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林去世後,由革命黨在上海組建的新生聯合政府決定在七日後舉行公祭,在奉移時,沒有用槓夫,而是由盧林的親屬和革命黨的主要負責人分組輪流舉運,何崇志、喬紹曾、戴國瑛、姚立德等人都親自爲他舉運。
公祭在當年華太祖所建的大廣場上舉行,這個當初江南一帶官員祭祀祈禱風調雨順的場所,成爲了一代偉人盧林的公祭場地,並進行了大規模的搭建。
素雅的三綵牌樓,並適當地配有綢制白球。靈堂上紮了靈龕,靈龕的圈門上雕出了抱廈,探出五佛冠式的挑,挑上懸着長短白綢、繡球,顯得格外莊嚴肅穆。
靈龕內停放着盧林的靈柩,柩蓋上覆以革命黨旗,柩前懸掛着他的大幅遺像,靈龕兩旁擺着青松翠柏、鮮花。
靈堂內還設有苫席,並按傳統習慣,男左女右排列,除了盧林的親屬外,還有在此輪流守靈的政府文武官員。
盧林品德高華,深受國民尤其是江浙一帶民衆愛戴,因此社會各界前來弔唁他的人絡繹不絕,不僅有開明紳士、知識分子,還有不少普通的工人和青年學生,低泣聲遍野,整個城市都籠罩在傷感的氣氛中,甚至連天空都一連幾日飄起了細雨。
喬霏身穿素服,頭上插着一朵白絨線花,神色悽楚地站在靈堂之外,作爲親屬向前來簽字留名的弔唁者鞠躬致謝。
“清如。”
一個熟悉的聲音讓她擡起頭,看着面前的男子,恍惚了好一會兒。似乎狠狠吃了一驚才認出來,訥訥問道,“你怎麼來了?”
“今日請了休假,特來拜祭盧先生。”沈紹雋一身戎裝。到一邊送上了自己親自寫的輓聯和鮮花,才重又走到喬霏身邊,語氣中很是擔心。“你的臉色很不好,節哀順變。”
“我倒沒什麼,只是擔心姑姑。”喬霏望了一眼靈堂內的喬月訶,她的神情悽楚而木然,彷彿是哀莫大於心死。
而她雖然難過,但畢竟是死過一回的人,對於生死不算看淡。可也不至於太受打擊,只是近幾日忙於盧林的公祭和安撫家人,身心都有些疲倦罷了。
喬霏回頭對一邊的政府官員交待了幾句,便跟着沈紹雋走了出去。
“這邊的事不要緊吧?”他似乎很不安,生怕自己擾了她。
“沒什麼要緊的。其實大姑父哪裡在乎這些虛名,他唯一所願就是革命救國。”喬霏黯然道,“人死如燈滅,就算極盡哀榮也感受不到。”
就如她也想知道前世的那場革命是否成功,她所付出的心血是否得到了回報,又或者自己是否因爲失敗而被當做亂臣賊子拖出去鞭屍,都永遠也無法感知了,人所能把握的永遠只是當下。
“今後有一天我若是死了,便把我一把火燒了。撒在地上,散在風中,……”喬霏淺淺笑開,人來自自然,還是應該回歸自然的好,修建了偌大的陵墓。幾百年後還不是被後世考古的子孫挖出來展覽。
“你胡說些什麼!”沈紹雋慍怒地握着她的肩膀,低聲斥道,他從未見過她這樣憔悴神傷的時候,心裡不禁又慌又疼。
“你——”
這麼激動做什麼?喬霏驚訝地擡頭望向他,卻落入他清澈而深情的眼眸中,那一雙清傲的眸子,此時正盈滿了毫不掩飾的關心。
她的心被輕輕撞了一下。
很多年前,少不更事的她曾經問過自己深陷愛情的好友,爲什麼會莫名其妙地愛上一個人?愛上那個人的理由是什麼?而那些讓他們爲之瘋狂,失去理智的愛情到底是什麼?
她記得那位好友愣了很久,才望着窗外慢慢地說,“有的時候,愛上一個人,就是一瞬間的事,毫無理由,也不是用理智能夠控制的。也許只是陽光灑在他臉上的那個剪影,也許只是她望着窗外雨滴的瞬間,也許只是他滿不在乎的一個笑,也許只是她楚楚可憐地一滴淚,一個眼神,一個微笑,都可能是心動的瞬間。”
若真要她說,她能說出更動人的詞句來解釋“愛”和“心動”。
她能夠揮筆而就最枯燥乏味的政治理論,能夠說出煽動人心的演講,能夠讀懂最艱險複雜的利益算計,但對這一段話,她從來就不理解,後來只覺得酸得不切實際,也乾脆不想去理解。
心動的感覺究竟是什麼?
是對即將得到的巨大利益的歡喜和期待?
自然不是。
那一種歡喜簡單而純粹,還很短暫。
不是這一種難以言狀的酥麻感覺,又不僅僅如此,歡喜和期待有之,疼痛和酸澀也有之,釀成一種五味雜陳的酒,在她的心裡慢慢地散開,她的心跳開始不受控制,一絲紅暈漸漸爬上了她的臉,彷彿被他這樣望着,就是一件極滿足的事。
今天的她恍惚有些明白了。
眼前的他一身板正的軍裝,軍旅生涯將當初那個俊秀儒雅的書生磨出了冷峻銳利的棱角,唯一不變的是望着她時依舊清澈,永遠盈滿了關心的眼眸。
“往後不準再說什麼死不死的,聽到了麼?”他少有如此強硬的時候,望着她的時候向來都是溫柔而羞澀的,也許是鐵與血的戰場將他骨子裡的那份強#小說?勢漸漸釋放了出來。
她仰頭望着他,咬着下脣竟然不由自主微微點了點。
“霏霏……”他低聲喚她,被心儀多年的女孩兒用這樣甜軟而恍惚的眼神望着,她那如盈盈秋水的眼瞳中映的全都是自己,他再也控制不住心裡滿溢的情感,一聲一聲地低低喚着她。
這個女孩兒曾經是他遙遠的一個夢,她永遠都那麼聰明,從容,穩重,完美得好像不是這個人世間的人,他明白她這樣如明珠一樣燦爛炫目的女孩兒,不是他這樣的普通人能夠高攀得上的,可是愛一個人,不是用理智能夠控制得住的。
他也想要把她當做單純的朋友,甚至是老師,可是每靠近她一分,就多被她吸引一點,不知不覺便泥足深陷,待到他想要逃離時,已經太遲了。
他眼睜睜地看着自己滅頂。
她並不知道,自己要有多大的忍耐力才能在她的面前做她的好朋友,她總是嘲笑自己的害羞,卻不知道自己的垂眸是不想讓眼神泄露太多的情感,臉紅是因爲腦子裡竄過不該有的綺思。
她總是那樣坦蕩,那樣自若地把自己當做要好的朋友。
卻不知道他在多少個日夜裡默唸着她的名字,不知道他常常會因爲想起她而無緣無故微笑,不知道他不顧一切地從家裡逃出來,只是爲了她。
如果不認識她,也許他會反感被家裡安排一個陌生女人做自己的妻子,但是事父極孝的他絕對不會義無反顧地離家出走。
因爲她,他無法忍受自己的下半生要和一個不是她的女人生活在一起,儘管他很清楚對他而言,她只是自己不切實際的一個夢。
她有着無與倫比的家世,美貌,智慧和性情,她甚至可以算是這個國家的公主,縱使在軍中,他也曾風聞多少青年才俊,世家公子爭相追逐在她的身後。
他這麼一個小小的兵士又算得了什麼?她的家人又怎會應允她和他這樣的普通人在一起?
但是他寧願永遠孤身一人在夢中不醒,也不願意早晚面對着不是她的女人。
她曾經笑着評價過自己“執拗”,他想也許是的。
她的笑容,他很熟悉,可是就算是在夢中,她也不曾用這樣氤氳的眸子望着他,縱然心底知道一切不現實,可他還是選擇了放縱自己沉溺。
“霏霏,霏霏,霏霏……”他一臉歡喜地低低叫着她的名字,他想,他沒有看錯,她的眼中分明是有他的。
“你傻啊,幹嘛老叫我的名字?”喬霏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
她不自覺地帶上了幾分女孩兒的嬌嗔,看得他心裡越發灼熱。
他咧嘴一笑,身上那股不苟言笑的嚴肅氣質蕩然無存,在她面前,他就如個討着了糖吃的小男孩,歡喜無邊。
真的好蠢!哪裡像那個清高孤傲的沈紹雋?
她也掩飾不住脣畔含春的笑意,逃避似的低下頭去,她善於揣測人心,也善於演戲,永遠都知道在何時何地該做出何種得體的行爲,可卻沒有遇過這樣最不僞裝最不設防的時候,她不知道喜歡上一個人該做出何種反應,一時間竟然慌了。
喬霏默默地在心裡體味着這份從未有過的感覺,她身邊追求者如過江之鯽,她卻一向將他們視若兄弟好友,大大方方地來往着,便是他,她之前也從未有過任何綺思。
可如今的自己又是怎麼了?
沈紹雋望着她,滿心甜意,她比上次見又清減了不少,卻有一股我見猶憐的少女楚楚風情。
“霏霏,你瘦了。”他過去一向喚她“清如”,卻從此突然換了個極親密的稱呼。
喬霏立刻瞪了他一眼,“你才瘦了!還黑了!”
沈紹雋一愣,她卻“噗嗤”一笑,打破了原來的有些尷尬的氣氛,雖然那一股曖昧的甜意依舊流轉着,氛圍卻是輕鬆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