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算,從這裡跳下去。
蕭嶸一把扯住墨涼的衣領,眼眸眯起危險的光。
“你這是在逃避。”蕭嶸咬牙道,“你難道見都不敢見她一面了嗎?”
墨涼微怔,也沒有試圖掙脫,只認真回道:“見上一面,除了徒增傷感之外並不能改變什麼,所以我並不打算見她。”
“夠冷血。”蕭嶸冷笑一聲。
“或許吧。”墨涼連辯解都懶得辯解了。
蕭嶸沉默着,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攥着墨涼衣領的手,卻沒有絲毫鬆開。
墨涼垂頭看了眼,輕聲一嘆。
“這是我給自己選的路,你何必攔我。”他輕聲道。
蕭嶸安靜着,沒有鬆手。
墨涼搖了搖頭,依舊沒有掙脫,輕輕淡淡的話音在千水崖巔隨着清風悠悠揚着。
“其實,很久以前我就該死了。”他用這樣一句話開始。
“當初投降於林國,束手就戮,我就不配再冠以楚姓,那時,我就該死了。”
“我不怕死,我只是不想死得毫無意義。”
“從那一天開始,每一天於我而言,就是在尋找一個時間點,一個能讓我死的時間點。死於我而言不是痛苦,而是註定的歸宿。”
他的生,不是爲了生,而是爲了死。
蕭嶸攥着墨涼衣領的手,禁不住顫抖了下。
似乎想到了什麼,墨涼又輕輕笑了起來。
“一條命,可以換很多很多,我必須用這身殘軀換取最大的價值。”
他輕擡眸,眸灘深處彷彿有星子寂滅。
“這個世上,有光明就會有黑暗。但若是沒有黑暗,人們便看不到光明。”
他把自己融入黑暗,才能讓寧兒成爲光明。若沒有他甘願融入黑暗,若敖軍容不得二主,寧兒便不可能掌握軍心,楚國的仇,便不可能得復。
這個世上,人人都渴望光明,不是因爲光明本身有多美好,而是因爲他們懼怕黑暗。
若沒有黑暗,他們便看不見光明。
“既然需要,那不如我去做。”
蕭嶸想說,你這又是何必……可是他想起了墨涼走過的一路。
光明與黑暗相伴而生,有黑暗,就會有光明,但黑暗與黑暗又有所不同。
這就像一個悖論,壞人總會存在,就像千百年前文真滅亡江國,就算沒有文真說不定也會有文假……當荊長寧開始算計天下,就必然會站到林蔚然的對立面。
而林蔚然需要一把劍,這把劍就算不是墨涼,也會有其他人。
“我去做,我能將這種黑暗控制在一個範圍內,讓它永遠都不會勝過光明。”墨涼看着蕭嶸,神情帶着輕鬆和認真。
沒有人知道這十一年他究竟經受了多少困頓苦楚,但他做到了。
“如今,一切都已經結束了,丹王未死,丹國便不會再有顧忌,羽眠逃出林國,羽溪生必然會爲他復仇。寧兒不會有阻礙了,林蔚然已然與全天下爲敵,他贏不了,林國會輸,會輸得徹徹底底。”墨涼笑地從容。
蕭嶸能感覺到墨涼的那種快樂,不加遮掩。
“如此,我也終於可以,放下一切,繼續我十一年前就該有的結局。”
死亡。
就像一場望着終點的長跑,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墨涼笑了笑:“我等了十一年,終於可以釋然地選擇死亡,你不該攔我,你也,沒有資格攔我,我的命,我的生死,是我唯一可以掌控的東西。”
蕭嶸攥着墨涼衣領的手,顫抖着。
“爲什麼?”他問道。“爲什麼那個終點一定是死亡?”
他已經做到了想做的一切,無論是意義也好,黑暗也罷。
一切都會結束,可是爲什麼他一定要選擇死亡?
“我向林國投降了,我以最卑微的的行徑投敵十一年,我的手中沾染了太多太多的無辜的鮮血和生命。”他看向蕭嶸,“唯有一死,可償。”
說罷,他兀自從青石上起身,蕭嶸手一顫,竟是沒有攥住。
“你說的對,我沒有資格攔你。”蕭嶸收回空懸的手。“我不攔你。”
墨涼衝他笑了笑:“那便多謝了。”
蕭嶸搖了搖頭:“但今天,我不是一個人來的。”
墨涼的身形輕輕一顫,只聽耳畔傳來一聲輕喚。
“哥哥……”
“光明……黑暗……原來,哥哥是這樣想的啊。”
山道之間,一道身影漸漸明朗。
“寧兒……”
“哥哥,你站着不準動。”
墨涼微怔,點了點頭。
荊長寧眉眼間露出明亮的笑意,若乳燕投懷般直直抱向墨涼。
墨涼感覺到一陣溫暖從冰冷的血脈裡翻涌出來,他揉了揉荊長寧的腦袋:“怎麼還學會偷聽了。”
“我一直都很皮,哥哥又不是不知道。”荊長寧把腦袋埋在墨涼懷裡,話音帶着笑,眼底卻酸澀得難受。
墨涼有些失措,於是他看向蕭嶸:“信上寫了,要你一人前來,你爲何要告訴寧兒?”
蕭嶸沉默片刻。
“我本來的確想瞞着寧兒,”他看了一眼墨涼,“但你選的地點不對。”
千水崖,千山之中最高最險的一座山崖。
“死生,是大事,我沒有資格攔着你,但更沒有資格瞞着寧兒。”蕭嶸話音沉沉。
墨涼微怔。
懷裡,荊長寧探出頭,揉了揉眼睛。
“哥哥,那我呢?”她用力地看着墨涼,話音帶着顫。“你死了,要寧兒怎麼辦?”
墨涼沉默着,手輕輕地拍着荊長寧的肩。
“長寧,你知道嗎?”他頓了頓,終究還是開口說道,“就算不從這裡跳下去,哥哥也活不了多久了。長寧當初對林王下了鴆羽,便也應該知道月沉。”
荊長寧目光一凝,死死地看着墨涼。
墨涼倒是輕聲笑了笑,話音溫溫潤潤,手又落在荊長寧的腦袋上,寵溺地揉了揉:“所以啊,哥哥活不了多久了,但哥哥有這最後的偏執,我自己的命,就算要死,也要自己掌握。長寧,你不是普通的女孩子,你的肩頭還揹負着整個天下,兒女情長太輕了。所以就當……就當成全哥哥好不好?”
“成全哥哥……死嗎?”荊長寧看他。
墨涼溫溫笑着,點頭。
“成全哥哥。”他重複道。
……
四下陷入一片寂靜。
蕭嶸別過目光,沒有看眼前的這對兄妹。
生離死別太過殘忍和苛刻,但每個人都會死,他無法替她做決定。墨涼說得沒有錯,她不是普通的女孩子,她的心很強大很強大。
他要做的,是無論她做出了什麼決定,都站在她的身後,做她最堅實的後盾。
哪怕她一聲令下讓他把墨涼打昏抗走什麼的他絕對不說二話……
蕭嶸心裡想着些亂七八糟的,目光四下晃悠着。
一個恍惚間,他望向了離千水崖最近的那處山頭。那裡,有一個灰色的小小的點,看起來像是一個人影。
蕭嶸的目光陡然一凝。
千水崖巔,一聲沉喝震開。
“快讓開!”
下一刻,從那處山頭陡然射出一道箭來。
荊長寧還未回過神,便被墨涼一把推開。
靜靜地,彷彿時光沉澱了下來,所有的一切安靜地像是一場夢。
一顆金色的樹落在山崖之間,紮根在雲層之間,陡然盛放一樹繁花。
——轟隆隆!!
夢境就這樣碎開,隨着夢境碎開的,還有一片山崖。
碎石滾落,將半山的雲海砸得千瘡百孔。
一樹火焰,半地銀花。
墨涼衝着荊長寧笑了笑,崖畔在他腳下碎開。
“楚長安!!”
墨涼似乎聽見了很熟悉很熟悉的話音,眉心微沉了下。
文逸的身影從山徑間衝出。
荊長寧沒有喊,她只向着裂縫前衝了過去,死死地抓住墨涼的手。
崖巔坍落一塊,半山腰的雲海碎裂一角,雲霧涌動着。
半截身子探出山崖,荊長寧死死抓住墨涼的手,蕭嶸很快衝了過來,從身後拉住荊長寧。
裂縫還在延伸。
“抓住我!”荊長寧望着墨涼,咬牙道。
墨涼看着荊長寧,身後那喊着楚長安的聲音越來越近。
“你們都這樣,我真的會走不了的。”墨涼輕聲一嘆,又看向荊長寧,“寧兒,放手吧。”
荊長寧搖頭。
“快抓緊我!”
墨涼看了眼被荊長寧抓緊的手,輕聲一嘆:“寧兒,沒用的,哥哥的左手……使不出力氣的……”
聽着崖巔傳來的喊聲越來越近,墨涼望着一點一點向下滑去的自己,釋然地笑了笑。
……
“楚長安!!”
“楚長安你說話不算話!”
文逸朝着崖巔衝去。
猛然間向前一撲,重重地摔到崖巔,她用力地朝着他伸手。
“珍重。”墨涼看了眼文逸,溫柔地笑了笑。
手指彷彿觸到了他,卻只是短短一瞬。
然後,分離。
“哥哥!!”
“楚長安!!”
雲海又一次破開,沒有神話裡神仙駕雲而去的美好,終究不過如夢似幻一場霧。
那一襲墨色落入其間,很快被吞沒着,消失。
文逸怔怔地望着那一點墨色在他眼前消失,伸手觸了觸心口的那株鳳葉草。
“楚長安,你個騙子。”她像是丟了魂一般坐起,才發現剛剛那一撲,周身像是散架了一般地痛。
可她沒有管摔得痛不痛,回過頭望向身側亦是失魂落魄的荊長寧。
“長寧,你不要難過。”她木木地說道,然後取出一樣東西放在地面上。
荊長寧還未回過神,文逸已經站了起來。
她看了眼腳下的雲海,忽的露出一抹甜甜的笑。
然後,縱身躍下。
……
……
你若身處地獄,我陪你。
你若去了遠方,我尋你。
你若墮入黃泉,我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