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上場穆妧。
江淑桐心裡放不下的是場穆妧不接受苟家人的酬謝。嘴上不覺埋怨了她幾句。
按往常,場穆妧聽了定要有意見了。但現在場穆妧卻像沒聽見一樣,一言不發。
確實,場穆妧滿懷心事,沒注意江淑桐說了些什麼。她回想着剛纔老人講的那些話,想想自己的境遇,心裡久久不能釋懷……
“慧芳,你怎麼害羞啦!在我印象裡好像就見你害羞過兩次。”獨眼老人睜眼盯着場穆妧看了半天,終於認出眼前的人是自己的慧芳。
既然答應了苟師傅的請求,場穆妧盡力去騙過眼前這個老人,她知道這也是爲他好。
但單獨面對一個完全不認識的陌生人,還要扮演他熟識的妻子,她不覺有些扭捏。
她站在屋子中央,不願靠太近。
老人伸出乾枯的一隻手,對場穆妧招招手,示意她過去。
場穆妧怕被認出來,試探性地慢慢往他跟前挪去。
老人根本沒在意場穆妧的舉動。他對着面前的空氣,進入自己的回憶裡,嘴裡言語起來。
“一次是咱們拜堂成親的時候。一次是……,還有一次是……”老人腦子似乎斷了路,他眨着渾濁的眼睛,望向場穆妧。
他又伸出手,想要場穆妧拉住自己的手。場穆妧滿是忐忑,過去拉住了他的手。
他記了起來:“你還記得嗎?那還是咱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記得那時我剛到你們村。那天路過你家菜地,就因爲我穿着破爛,你就認定我是去偷你家菜的,還讓你家的土狗來咬我,可你家的狗不聽你的,還衝我一個勁地搖尾巴。” 老頭邊說,邊露出笑容。“你知道錯怪我之後,害羞了。雖然我受了你的氣,但我當時一點也不生氣。你害羞的樣子當真是好看啊!”
老人講話慢條斯理,講着講着就陷入自己的記憶裡。
場穆妧被他拉住手,走不脫,只得耐下性子,坐到了牀邊聽他慢慢講。
也是神奇,拉住老人的手後,老人的記憶一下被打開,往事如泉涌,不停地往外冒。
雖然老人講的時候,時間會發生錯亂。但場穆妧還是能從他斷斷續續的話裡聽明白事情的大概。
“我也不是有什麼非分之想。我知道,除了有些靈力,我就是一個一無是處的窮小子。而你是方圓內有名的美人。仰慕你的人多了去了。大家都在議論,鎮上最有錢有勢的族長看上了你。你父親也巴不得要把你嫁給他,讓你做他第四個老婆。”
“我知道你不願意。但能過上錦衣玉食的生活,也沒什麼不好的。要不是我發現了那個秘密,我是永遠不會去打擾你們的。”
老人停了一下。場穆妧已慢慢被他的話吸引,想知道他說的秘密是什麼,但開口又怕被拆穿了。只能任由他發揮。
“我之所以會上山當土匪,是因爲我以爲只要有錢了,就可以阻止你父親把你嫁給那個老族長。可惜我剛在山頭闖出一點名堂,你父親就要把你給嫁出去了。我怕你嫁過去後像他第三個老婆一樣吃虧,所以我動腦筋帶人去搶婚。”
“想着,就一個地方土豪,家裡就養了一幫護院。前期踩點也沒發現靈力強的人。”說到搶婚,老人想起了什麼,渾濁的眼裡掠過一絲驚恐。
他全身緊張起來,似乎回到了記憶中的那個場景。他挪動了一下身子,想從牀上起來,無奈身體太虛弱,起不了身。“快,快讓弟兄們特別注意一個身上揹着五把刀的人。不要以爲他沒什麼靈力,就忽視他,千萬離他遠點。”
“危險!小五、老九、曉惠、阿斌、老黑,你們不要去……會丟性命的……”他睜大僅剩的一隻眼,在屋子裡搜尋着。
他看到了場穆妧,從記憶裡清醒過來。顫顫巍巍地撫摸着瞎眼上的刀疤,“唉!”嘆了口氣。
老人停止了話語,平復起心情。
場穆妧等了一會兒,見他不講話,起身想要離開。
“你要走啦……”
場穆妧看到那老人在盯着自己看,眼裡滿是不捨。似乎好久沒人跟他好好說過話了。
她覺得眼前這個風燭殘年的老人有些可憐。
再陪他一會兒吧。她又坐回牀沿邊。
“是啊,山上不適合你呆,太苦了。我們過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可爲什麼讓你走,你卻要留下來。”老人說着說着又迷糊起來。他自顧自地講起來:“沒見過一個女子如此有膽魄,居然自己提出要在土匪窩裡找人成家。你是不是覺得山上那幫人不肯放你走?其實只要你想走,我拼了命也會幫你的。”
“我本不願參加比武選親的……你讓我參加,我自然是高興的。可我已瞎了一隻眼,是配不上你的。”老人喃喃道:“不過,也是,山上的那幫弟兄,靈力不強,幾年下來,死的死,傷的傷……呵呵,跟了我,你至少沒有守寡。”
“不過在山上呆的時間越久,我心裡越害怕……不是我膽小——你一直罵我慫,別人也議論我是膽小鬼。其實我是怕讓你守寡。特別是有了我們的孩子後。真的哪天我不在了,你們母子怎麼辦啊!”
“老大出生後,我覺得再也不能在山上呆着了。我想到了金盆洗手。揹着你獨自找了寨主。”
老人看看自己空蕩蕩的左袖:“我以前跟你說,我這隻手是在跟二郎山火併的時候中了屍毒,治不了了,砍掉的……其實是寨主那廝,不想讓咱們走,他還是忌憚我的靈力,怕我另立山頭。他想讓我留下另一隻眼。瞎子還有什麼用?跟死了有什麼區別,我不幹了。但我怕他日後找咱麻煩,就留了一隻手給他。”
“不過,他還算有信用,這麼多年沒來找過咱們的麻煩。”
講了太多的話,老人氣力有點跟不上。他喘了一會兒,卻沒有停止講話的意思,又開口說了下去。
“我快要死了……我說過,我要走在你之前,因爲沒有你我也活不下去的。看樣子這個願望快實現了……”
“回想這一生,雖然沒能給你大富大貴,但我已竭盡所能,給你安穩的日子,讓你不受一點委屈。如果當初你嫁給了族長,可能未必有這麼幸運了。”老人臉上露出一絲驕傲。
“不是我胡說啊。你還記得那族長三老婆瘋掉的事嗎?”
“那時候鬧得沸沸揚揚的。說是她剛出生的兒子被野貓叼走了,她受不了刺激發了瘋。”
“其實那小孩不是被野貓叼走的。”
“這件事我跟誰都沒說。我現在告訴你,你也不要說出去啊。”
“其實是族長的大老婆與二老婆串通起來,把孩子給丟掉的。”老人囉嗦了幾句,終於講到了重點。
“你說我怎麼知道的?說來也巧,那時候我不是在給你們村王地主家打長工嘛。”老人講起來就收不住了。“他家有塊地在山腳邊,山裡的野豬來拱他家田裡的莊稼,他就讓我在田邊守着。”
“那天早上天剛放白,我聽到旁邊山林裡有悉悉索索的聲音,我以爲野豬來了,使了一個土矛術,刺了過去。結果野豬沒打到,有人叫了一聲。我想糟了,打到人了。”
“這也不能怪我,誰夜裡會在山上亂跑啊。”
老人歇了一會兒,又繼續道:“你猜是誰啊?是族長二老婆的貼身丫鬟——二丫,就是那位瘦瘦的大姐。”
“我趕緊過去把人救起來……我見到她的時候,她身上衣服已扯破,手上、腳上、臉上的皮都擦破了。也不知道是被我打到了還是被樹枝掛了。人倒沒什麼大礙,但被嚇得不輕。人已經精神恍惚了。”
“也正因爲她迷迷瞪瞪的,所以她把秘密告訴了我。”
“原來她在山上迷了路,已經在山上轉了兩三天了。要不是她運氣好,沒碰到猛獸,可能她就下不了山了。”
“你知道她爲什麼上山嗎?”
場穆妧已被勾起了好奇心,但不好作答,只好嗯了一聲迴應他。
老人也不在意她的回答,繼續說了起來。
“族長二老婆讓她把孩子扔山裡喂野獸。她到了山裡看孩子可憐,下不了手了,就想帶孩子遠走高飛。”
“可在下山的路上,她遇到了一隻怪獸,把孩子咬住了。她實在太害怕了,撇下孩子就跑,結果迷了路。”
“她把那怪獸說得很恐怖,我到現在都還記得。她說那怪獸身子是條大蛇,全身灰色的鱗片,蛇身比人腰還粗,吐出的信子比手臂都長,蛇身上還長了四條桶一樣粗的腿,跑起來飛快。遇到了人會站起來跟人比高低,如果人輸了就會被它吃掉。結果那次怪獸比她高,一口就咬住了她手裡的小孩。把她給嚇得,再也不敢跟它比身高,趴下身子就跑。那怪獸比不了身高,只能讓她跑了……”
老人呵呵一笑,“我是從來沒見過那種怪獸,所以不知道她說的是不是真的。但是後來那小孩被找到的時候,確實已經被野獸給咬過了。”
“啊?我不去救小孩?是因爲二丫神志不清,講不清地方。再說那麼長時間,一個嬰兒在山上,哪還會有命啊。”老人似乎出現了幻聽,以爲場穆妧在跟他講話。
他來來回回說了些無管緊要的後,又講了回來。
“你是沒進那家門,我聽了二丫講的,才知道,有錢人家老婆爭風吃醋,勾心鬥角,那叫個厲害。”
“他家不是說找到小孩被野貓叼走的證據了嘛。如果真是野貓叼到山裡去了,哪還找得到屍體啊。”
“其實二丫跟我講,大老婆與二老婆早就串通好,如果三老婆生的是兒子的話,就把他弄死。”
“還不是因爲她倆都沒能生出個兒子嘛!讓老三先生出個兒子,往後在家裡還有地位啊!”
“啊?怎麼串通的?”
“當時天快亮了。太陽升起來,一照,二丫就清醒了。清醒之後她就不肯講了,所以我也就聽了個大概。”
“嗯,二老婆大半個月前不是回孃家了嘛,我估計是製造不在場的證據。大老婆那幾天哪兒都沒去,讓人覺得她不可能去扔孩子。具體怎麼把孩子弄出來的,我是不知道了。”
“還有……還有……”
“我就不知道了……”
老人努力回想,終是記不起來。
也許講話太多,也許思慮太多,老人腦子又開始不靈光了。
“哪能說出去……二丫求我不要說出去,說了她就活不了了……唉,也是個苦命人。反正孩子已經沒了,說出去她就沒得好。不能說啊……”
他恍惚起來,場穆妧怕他又要犯病,起身準備去叫苟師傅。
老人伸出手扯住她:“一隻眼,一隻手,換你一生陪伴,值了。”
說完,老人沒了聲音。
……
回客棧的路似乎比來時更長,江淑桐與赤焲鳴眉來眼去的也愈發明顯了。場穆妧看看身旁的同伴,羨慕起他倆的兩情相悅。像所有的少女一樣,她也希望能有一段自由的愛情。不過她知道對她來說,這是一種奢望。
獨眼老人講的故事,喚醒了她知道自己要被和親時的憤怒。
父母、兄長一直把自己捧在手心裡。卻不想是要把自己作爲交易品,許配給一個毫不相識的人,那人還比自己大十幾歲,而且已經是個有家室的人。
這與那獨眼老人講的族長家的情形何其相似。難道自己也要過上成天勾心鬥角的日子?
雖然已經跑了出來,但她知道,天地雖大,卻難有她藏身之地,自己早晚是要被帶回去的。
場穆妧越輕嘆一口氣,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楓平見場穆妧臉色不好,早識趣地躲在赤焲鳴他們身後。
不光是爲了不招惹到場穆妧,其實也因爲他正有事煩惱着。眼見一月之期快到了,可他心裡還沒做好去火國的準備。
接連兩天,場穆妧心情都不好。赤焲鳴一有空就拉着楓平與江淑桐研究去火國的行程,大家也就照顧不上場穆妧的情緒了。
場穆妧雖然入夥的時候願去遠的地方,但她以爲也就在土國境內跑跑,沒想到赤焲鳴他們想去火國。
臨了真讓她去火國,她狠不下心了。畢竟只不過跟家裡慪慪氣,還不致於需要叛國出逃。更別說跑去一個戰亂的國度,去過生死未卜的日子。
她有了做另外盤算的的想法。
所謂無福之人愁斷腸,有福之人不用忙。
場穆妧剛有想法,一樁差事就找上門來。
很快,這將讓她們踏上一段“平凡”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