老闆人挺好,只要付一碗的價錢他就能讓你喝個夠。他總是說我們當兵的苦,比他們老百姓還苦,老百姓至少看苗頭不對了可以逃,沒人會說老百姓逃難有什麼不對,但要是當兵的臨陣脫逃了,全家都會被人吐唾沫。”
小澗勒着疆繩,儘量靠到離我身邊近一點的地方湊到我耳邊小聲說道:“如果那老闆遇到我一定很頭疼,我餓起來,比呆魚頭還能吃。”
“那好啊!”我被他逗樂了,嘿嘿一笑,學他的樣子也湊到他耳朵邊姿勢曖昧地說道:“等我找到那老闆,咱們就天天去他攤子上喝冰鎮酸梅湯,讓他頭痛去!”說完,沉聲一喝:“衝啊!”
擒賊先擒王,這是我一開始就做好的打算,如今的情形,想要殺出條生路唯一的方法,就是擒住對方主帥,無論生死,都可以爲我們獲得一點喘息的時間。
只見山上的密林裡忽地亮起漫天紅光,數以千計的火把,扇形般由叢林邊緣處迅速包抄下來,喊殺聲由遠而近,來勢驚人。
黑甲士兵以爲中了突如奇來的伏兵,大驚失色下,手忙腳亂了好一陣子,不過這只是剛開始,那些與敵軍正撕殺得不可開交的紅甲軍們,見到不斷有援軍山上的樹林裡衝下來,士氣大奮,個個宛如發怒的猛虎,越戰越勇。
我早已布好伏軍,將十幾萬敵軍的三面退路完全封死,就算他們想後撤退,也會遭遇我早早便埋伏好的一萬弓箭手,雖然我清楚這不可能將他們完全殲滅,但好歹也要搓搓他們的威風,將田玉城糟蹋成這樣,就忍心麼?!
若非山林阻礙,兼之地勢複雜,又是夜深,敵軍人數龐大,想要加快後撤的速度都不行。正當龐大的黑甲隊伍潰散到田玉已經被搗毀得面目全非的北門關時,我埋伏在他們後方的弓箭手將火把全燃了起來,那光芒將山野照得一片血紅。當黑甲軍進入大他們的射程時,他們萬箭齊發,有人中箭,耳又響起淒厲的喊聲。原來,北軍也是人,也會有死亡和恐懼,看着這樣的他們,我心中竟有種說不出的,舔到血的喜悅。
敵軍主帥很快在亂軍中被突顯出來,那前呼後擁的企圖將他護在中間的士兵們,恰恰暴露了他們主帥所在。黑甲軍且戰且退,可是給我的人纏得緊纏,欲逃不能。我瞅準機會,一揣馬肚子,提劍就朝敵軍主帥猛衝。
策馬衝至半道,就見遠方小山坡上被我弓箭手逼回來的黑甲軍如潮水般向我們涌來。我命令手下的軍士擊鼓,用鼓聲通知我那五千精兵誓殺潰軍,同時讓數騎騎兵揮舞大旗,用旗語命令他們不可後退。
敵軍剛纔還一派餓龍撲食的架勢,現在卻被我這出其不意的一招打得兵敗如山倒,敗軍陣形無絲毫改變,他們的身後煙塵滾滾,谷尾所帶領的五千士兵和剩餘的由師兄父子所統領的紅甲軍門,彷彿驅趕羊羣的猛虎般呼嘯着朝他們襲來。
形勢已經傾倒於我這邊了,可我明白這只是暫時的,等這羣潰敗之軍發覺到我們只是虛張聲勢時,我們就完了。現在,我必須儘快擒獲敵軍首領,如果再拖下去,敵軍遲早會反撲,沖垮我所佈下的埋伏,更有甚者,我無法保證其中有敵營中有能人異士,在我還沒來得及動手前,就先取了我的首級,或是傷了我身邊的少年。所以,我必須首先下手爲強,不惜一切代價。
我大聲對正在拼殺的魚頭喝道:“快,傳我命令,弓箭手準備!隨我刺如敵軍中心,獲取主帥首級,凡敢臨陣脫逃者,殺無赦!我若後退!便斬了我!”
別看魚頭平時說話不利索,可一到戰場上,十個將軍也抵不上他一個,他所訓練出來的人也是如此。弓箭手隊形列好,隨着魚頭的一聲令下,利箭飛出,呼嘯着死亡的氣息,箭的盡頭是無盡的慘叫和飛濺的鮮血,替我擋住了想要阻止我前進的黑甲士兵。
我想,我恐怕是一輩子都忘不掉這次同黑甲軍的激戰了。他們的力量很大,彷彿無堅不摧。他們的彎刀可以砍掉一切阻攔他們道路的人或馬匹。但他們有一個弱點:就是負載這些威力的馬匹。馬蹄可以踏碎人的頭骨,也可以被輕易折斷。過剛則易折。我要做的就是這個,就在敵軍主帥意識到我是來刺殺他的時候,我握劍指下,故意讓自己的胸膛露出一處虛空,好讓他用不可一世的氣魄,以爲逮到了上好機會心無旁騖向我衝殺過來。
我騎在馬上焦急得等待着,等待着我同他刀劍相接的一剎那。然後,一劍刺入胸口,怎耐他有厚重甲冑護體,利劍只入肉寸許,根本傷不了內臟,否則,我這一劍下去,定要他看不到明天的太陽。
我的白馬在跨下焦躁地呼吸着,似乎它同類的嘶鳴讓它也感到悲哀和畏懼。可是,我沒有選擇,雖然我也知道這些戰爭跟這些美麗自由的馬兒無關,但爲了斬草除根,爲了從洪口關跟隨我而來的千千萬萬的弟兄,我必須……
敵軍主帥傷的本不重,但他坐騎的頭顱被我一劍揮下,他人剛一落地,就被受驚的戰馬踏成了肉泥。
“師弟,不要戀戰……!” 許久不見的師兄不知道從哪衝過來,拉住我大叫到:“快隨我回營!”
我應了聲,隨他衝向散亂的北軍騎兵。沒有言語,在死亡與生存之間,我們唯有選擇求存。我記不清自己的劍下究竟有多少亡魂,龍鴉將龍骨劍贈於我後,這是它第一次戰鬥,而祭奠之物就是人的血肉。
大約半個時辰,敵軍退散!那該死的戰爭,終於暫時拉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