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幔垂落, 幔後的景象卻讓陰陽澗目瞪口呆!
這是一個深邃、並向上盤旋的秘室,裡面層層的階梯上,每一層階梯都密密麻麻, 擺滿了數寸高的白玉人偶。加上暗室牆壁上鑲嵌着無數銅鏡, 將白玉人偶的影子重重反射開去, 看去真有無窮無盡之感!
白玉人偶雖多, 卻都只是一個影影綽綽的背影, 千姿萬態連接起來,恰好摹畫出一名男子日常裡的一顰一笑,只見風姿瀟灑, 器宇軒昂。看得久了,陰陽澗眼睛竟溼了, 覺着那人偶越來越眼熟起來。
陰陽澗擡頭望着周圍大大小小的銅鏡, 已是淚流滿面, 心中突然涌起了一個猜測:難道這些白玉人偶的原型,就是——?
是啊, 除了他,又有誰能讓龍鴉生死相守,癡迷如斯?
或許,這千千萬萬個人偶,每一個, 都標記了少生曾與他一起度過的快樂時光。記憶中殘存的每一幅畫面, 都被他細細鐫刻, 供奉在大殿深處, 成爲他生命中最後的珍愛。
一天一次的鐫刻臨摹, 摹畫出心愛之人的無雙容顏,也鐫刻着自己失去的記憶, 不再的纏綿。
千萬人偶和銅鏡的佈置巧奪天工,即便是坐擁天下的龍鴉,只怕也要嘔心瀝血多年,才能雕琢出如此完美的幻境。然而,他朝思暮想的人,根本……已經看不到他苦心造就的傑作了!
龍鴉他到底在想些什麼,陰陽澗不明白,難道他只是希望這些永遠也不會有溫度的人偶,能在這空寂的宮殿中,陪伴他日漸哀朽的軀體,一點一點的死亡嗎?陰陽澗想至此,突然覺得他可憐起來,但是,胸中一陣悲涼,又覺着自己比龍烏鴉更可悲。他和他一樣,守着一個人,守了整整十五年,到最後,不也跟守着一尊人偶無異嗎?
自己和他又有什麼不同,陪伴着自己在無盡黑暗中的,不過是一個又一個的冰冷人偶;陪伴他在鼠跡塵埃中,精心雕刻他迷戀一生的容顏;陪他在悽風苦雨中,漫漫守候着那段遙不可及的感情。
這就已經足夠了嗎?……
他和自己一樣,此生所求如此之少,但最後依舊兩手空空。
難道,這就是自己的命運麼?
陰陽澗心中禁不住涌起一陣悲傷。他甚至不忍去看龍鴉的身影。
突然,一聲悶響傳來,將陰陽澗的思緒打斷。
龍鴉摔倒在地,他拼了命想要護住的,不是自己的周全,而是暗室中心處一個尚未做成的人偶。
這個人偶有真人大小,長髮微微紮在腦後,自額頭一側還有劉海隨意地搭在臉上,陰陽澗還未看清人偶面目,人偶已被他緊緊抱在懷中。
龍鴉伏在地上,曾經一塵不染的衣衫散亂在塵土中,凌亂不堪,連那雙纖細蒼白的鬼手也染上了血污。此刻,陰陽澗才發現,他早已不是十五年前那個呼風喚雨,能令天地變色的狂妄帝王了,他的身體正在逐漸衰退,就像一顆快要枯死的大樹,慢慢失去了靈氣,眼眶也完全坍塌下去。而他本人,此刻就宛如一隻做壞了的人偶,在黑暗中靜靜掙扎。
他苦心維持的尊嚴、威儀,都在一瞬間失去,他現在就宛如一條垂死的喪家之犬。然而,他毫不在乎,只是緊緊抱住這個人偶,小心翼翼地彈去它髮絲上的塵土。他的動作是如此溫柔,又是如此堅決,彷彿就算自己粉身碎骨,也要維護這個人偶的安全。
“別擦了,他已經死了,已經死了!是他讓我來告訴你的。他只想讓你知道,他已經不能再幫你守着那棵樹了。他要我,無論如何,等到花開的時候,一定要來京城告訴你知道,他已經不在了!”
陰陽澗說着說着,就沒了聲音,他已經連哭的力氣都失去了。只是龍鴉聽了毫無反應,這讓他多少有些氣惱。
龍鴉心裡明白,這麼多年了,找不到的,肯定就已經不再這世上了。只是,爲什麼就算死了,還要找個人來親口告訴他這個消息。
陰陽澗本想撲過去掐死他,但見龍鴉艱難地從地上撐起身體,一隻手還在不斷地擦拭着懷中的人偶,肩頭的傷口不住涌出鮮血,滴落到人偶的頭髮上。他越擦鮮血就越多,怎麼也無法拭盡,龍鴉似乎極爲痛心,突然一把抱住人偶,全身抽搐起來,喉中發出喑咽的聲響,竟彷彿是在痛哭。
多年相思的折磨,讓他原本修長挺拔的身形萎縮下去,無比單薄,好似一個臨終的病人,纖細的身子整個瑟縮在那襲黑色的大氅中,像極一頭垂死的野獸,而他那枯瘦的面容,襯着那頭烏黑、散亂的長髮,卻顯得格外沉重。
他也曾是,一個讓天下人都匍匐腳下的千古帝王。
此刻,卻只是一個萬念俱灰,抱着他心愛的人偶,在塵土中撕心裂肺地哭泣的喪偶男子。這是何等可笑,也是何等可悲!
陰陽澗不忍再看,輕聲道:“龍鴉,他一直都念着你,就着一點,你就比我強過了千百倍,可是,我們都沒有擁有他,他不屬於任何人,我們都錯了,以爲我們可以去擁有他,我們都錯了,是他,一直都是他在選擇,要不要我們!”
龍鴉停止了顫抖,漸漸回過頭,空洞的眼睛望着陰陽澗,良久……
突然,他喉間一絲絲冷氣抽動,沙啞道:“我要去找他,不行,我一定要去找他,不然,他一個人,怎麼辦?”
陰陽澗一怔。
龍鴉低下頭去,一陣猛烈的咳嗽,似乎要將心都嘔出來。顯然,陰陽澗最後的那三根毒針已經傷及他的心脈。
過了良久,龍鴉再度擡起頭來,枯槁的眼窩中透出一絲潤色,蒼白的嘴角牽動,似乎是在笑,又似乎是在哭。他勉強直起了上半截身體,用手指緩緩將散亂的長髮攏到腦後。他的動作極爲認真,宛如一個要與情人相見的女人,在精心修飾自己,全然不顧強敵環伺。
龍鴉緩緩擡頭,口中發出一陣尖銳的厲嘯。猛地,轟然一聲大響,大殿中,忽然平地爆開,頓時瓦片磚礫橫飛。那爆炸聲越來越響,急速地向四周擴展着。陰陽澗只是驚詫瞬間,很快便平靜下來。他明白,龍鴉這是要散盡自己的全部內力,好讓自己早一點與他團聚。
陰陽澗靜靜地站在地動山搖的大殿正中,絲毫沒有要逃離的意思。龍鴉殘敗的軀體正靠在那個人偶的身邊,雙手伸出,似乎想要將這具人偶緊緊抱住,永遠抱住,讓它再也不能離開,卻又怕自己手上的血污會玷污了人偶的身體,所以只是久久地停在空中。
他長髮搖散,臉上的柔情,如初生的嬰兒一樣,純粹得驚心動魄,沒有一絲雜質。
飛瓦亂沙彌漫之中,陰陽澗猛地看到,那人偶突然動了!一隻白玉雕刻的手從身體一側伸出來,撫在龍鴉的臉上。只是這個簡單的動作,似乎就給了龍鴉無比的幸福,四周煙火瀰漫,金粉飛揚,龍鴉枯槁的臉竟瞬間變得神采奕奕,彷彿恢復了當年清冷少年的模樣。
他喃喃道:“少生,你果然沒有騙我……你……你終於來接我了……”
突然,那座恢弘的大殿從中裂開一道巨大的罅隙,轟然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