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夕睜開惺忪睡眼,從縫隙裡射進來的陽光將她晃得出神,她揉揉眼睛爬起牀,跳上窗臺前的書桌,用狼頭將窗戶拱開。
窗前有一株碩大的紫棠樹,樹上盛開的花呈小朵小朵簇擁一團,每一簇又像是一朵稍大的花朵,拂夕深吸口氣,紫棠花香氣馥郁,容易叫人提神。
跳出窗戶,沒有着地,而是落入一人懷抱,拂夕擡起頭,訝然道:“方茴姐姐!”
“空拂師叔祖,切莫再這麼稱呼弟子,以後叫弟子方茴便好。”方茴道。
不待拂夕再說什麼,方茴又道:“弟子受空拾師祖之命,來接空拂師叔祖去乾坤齋。”語罷喚來一朵小云,帶着拂夕乘雲而去。
“方茴姐姐,我能問你幾個問題麼?”小云朵飛得有些快,拂夕抱住方茴的小腿頂着風力問道。
“空拂師叔祖請問。”
“塢崍山可是在天上?”
“回師叔祖,不是。”
“你們不是神仙麼?”
“塢崍山是天界護位之一,也是玄木師尊提拔凡人小妖和其他神族子民修行的地方,雖有結界護山,卻並不在天界之內。弟子本是一隻鹿妖,雖修煉已過兩百年,但還未及半仙之體。”
“兩百年!”
“弟子有一百餘年都是藏於深山獨自修煉,今年塢崍擴招弟子才勉強入得仙門,弟子在塢崍輩分排在最末,所以還望空拂師祖切莫再呼弟子姐姐。”說着又補上一句,“若是被師父聽見又會責罰弟子了。”
“方茴姐……方茴你的師父是?”
“止卝半仙。”
到了乾坤齋拂夕才知雖是空拾命方茴接她來此,今個兒教她修行入門的卻是方茴的師父止卝半仙。而止卝半仙也是今年才被批准收徒,方茴是他第一個徒弟也是至今唯一一個。
止卝半仙長相俊秀,本是凡人,仕途屢遭重創便決心修仙,被看中與仙道結緣,入得塢崍門,修百年得半仙體。在拂夕眼裡止卝是個臉色陰晴不定腦子有點奇怪的仙人。因爲第一天修行拂夕就見識到了他的嚴厲、不苟言笑、話嘮、嬉皮笑臉……真是個糾結的人。
方茴偷偷抹汗告訴拂夕,師父就是這樣,在仙道問題上特別嚴肅,但平時待人還是很隨和的。
後來一個月拂夕都是跟隨止卝修入門,與方茴也越來越熟絡。方茴爲人老實,做事踏實,把拂夕照顧得很好。拂夕也讓她在私下不要稱呼自己弟子。起初方茴不應,但後來隨着兩人關係密切,方茴也就應了。
在止卝那兒結束了入門課程,拂夕便開始跟隨空拾修行。因爲一來拂夕是自己的師妹,與其他弟子輩分不同,師父也曾交代要特殊照顧。二來拂夕在來塢崍之前不通任何術法,若要讓她與其他弟子一同修行怕是難以同步,所以空拾一般情況下都是單獨引導拂夕修煉。
不過空拾又考慮到拂夕剛入塢崍,與衆弟子沒什麼接觸,孤身修行必然寂寥,所以每七日中兩日,空拾會安排拂夕去九峰,與他今年剛收入座下的止字輩弟子一同修行。
這一日拂夕被方茴帶入九峰,這已是拂夕第四次來這裡,方茴離去前叮囑了幾句,不過是注意安全,遠離他們云云。拂夕重重地點頭,讓她放心便撒開四肢沿着小路跑上去。到了修行地點定心崖,狼耳朵驀地被人提起,拂夕動動鼻子就聞出此人是止蘿無疑。
拂夕翻了翻眼皮,如果說塢崍山她最討厭的是壞師伯,最害怕的是空晴師姐,那這止蘿便是她又討厭又害怕的。
止蘿在新入門的弟子中最霸道強勢,一來因爲她天生麗質,有一副嬌美惹人憐的好皮相,剛入塢崍便惹得各齋弟子議論紛紛,一些男弟子經常向她送禮獻殷勤。
不過止蘿也不是好接近的主兒,這個就得聯繫到第二點原因。止蘿身份尊貴,是神龍後歆族龍王最小的女兒海蘿公主,海蘿公主年滿十五便鐵定心的要上塢崍修行,說來這神龍族與天神族雖面上來往友好,但積怨一直存在,尤其是在老一輩的神仙裡,至於原由暫且不表。
後歆龍王是打心底尤爲鄙視天神族,當初一聽自己心愛的小女兒要去玄木神尊的塢崍山修煉便一掀龍椅吼道:“不準去!”
然而這脾氣古怪的老傢伙雖貴爲一海龍王卻也遇到了難敵的對手,海蘿在父王強勢阻止之下,操起刀就把自己的一隻龍角給削了,後歆龍王一看那是又怒又心疼。而海蘿那邊又說,若再不同意她去塢崍就把另一隻龍角也削了。
最後,後歆龍王只能備好大轎和所有怕她稀缺的物品送她上塢崍山,當時蒼泠正在蒼海崖下的花海里喝酒喝得昏昏沉沉,龍王站在塢崍對着蒼海殿發動龍吼功道:“蒼泠你丫的——快給本王出來!”震得方圓萬里地動山崩,蒼泠手中的酒壺砰地一聲四分五裂。
蒼泠來到塢崍,瞧見一老一少,老的怒目不善,小的面色羞紅,在他們後面有一羣蝦兵蟹將和幾車鐵箱,蒼泠一擰眉:“小公主可以留下,其他全部帶走。”
龍王聽了萬分不悅,這些蝦兵蟹將是他千挑萬選專門供給小女兒使喚的,而這大箱小箱裡全是名貴的食材衣物,其中還有滿滿一箱夜明珠……不過即使再不悅,在海蘿偷偷亮出刀子的時候龍王委屈地投降了,最後帶着蝦兵蟹將和幾車鐵箱揮淚而去。
海蘿被蒼泠分配到空拾座下,改名止蘿。止蘿對於那些想故意靠近她的男弟子,若覺得他長相順眼便理上幾分,更順眼的就準他們跟在身邊給她使喚,若看上去不順眼她便懶得搭理,心情不好時還會惡言相向。
這邊拂夕也不知道自己一頭小狼怎麼招惹她了,爲何纔出現在她面前就惹得她如此討厭自己。
第一次見面止蘿就在定心崖所有弟子面前嘲笑她輩分高又如何,連個人形術都不會,讓拂夕不能忍的是她還順帶嘲笑說玄狐神尊怕也不過如此,自己神品惡劣帶出的徒弟也不見得能好到哪去。拂夕一聽撒開四肢就準備去抓她的臉,止蘿能說出口就料到會有這麼一出,一伸手便抓住了拂夕的脖子,讓拂夕怔怔地停在半空。在場弟子無論是真心還是附勢都紛紛伸出自己的雙手,崖上頓時響起雷鳴般的掌聲,拂夕上牙咬着下牙,在心底怒吼一聲:這到底是什麼鬼地方——
在這般羞辱下,拂夕揮起空中的爪子,不巧,在止蘿得意鬆懈之際劃破了她的手腕。
全場倒吸一口冷氣。
未待止蘿對拂夕再下手,空拾從天而降徹底阻止那天后來即將發生的事。
第二次上九峰拂夕就開始有意避着止蘿,可是止蘿天性好強,上次被拂夕抓破手腕,怎會輕而饒她。那夜修行結束,突然跑來一十三四歲模樣的男弟子告訴拂夕,方茴她師父那兒有急事,今夜不能來接拂夕回去。然後熱情地邀請拂夕跟他們一起走。拂夕那時哪懂陌生人的話不要聽之類的道理,見他們都是塢崍弟子她便屁顛屁顛地跟着走了。
走在路上,拂夕望着遠方山峰有着光亮的地方,她住的屋子就在那兒。拂夕看看自己腳下的路和遠處的房,這樣走下去還不知要走多久,終是忍不住,歪着腦袋愣愣地開口道:“爲什麼你們不用飛的呢?”
大家突然止住腳步,其中一名弟子揹着月光露出邪惡的笑容:“是啊,我們正準備用飛的呢。”
刷地一下,拂夕被一張網束縛住吊在樹上。而那些好心說要帶拂夕回去的弟子們紛紛踩着小云飛走了。冷颼颼的山林只剩拂夕一人,哦不,有一人影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樹下,她手握長鞭邊抽邊道:“我讓你抓傷我,讓你抓傷我……”
咻啪,咻啪,咻啪……
拂夕忍疼想用牙齒咬破網繩逃脫,而抽累的止蘿叉着腰道:“這是我父王偷偷命人寄給我的貝絲網,一般神仙都逃脫不了,你就別費力掙扎了,小雜種!”
拂夕瞪過去:“你說什麼?”
止蘿一愣,不知她問的是哪句,於是又罵了一句:“小雜種!”
“你才小雜種,你全家都是雜種,雜種——”
止蘿見她回罵自己,怒氣更盛,甩起鞭子又是幾下。
拂夕疼得淚流滿面,扯着嗓子吼道:“你憑什麼打我,我爹,我,我娘從來都沒有打,打過我,我是你師父的師妹,師妹!我明天就告訴你師父,嗚嗚嗚嗚嗚……”
止蘿打得心滿意足了,放開拂夕,又施術法將她身上所有傷痕隱去,然後樂滋滋地飛走。拂夕咬牙切齒,告狀的證據沒有了,哭……
被抽的第二天大早,拂夕用爪子在自己白色狼衣上唰唰唰劃破幾口子,然後對着鏡子,自己在鼻子上給了幾拳,差點沒把鼻骨打碎。她想讓自己看上去更加悽慘狼狽,後來又隱忍淚水把自己頭頂的一塊毛髮拔了。
方茴來接她時被嚇得面色蒼白,問她出了什麼事,正欲用有限的法術爲她整理,卻被拂夕制止。拂夕問她昨晚的事,方茴說昨晚她趕到九峰,來了幾位師叔,他們對她說要搞什麼聯誼,晚了會送拂夕回去,叫她不用等了。所以已經到了九峰路口的方茴又折返回去了。
方茴是個老實人,剛來塢崍也沒多久,怎會留意到那些人的壞心眼,拂夕嘆口氣,跑到不遠的池塘,撲通一下跳進去,爬出來後顫抖着身子說:“不用管我,帶我上九峰。”
方茴一堆疑問,卻知這時候不適合道出,只好將她先帶上九峰。
“真的不用我陪?”
“不用,小茴你先回去……記得幫我收屍……”
“哈?”
“沒事沒事。嘿嘿。”
別了方茴,拂夕跑到崖上,見到正在傳授新術法的空拾便兩眼一擠,淚道:“師兄——”
盤膝而坐的空拾睜開眼,今個兒本與拂夕約定在申時單獨引導修行,之前有人上九峰他已察覺幾分,但沒想到是拂夕,而此時她模樣落魄狼狽,淚眼盈盈,好生悽慘,空拾着實一驚。
哪知悽慘的小狼一眨眼就奔向他懷裡,哭囔着:“哇哇,師兄他們欺負我,你可要爲我做主啊,啊,啊……”
空拾用手輕撫她的腦袋以示安慰,發現頭上的禿頂,心底頓生憐惜,但轉念便掌握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微怒之後又略覺可笑,卻終將笑意忍了下來。
拂夕仍在不停地蹭着空拾的衣襟邊哭邊囔:“我知道我沒用,但他們也不能這樣欺負師叔啊,我畢竟是他們的師叔啊,欺負我就是不把塢崍的戒律當回事啊,不把空拾師兄當回事啊,不把師伯當回事啊,不把……”
“好了。”空拾制止她繼續說下去,她若是說下去指不定會把整個天神都搭進去。
“止蘿你出來。”
瞅着故裝悽慘的小狼妖,止蘿一直在下面對其噁心的行爲“啊呸啊呸”的鄙視,誰知師父突然這麼一喊,驚得一晃神,卻又立馬故作鎮靜,清清嗓子站起身。
“止蘿,平時你驕躁任性爲師和空晴上仙見你沒有惹出大禍也就沒有過多責問,而今你目無尊卑,觸犯師叔,爲師就罰你去涵悔洞思過七日。”
“什麼?”不只止蘿自己吃了一大驚,其他在場弟子也是一驚。
“不要以爲你用了消痕術,爲師就不知道。”
“師父……”止蘿使出必殺技,紅着眼滿面委屈地嬌嗔道:“師父……”
嘖嘖,那小模樣拂夕都覺得我見猶憐。不過下一秒只見拂夕倏地跳起來,舉起兩爪子擋住空拾的眼:“師兄不要心軟。”
空拾將拂夕按回懷裡,對在場所有弟子道:“你們剛入塢崍爲師便告訴過你們,要謹遵門規戒律,小錯爲師可以儘量不追究,但這次的事換做是你們師祖處置,何止是被罰去涵悔洞思過。你們日後就以此事謹記,勿要再犯。”
說到玄木神尊,即使新來的弟子沒見過幾面,但大家都知道玄木神尊術法高強,掌管天界所有刑罰,凡是觸犯天忌,無論是神是妖,是魔是鬼,他必懲之。六界曾經從他手上逃脫的就兩人,一是魔神,二是玄狐神尊。
在大家眼裡空拾雖不與弟子們很親近,但他很少處罰弟子,爲師十分溫和,就連責罵也甚少。塢崍弟子都認爲去涵悔洞是件恥辱的事,而今有人要被罰去待七日,這人還是後歆海蘿公主,罰她的人還是空拾,傳出去大家都很訝異,但隨即大家又不約而同意會,止蘿一定犯了很大的錯,一定很大。
那天止蘿雖心有不甘,但還是含着淚眼去涵悔洞領罰去了。定心崖上的修行也早早散去,空拾叫住拂夕,拂夕本想隨便找個藉口溜走,卻見空拾平平道:“以後你也別犯了。”
拂夕頂着禿頭呆站着,心底有些虛。
空拾抱起她,覺着有些可惜,原本雪白柔順的毛髮變成了這番模樣,隨即念個訣,拂夕的毛髮和衣服都變回了原來的樣子。拂夕摸摸自己重生的毛髮,興奮地用兩隻前爪摟住空拾的脖子,“謝謝師兄。師兄真好。”
空拾輕笑道:“以後有事就和師兄說,不必把自己折騰成這樣子。”
拂夕意會,但還是覺得開心,因爲至少今個兒的事空拾師兄是向着她的,她又忍不住感謝道:“謝謝師兄,師兄和方茴是塢崍山最好的神仙。”
那日一仙一狼沒有修行,一直聊到傍晚才離去。
至於聊天內容,大致就是:
拂夕:“師兄你修仙之前是人是妖?”
空拾:“人。”
拂夕:“爲什麼想要休仙?”
空拾:“從小家境貧寒,長大後靠一手藝終於掙了些錢,卻又遭遇雙親離世,機緣巧合被師父收入座下。”
拂夕:“……師兄,你是壞師伯第一個徒弟?”
空拾:“不是。我以前有個師兄。”
拂夕:“師兄?他人呢?”
空拾:“犯了重罪,關在……”
拂夕:“無極天外?”
空拾:“你知道?”
拂夕:“嗯。我討厭那地方。”
……
拂夕:“師兄你幾歲了?”
空拾:“五千多吧,已經記不清了。”
拂夕:“你猜我幾歲?”
空拾:“……十五?”
拂夕:“十四,年輕吧?”
空拾:“……”
拂夕:“壞師伯幾歲?”
空拾:“十餘萬吧。”
拂夕:“看不出啊,壞師伯看着比師兄年輕呢。”
空拾:“……”
……
拂夕:“師兄你覺得空晴師姐如何?”
空拾:“怎麼這麼問?”
拂夕:“我覺得她好凶。”
空拾:“師妹對弟子比較嚴厲,但人挺好的。”
拂夕:“師兄,你真的喜歡空晴師姐啊?”
空拾:“嗯。”
拂夕:“啊!那你打算什麼時候娶空晴師姐做媳婦?”
空拾:“……我這是師兄對師妹的喜歡,媳婦什麼的別亂說。”
拂夕:“大傢俬底下都這麼說。”
空拾:“不要亂信。”
拂夕:“那師兄就是喜歡壞師伯咯?”
空拾:“……”
拂夕:“大傢俬底下另一版本是這麼說的。”
空拾;“這你也信?”
拂夕:“不信。壞師伯配不上師兄。”
空拾:“童言無忌。”
拂夕:“我十四了!”
空拾:“還是隻長不大的小狼。”
拂夕:“總會長大的!”
空拾:“對了。這種違逆不道的話對我說也就罷了,千萬不可在你師伯面前提起。”
拂夕:“明白!”
……
拂夕:“師兄,你覺得我長得好看麼?”
空拾:“好看。”
拂夕:“哪裡好看?”
空拾:“嗯……毛?”
拂夕:“……我以前有個朋友總說我長得醜,就因爲我長得比較像小狗,不像狼。師兄你覺得我長得像狼嗎?”
空拾:“嗯……不一定長得像狼纔好看,小狗很可愛。”
拂夕:“……”
……
拂夕:“師兄我喜歡夕陽,我們留下來看夕陽吧。”
空拾:“好。”
拂夕:“我娘說,我爹和我娘就是在夕陽下相遇的……師兄,壞師伯是不是不懂什麼是愛?”
空拾:“……師父也是愛過的。”
拂夕:“哦——我知道了,是那個白頭髮白衣服的人對吧……”
空拾:“白頭髮白衣服?”
拂夕:“我在一副畫上看到的。”
空拾:“那是我師兄。”
拂夕:“啊?”
空拾:“哈哈……”
拂夕:“師兄,那你懂什麼是愛嗎?”
空拾:“……難道你懂?”
拂夕:“我娘說過,愛這回事就像爹和娘。”
空拾:“真是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