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一六三二年出生在約克市一個體面家庭。我們不是地道的本地人,因爲我父親是德國不萊梅市人。他到英國後,最初定居在赫爾市,靠做生意置辦了一份家產,後來收手搬到約克市居住,在那兒娶了我母親。母親孃家姓魯濱遜,是當地的名門望族。因此我被起名叫魯濱遜·克魯茲涅爾,但是由於當地人發音的變化,把我們叫做“克羅索”,我們自己也就這樣叫,這樣寫。所以我的朋友們也就一直這樣叫了。

我有兩個哥哥,一個曾是駐佛蘭德的英國步兵團中校,這支部隊曾由著名的羅加特上校指揮。這個哥哥後來在敦刻爾克附近與西班牙人作戰時陣亡。至於我的另一個哥哥的下落,直到現在我也一無所知,正如後來我父母不知道我的下落一樣。

作爲家裡的第三個兒子,我沒有正經學過什麼手藝。很小的時候,我滿腦子就充滿了到處闖蕩的念頭。我父親是一個傳統的人,他讓我受了相當不錯的教育,除了家庭教育之外,還讓我上過鄉村義務學校。父親原指望我學法律,但我對什麼都不感興趣,一心想航海。我對航海的執着使我既不遵從父親的意願和嚴命,也不聽從母親和朋友們的懇求和勸說。我這種固執的天性,彷彿註定了我未來生活的不幸。

我父親是一個明智而嚴謹的人,由於預見到我計劃中的危險,他向我提出了不少嚴肅而中肯的忠告。一天早晨,他把我叫到他的房間(他患有痛風病,行動不便),非常懇切地對我進行了一番規勸。他問我,除了僅僅爲了到處瞎跑外,我還有什麼理由離開自己的家庭和故鄉。他認爲,在家鄉,我很有機會仰仗親友的引薦大展宏圖,依靠自己的努力和勤奮置一份家業,過一種安逸而舒適的生活。他告訴我,那些到海外去冒險,去創業,或以非凡的業績揚名的人,一般分爲兩種:一種是窮途末路之人,另一種是資產雄厚、野心勃勃之人。可是這兩種情況對我來說不是過低,就是過高。他說我的社會地位居於這兩者之間,或者也可以稱爲中間階層。以他多年的經驗,他認爲這是世界上最好的階層,最能給人以幸福。因爲它既不像體力勞動者那樣吃苦受累,也不像那些上層人物被驕奢、狂妄、爾虞我詐所煩惱。他告訴我這種生活地位的幸福可以用一件事來證明,那就是,所有的人都羨慕這種生活,許多帝王都常常感嘆他們出身高貴的不幸,但願自己出生在貴賤兩種人之間。許多睿智之人都證明了這種地位是衡量幸福的標準。他們經常向神祈禱,希望既不要過於貧困,也不要過於富有。

他讓我注意到並始終記住,不論是上層社會還是下層社會都會遭遇生活中的不幸,而中間階層的人就很少有災難,也不會像上層社會或下層社會那樣大起大落。不僅如此,中間階層既不會像那些貴族闊佬一樣,由於過着驕奢淫逸、揮霍無度的生活而心力交瘁,也不會像那些貧苦窮人一樣,由於過着終日勞苦、缺吃少穿的生活而疲憊不堪。他又說,只有中間階層纔可以享受生活的美德和歡樂。伴隨中產之家生活的永遠是安定和富裕。他還說,沉穩謹慎、溫和折中、寧靜健康、交際廣泛、身心愉悅,所有這些幸福都屬於中間階層的人。處於這個階層的人可以悠閒度日。

接着他又真誠而和藹地勸我不要耍小孩脾氣,不要自尋煩惱,因爲就事理和我的家庭出身而言,這些煩惱都是可以避免的。他說,我用不着自己找飯吃。他說他將竭力幫助我過上他向我推薦的那種生活。他說如果將來我不能過一種安寧幸福的生活,那也只能怨我的命不好或者怪自己,不能怨他。因爲他得知我的不好打算後,已經盡了責任,提出了警告。總之,如果我聽話,呆在家裡,他一定設法幫助我。但他決不給我遠遊以任何鼓勵,免得對我的不幸負責。最後,他又叫我以哥哥爲戒。他說,他曾經同樣認真地規勸過我哥哥,叫他不要到佛蘭德去打仗,但是他不聽,憑着年輕氣盛加入了軍隊,結果丟了性命。他接着說雖然一方面他會不停地爲我祈禱,但另一方面他敢斷言,如果我非要愚蠢地走這一步,上帝一定不會保佑我,並且當我將來孤立無援、走投無路時,我一定會冷靜下來想一想,悔恨自己當初沒有聽從他的忠告。

事後想起來,他最後這段話確實很有先見之明,雖然我敢說當時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在談到我那丟了性命的哥哥的時候,我見他已是淚流滿面。當他講到將來我一定要後悔,要孤立無助、走投無路時,竟傷心地中斷了談話,說他的心已經充滿了憂傷,再也說不下去了。

他的這段話深深地打動了我。真的,誰又能不被感動呢?我決定打消去闖蕩的念頭,按父親所說的關在家裡。但是,唉,沒過幾天,我就把這個決心忘得一乾二淨。簡單地說,幾個星期後,爲了避免父親再對我進行勸阻,我決定逃得遠遠的。可是,我卻沒有說幹就幹。我要等母親高興的時候告訴她我是一門心思要到海外去見識見識,除此之外我什麼事都不想做,父親最好能答應我,不要逼我擅自出走。我說我已經十八歲了,無論是去做學徒還是去給律師做助手都未免太遲了。我說如果讓我去幹這些事,我保證一定不會等到滿師就會棄師而逃,跑去航海。要是她肯幫我向父親說說情,讓我出去闖一次,等我回來後,不再喜歡出海了,我就再也不出外闖蕩,保證加倍努力工作,以彌補我浪費的時間。

我這番話使母親非常惱怒。她告訴我,她知道跟我父親談這個問題是沒有用的,因爲他太清楚箇中的利害關係,絕對不會同意這種對我有害的事。又說她真弄不明白,在父親對我進行過那樣的談話、那樣諄諄告誡之後,我怎麼會又想到這件事情。她說,總之,假如我自尋絕路,誰也不會來幫助我。我也不用妄想他們會答應這件事。至於她自己,她是不會幫我走絕路的,免得我以後說當時父親不同意,而母親是同意的。

雖然母親說是不向父親傳達我的話,可是我後來卻聽說,她把我們的全部談話都告訴了他,我父親聽了之後,甚是擔憂,嘆了口氣說:“這孩子若呆在家裡,或許會很幸福,可是如果他非要到外面跑,他就會成爲世界上最苦命的人。我不能答應他。”

事後不到一年,我竟然逃走了。在這一年裡,儘管大家都勸我乾點正事,但都被我固執地拒絕了。我經常同父母爭辯,抱怨他們這樣武斷地反對我的志向。有一天,我偶然去了赫爾市。剛到的時候,我並沒有要逃跑的意思。可是當時,我的一位同伴正打算坐他父親的船去倫敦。他用一般船上人招募水手的方式慫恿我跟他一塊兒去,還說不要我一分錢。我沒再同父母商量,甚至連一個口信都沒給他們,只好聽其自然,讓他們去打聽我的下落了。我既沒有請求上帝或是父親的祝福,也沒有考慮一下當時的處境和後果,就在一六五一年九月一日那個不祥的時刻踏上了一艘開往倫敦的船。我相信,從來沒有任何年輕冒險家的不幸比我的開始得更早、持續得更久。船剛駛出亨伯河口,便狂風驟起,巨浪滔天。因爲從來沒坐過船,我身體極度不適,心裡非常恐慌。這時我開始認真反思我的所作所爲。我私自離家出走,完全不顧責任,現在受到上天懲罰也是應得的報應。父母的忠告,包括父親的眼淚、母親的哀求都重新浮現在我的腦海裡。我的良心(當時還沒有像後來那樣頑固不化)開始責備我藐視別人的忠告、背棄對上帝對父親的職責。

這時風勢越來越大,海面上波濤洶涌。雖說這海浪還沒有像我後來幾次以及過了幾天所見到的那樣洶涌澎湃,但對我這個頭次出海且對大海一無所知的年輕水手來說,足以令我膽戰心驚了。我覺得每一個巨浪都彷彿要把我們吞下去。每次我們的船跌落到浪谷,我都以爲我們浮不起來了。在這種極度的痛苦中,我發了許多誓,並多次下決心,假如上帝在這次航行中留下我的性命,假如我有一天再踏上堅實的陸地,我要徑直回家,跑到父親身邊,一輩子不再坐船了。以後我一定聽從他的忠告,再也不自討這種苦吃了。我現在覺得他關於中間階層生活的看法非常正確。我覺得他一輩子實在過得舒適愜意,既沒有碰到過海上的狂風巨浪,也沒有遇到過陸地上的艱難困苦。我決定要像一個真正的回頭浪子,回到父親身邊去。

這些明智而清醒的想法在暴風雨發作的時候,甚至在它停止後的一小段時間內,一直盤踞在我的腦海裡。但到了第二天,一切都風平浪靜時,我又開始有點習慣這海上生活了。不過我還是整天沒精打采的,因爲我還有點暈船。到了傍晚,天氣完全晴了,風也完全住了,繼之而來的是一個美麗可愛的傍晚。傍晚的落日是那樣清晰,第二天早晨的日出也同樣明朗。此時風平浪靜,陽光明媚,海面上的這種美景,真是我從未見過的。

我因爲頭天晚上睡得很好,也不暈船,心裡非常高興,看見頭一天那樣洶涌可怕的海面這會兒竟變得這樣平靜可愛,甚感驚詫。這時,那位慫恿我上船的朋友生怕我因昨日的風暴決心不定,來到我身邊,拍拍我的肩頭說:“喂,夥計,現在覺得好點了嗎?昨天晚上起的那陣小風把你嚇壞了吧?”我說:“那是小風嗎?那可真是可怕的大風暴。”他回答說:“大風暴?傻瓜,你把它叫做大風暴?嗨,其實那算什麼!我們的船很堅固,海面又這麼寬闊,那點風算不了什麼。不過你畢竟還只是個新水手,這也難怪。來,我們喝一碗甜酒,把這些都忘了吧。你看今天的天氣多美呀!”這段傷心的經歷我就長話短說吧。總之,我們遵循了一般水手們走的老路。我們調製了甜酒,我被灌得酩酊大醉。那一晚的荒唐行爲把我對過去的悔恨、反思以及對未來的決心全都淹沒了。總之,隨着風暴的停息,海面恢復了平靜,我的心情不再慌亂。擔心被海水吞噬的恐懼一消失,我以前要去航海的慾望又涌上心頭。我把在危難中下的決心、發的誓願統統丟到九霄雲外去了。有時我也發現那些改邪歸正的念頭不時回到我的頭腦裡來,但我總是竭力擺脫它們,強打精神,竭力忘記它們,去喝酒,去胡鬧,不久便控制了這個念頭。不到五六天,我便像那些決心不讓良心折磨自己的青年人一樣,完全戰勝了自己的良心。但也正因爲如此,我就註定要再受一次磨難,而且是自作自受,無處推諉。既然我不肯接受這一次的教訓,下一次的大禍當然就要變本加厲,就連船上最兇惡、最堅強的硬漢也要害怕,也要求饒。

船航行了六天,我們到了英國東部的港口城市雅茅斯。由於是逆風且順風時風力又不大,風暴之後實際上沒走多少路程。我們不得不在這裡下錨停泊,一連七八天一直是逆風——西南風。在這期間,許多從紐卡斯爾開來

的船都駛進了這裡,因爲這地方是一個往來必經的港口,船隻都在這裡等候順風,駛入耶爾河。

我們本來不應該在這裡停得太久,而應該乘着潮汐駛入河口,無奈風颳得太緊了,而且,停了四五天之後,反而颳得更兇了。由於這裡素來被看作良港,而且我們的錨又好,錨鏈又結實,所以大家都滿不在乎,一點也不擔心,照樣按水手們的方式休息玩樂。不料到了第八天早晨,風勢驟然增大了。全船的人都行動起來,把中桅落下來,把所有東西都捆緊,爲的是讓船能頂住風浪。到了中午,海浪一浪高過一浪,我們的船頭有好幾次鑽入水中,打進來很多水。有一兩次我們甚至以爲錨要脫了。於是船長下令把大錨放下去,我們下了兩根錨,並把錨鏈放到不能放了爲止。

這時風暴確實來勢兇猛,水手們的臉上都開始露出恐怖和驚奇的表情。船長極力指揮,想保護船隻的安全,但當他出入艙室,從我身邊走過的時候,我多次聽見他輕聲自言自語道:“天啊!救救我們吧!我們就要活不成了,我們就要完蛋了。”在這陣慌亂之初,我完全嚇呆了,一動不動地躺在艙尾的艙房裡,心裡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最初我並沒有像上次那樣懺悔,因爲我已麻木不仁,對懺悔之類的事心存牴觸。我覺得死亡的恐懼已經過去了,這次與上次一樣不會有事的。但是當船長從我身邊走過、說到我們要完蛋的時候,我又嚇壞了。我起身走出艙房向外望,我見到了我平生從未見過的悽慘景象。海浪像一座座山峰,每隔三四分鐘就向我們撲過來一次。我環顧四周,更是慘不忍睹。兩艘泊在我們附近的船因爲載貨過重,已經被砍去了桅杆。突然,我們船上的人驚呼起來,一隻泊在我們一海里以外的船沉沒了。還有兩隻船,因爲脫了錨,正冒險向大洋駛去,船上沒有一根桅杆。只有那些輕便小船的境況最好,它們可以隨波逐浪。但也有兩三隻小船被風颳得從我們船邊飛駛而過,向海外飄去,船上只掛着角帆。

到了傍晚,大副和水手長都懇求船長砍去前桅。船長起初不肯,但水手長抗議說,如果他不讓砍前桅,船就要沉了,這時他才答應了。前桅砍去之後,主桅失去了平衡,船身搖擺得更厲害了,不得已,只好把主桅也砍掉,這樣就只剩下一個空空的甲板了。

大家可以想象,像我這樣一個第一次出海的水手,上次遇見那樣一點風浪都嚇得不得了,這次遇到這種情形,心情也就可想而知了。現在回憶起來,當時的心情是那樣恐懼。這種恐懼不是對死亡的恐懼,而是對自己在決心改邪歸正後又重萌惡念的恐懼,這比對死的恐懼要大得多。這種心理上的恐懼,再加上風暴給我視覺上帶來的恐懼,使我陷入一種沒法形容的境地。但是這還不算最糟的,更糟的還在後頭呢。風暴越來越猛,就連水手們自己也承認他們從未見過這麼糟的情況。我們的船雖堅固,但是因爲載貨太重,吃水太深,有點撐不住了,只聽見水手們不斷地喊叫着船要沉了。由於是新手,我當時還不明白“沉”是什麼意思,一直到後來我問過別人才弄清楚。這時風暴更加兇猛了,我看見一個平時很少見到的情況:船主、大副、水手長和一些比較有頭腦的人都在不斷地祈禱,認爲船隨時都會沉到海底去。到了半夜,災禍接踵而至。突然,一個去檢查艙底的人跑上來,喊道:船艙漏水了。接着又有一個跑上來說,艙底的水已經有四尺深了。於是全船的人都被叫去抽水。一聽到這句話,我的心好像驟然停止了跳動。本來坐在牀邊的我一下子仰翻到船艙裡去了。這時有人把我叫醒,對我說:你以前什麼事都不會幹,現在抽抽水大概可以。於是我打起精神,走到抽水機旁,十分賣力地幹起來。正幹着,船長看見有幾隻小煤船因爲經不起風浪正順着風向海上飄去,當從我們的船邊經過時,他下令放一槍作爲求救信號。我當時不懂放槍的用意,聽到槍響,大吃了一驚,以爲是船破了,或是有什麼可怕的事情發生了。總之,嚇得跌倒在甲板上,暈了過去。這時人人自顧不暇,哪裡還有人來管我。於是另一個人走過來,接替我抽水,他大概以爲我已經死了,一腳把我踢開,由我躺在那裡。過了好一會兒我才甦醒過來。

我們繼續抽着水。但艙底的水越進越深,船顯然就要沉了。儘管這時風暴稍小了些,但是我們的船肯定是不可能駛進港灣了。因此船長便連續鳴槍求救。一艘不太大的船剛剛從我們面前漂過,聽見槍聲,便放了一隻小艇來救我們。那小艇冒着危險駛來,但是我們既沒法上去,它也沒法靠攏我們的船。後來那些人拼命划槳,不顧性命來救我們,我們又從船尾擲下一根帶浮筒的繩子,並儘量把它放長,他們冒着危險幾經努力才把繩子抓住。我們使勁把小艇拉到船尾,才全體上了小艇。可是上了小艇之後,我們又都沒有辦法將小艇靠攏他們的大船,於是雙方同意,任小艇隨波逐流,大家盡力向岸上劃就是了。我們的船長對他們說,如果小艇在岸邊觸礁,他將照價賠償。就這樣,我們邊划着槳,邊讓小艇隨風漂着,向北漂了好大一段,一直漂到溫特頓岬角附近。

我們離開大船還不到一刻鐘,就看見它沉沒了,這時我才明白大海沉船是怎麼回事。說實話,當水手們告訴我大船要沉了的時候,我幾乎沒心思去看它,因爲當時與其說是我自己爬上小艇的,還不如說是被人扔進小艇。我是又驚又嚇,萬念俱灰,連心跳彷彿都停止了。

雖處境危艱,小艇上的人仍拼命把船向岸上劃去。當小艇被頂到浪尖上時,我們已能看到海岸了,並且看到岸上許多人在奔跑,打算等我們靠岸時救助我們。但我們的小艇卻前進得很慢,並且怎麼也靠不了岸。直到我們劃過了溫特頓的燈塔,幸虧海岸向西凹進去,向克羅默延伸,擋住了一點風勢,我們才費九牛二虎之力划進了海灣,靠了岸。全體上岸之後,我們便徒步走到雅茅斯。雅茅斯的人們對我們這些受難的人給予了很好的款待。地方官、富商、船主們給我們安排住所、籌集旅費。我們可以自己決定是去倫敦,還是回赫爾。

那時我如果醒悟過來,回到赫爾,回到家中,我一定會很幸福,父親也一定會像耶穌寓言中的父親一樣宰殺肥牛來歡迎我。因爲他過了很久才知道我搭的那隻船在雅茅斯海口沉沒,而我並沒有淹死。

但噩運卻總是緊追着我,我像着了魔似的仍一意孤行。儘管有好幾次我頭腦冷靜時,理智曾經向我大聲疾呼,要我回家,我卻沒力量這樣做。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這是一種什麼力量。但是這種冥冥之中神秘莫測的天意總是催促我自我毀滅。明知前面是絕路,還要拼命往前衝。很顯然,這是我無法逃避的不幸的天意,它使我失去理智、不聽勸告,也不吸取這初次航海遭遇中的兩次明顯的教訓。

那位船長的兒子,開始還幫我下決心,現在反不如我敢往前闖了。到了雅茅斯之後,由於我們被安排住的地方是分開的,所以過了兩三天之後我們才見上面。見面一聊,我就發現他的口氣已經大變。他滿面愁容,不住地搖頭並問我近況如何。他把我介紹給他父親,告訴他我這次是初次出海,只是試試,爲的是以後到更遠的地方去。聽了介紹,他父親用一種嚴肅而關切的口氣對我說:“年輕人,你不該再出海了。這次的災難對你來說是一個再明顯不過的徵兆,說明你不能做水手。”我說:“怎麼,先生,你也不再出海了嗎?”他說:“那是另一回事。航海是我的職業,也是我的責任。既然你把這次航海當作一種嘗試,上天也已讓你品嚐了滋味,讓你知道了如果再堅持下去會有什麼結果。我們這次遭難也許就是由於你的緣故,就像約拿上了他施的船一樣。請問你到底是什麼人,到底爲什麼要出海呢?”於是我便告訴了他我的身世。不料他聽完之後,勃然大怒說:“我真混,怎麼會讓你這麼個倒黴鬼上了我的船?以後你就是給我一千英鎊,我也不和你上一條船。”我覺得他這樣對我發脾氣真沒道理,肯定是因爲自己的船沉了,拿我撒氣。不過,他隨後又極其鄭重其事地勸我回到父親身邊,別再惹怒上天來毀滅自己。他說我應該看得出上天是在跟我作對。他說:“年輕人,回家吧,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話,那麼以後無論你到什麼地方去,你所遇到的都只有災難和失望,直到你父親的預言完全應驗爲止。”

對他的話我不置可否,很快我們就分手了,從此再也沒見過他,至於他的下落,我也一無所知。我呢,因爲口袋裡還有一點錢,便從陸路到了倫敦。一路上,甚至到了倫敦後,我內心都一直在鬥爭,不知道該選擇什麼樣的人生之路,是回家過平穩的日子呢,還是去航海,與風浪搏擊?

一想到回家,羞恥之心使我念頭頓消。我立刻想到街坊們會怎麼譏諷我,我自己也將不僅羞見父母,也羞見他人。自此以後,我就時常注意到,一般人,尤其是青年人對待理性的態度:他們不以犯罪爲恥,反以悔罪爲恥;不以自己的愚蠢行徑爲恥,反以改過自新爲恥。他們不知只有知錯就改的人才是明智的人。

帶着這種矛盾的心情,我過了好幾天,不知何去何從,如何是好。然而我又極不願意回家。這樣過了些日子,對災禍的記憶漸漸淡忘了,僅有的一點回家的念頭也隨之消失殆盡,最後,我竟把回家的念頭完全拋在了腦後,準備再去航海。

曾促使我離家出走、想入非非、一心想發財、置一切忠告於不顧、不聽父親的懇求和命令的那股邪氣,現在又重新回到我身上,不管它是什麼樣的邪氣,它終究使我選擇了最不幸的行當。我登上了一艘開往非洲海岸的船,用水手們的行話來說,我們開始了到幾內亞的航行。

在我經歷的各種冒險中,我最大的不幸就是沒有以水手的身份去搭船。如果那樣的話,我的工作雖然比平常苦一點,但可以學到一些操作前桅的技術,瞭解一些職責,即使當不了船長,至少也可以當個大副什麼的。但是命裡註定我總是選擇最壞的。這次也不例外。由於口袋裡有幾個錢,身上又穿着好衣服,我就像往常一樣以一個紳士的身份去搭船。所以船上的事務,我既不知道,也不會做。

運氣的是,我在倫敦居然遇到了好人。對於我這樣放蕩不羈的年輕人,這實在是不常有的事。對這種人,魔鬼一般總是早早地設下陷阱等着他們去鑽,但是這一次對我卻不然。一開始我就結識了一個到過幾內亞海岸的船長,他在那邊生意做得很好,決定再去一次。他對我的談話很感興趣,因爲那時我的談吐也許還不怎麼令人討厭。他聽我說要到外面見見世面,就對我說,如果我想和他一塊兒去,可以讓我免費乘船。我可以陪着他,和他一塊兒進餐。如果

我能帶一點貨,那就再好不過了,說不定還可以賺點錢。

我接受了他的建議,並很快和這位船長成了莫逆之交。船長爲人真誠樸實。於是我便帶了一點貨,上了他的船。由於這位船長朋友的正直無私,我賺了不少錢。因爲我按照船長說的帶了一批玩具和其它一些小玩意兒,大約值四十英鎊。這些錢是靠幾位親戚的幫助籌劃來的。我寫信給他們,他們肯定又告訴了我的父母,我相信這些錢是從我父母那裡弄來的,作爲我第一次出門的本錢。

可以說這是我所有冒險中惟一一次成功的航行。這多虧了那位船長朋友正直無私的幫助。同時,在他的指導下,我還學會了些數學知識和航海規則,學會了記航海日誌和觀測天文。總之,我學會了一個水手應會的技能。他很樂意教,我也很樂意學。簡單地說,這次航行使我既學會了航海又學會了經商。這次航行,我帶回了五磅九盎司金沙。回倫敦後,我用它換了差不多三百英鎊。這次的成功使我躊躇滿志,因而也完全斷送了我的一生。

不過就是在這次航行中,我也有不幸的事。尤其是由於我們做生意都是在非洲西海岸一帶,從北緯十五度一直到赤道,這一帶氣候非常炎熱,我不斷地生病、發燒。

現在我已成了一個專做幾內亞生意的商人。不幸的是我的那位朋友回國後不久便去世了。他船上的大副當了船長。我決心沿着這條航線再走一趟,於是便再次上了這艘船。然而這次航行則可能是有史以來最不幸的。這次我雖然只帶了一百英鎊的貨物,把其餘的二百英鎊都存在了我那位正直朋友的寡婦那裡,但是,這次航行,我卻屢遭劫難。第一劫:我們的船正向加那利羣島駛去的時候,或者說正航行於這些羣島和非洲海岸之間的時候,一天拂曉,突然有一隻從薩累來的土耳其海盜船扯滿了帆,從後面追了過來。起初我們也扯滿帆,指望逃脫。後來發現海盜船越追越近,再過幾小時就要追上我們了,我們只好準備戰鬥,我們船上只有十二門炮,而海盜船卻有十八門。到了下午三點,我們終於被追上了。它本想衝擊我們的船尾,結果卻橫衝到我們的後舷上,於是我們把八門炮搬到這一邊,一齊開火。海盜船一面還擊,一面向後退,他們船上的二百來人也一齊用槍向我們射擊。我們的人都隱蔽得很好,無一傷亡。海盜船準備向我們發動第二次進攻,我們也準備全力迎敵,可是這一次它從另一面的後舷攻過來,結果有六十來個人跳上我們的甲板,衝着我們的桅索等船具一頓亂砍。我們用火槍、短矛、炸藥等武器反擊,兩次擊退了他們。我現在不忍再細說這段悲慘的經歷,總之,最後我們的船失去了戰鬥力,死三人,傷八人,只好投降。我們全被擄到了薩累,那裡是摩爾人的一個港口。

在那裡,我所受的待遇並沒有我起初擔心的那麼可怕,因爲我並沒像其他人一樣被帶到皇宮,而是被海盜船長留了下來,成了他的戰利品,給他做奴隸。這是因爲我年輕伶俐,很合他的需要。我由一個商人變成了可憐的奴隸,這種境況的突變使我頓時沮喪到了極點。我回想起父親的預言,他說過我一定會受苦遭罪、孤立無援。他的話果然應驗了。我的處境實在再糟不過了,我已經受到上天的懲罰,永無出頭之日了。然而,唉,我的苦難只不過纔剛剛開始,真正的苦難大家看下文就知道了。

自打我的主人把我帶到他的家裡之後,我就滿懷希望地盼着他再出海時把我帶上,這樣他總有一天會被西班牙或葡萄牙的戰艦擒獲,到那時我就可以獲得自由了。但是我的這個希望不久便成了泡影。因爲每次他出海都不是把我留在岸上看守花園,就是留在家裡做苦役。而每當他從海上巡邏回來,又讓我睡在船艙裡替他看船。

在這裡,我整天想着逃跑的事,盤算着用什麼辦法才能逃脫,可是總沒有什麼好主意。從當時的情況來看,我是不可能逃成的。因爲我沒有人可以商量。除了我之外,沒有別的奴隸,或者其他的英格蘭人、愛爾蘭人、蘇格蘭人。就這樣過了兩年,這期間我雖然常用幻想寬慰自己,卻沒有看到一點使我的幻想得以實現的希望。

大約過了兩年,我的環境發生了特殊的變化,爭取自由的念頭又浮現在我的腦海裡。這個時期,我的主人待在家裡的時間比較多,不大去做他的海上生意了。據說這是由於沒有錢。每個星期,他都有一兩次,天氣好的時候甚至三四次坐着大船上的舢舨到海口去捕魚。每次去,總是叫我和一個名叫馬瑞斯科的小孩替他划船。我們倆都很能討他的歡心,同時我的捕魚技術也很高明。因此有時他也叫我和他的一個摩爾人親屬,還有那叫馬瑞斯科的小孩三個人一起去替他捕魚吃。

一個風和日麗的早晨,我們正在海上捕魚,忽然起了大霧,雖然離岸還不到一海里,但已經看不見岸了。我們漫無邊際地劃了整整一天一夜。到第二天早晨才發現我們不但沒有划向岸邊,反而劃到海里去了,離岸至少有兩海里遠。不過,我們費了很大的勁才冒險劃了回來。那天早晨風很猛,並且我們都還餓着肚子。

這次意外使我們的主人提高了警覺,他決心以後出海要更加慎重。好在他有一艘大舢舨,是從我們英國大船上搶來的。他決定以後出海捕魚的時候帶上羅盤和糧食。他讓他船上的木匠——也是一個英國奴隸——在那舢舨的中間建一個小艙,跟駁船上的小艙一樣,艙後還要有一個可以容一個人掌舵、操帆的地方。前面也要有可容一兩個人操作船帆的地方。這長舢舨上用的是一種三角帆,帆杆橫垂在艙頂上。船艙做得舒適緊湊,可以容他自己和一兩個奴隸在裡面睡覺,還可以擺下一張吃飯的桌子,桌上安有些抽屜,裡面放着幾瓶他愛喝的酒,還專門放置了麪包、米和咖啡。

我們經常乘這隻舢舨去捕魚,我的主人因爲我很會捕魚,所以每次出海總帶上我。一次,他要和兩三位當地有地位的摩爾人一起坐這隻船到海上去閒蕩或捕魚。爲了款待他們,他吩咐我們大肆準備。頭一天晚上就讓人把許多食品送到船上,還讓我把他那艘大船上的三支短槍和火藥準備好,因爲他們不光捕魚,還想打鳥。

我依照他的指示,把一切都準備好了。第二天早晨,舢舨也洗淨了,旗子也掛上了,一切都弄妥當了,只等他的客人到來。然而後來,只有我主人一個來到船上,他的客人因爲突然有事,改日再來,讓我、那個摩爾人和那個小孩像往常一樣出去替他捕點魚,他的朋友當晚要到他家吃晚飯。並且命令我,一捕到魚就送到他家裡去。這些事,我都準備一一照辦。

這時候,我那想獲得自由的老念頭突然又出現在腦海裡,因爲我發現這隻小船現在可以由我支配了。於是,主人一走,我就着手準備起來。這次準備的不是捕魚的事務,而是航行的事宜。雖然我不知道,也沒考慮好要把船開到什麼地方去,我只想逃離這個地方。

我的第一步是找個藉口,假稱我們不應該擅自吃主人的麪包,叫那個摩爾人弄些糧食到船上來。他說這話不錯,於是弄來一大筐本地餅乾和三罐淡水。我知道主人裝酒瓶的箱子放在什麼地方,這些東西顯然是從英國人手裡搶來的。我趁摩爾人上岸的時候,把它搬到船上,放到一個適當的地方,使它看起來彷彿原來就在那裡。同時我又搬了六十多磅蜜蠟到船上,又弄了一包線、一把斧子、一把鋸子、一把錘子,這些東西后來對我非常有用,尤其是蜜蠟,可以當蠟燭用。接着我又想出另一個花招,也讓他上了圈套。他叫伊斯米爾,但是人們都叫他摩雷。我對他說:“摩雷,主人的槍現在都在這個舢舨上,你能弄一點火藥和散彈來嗎?我們也許可以打些水鳥呢。我知道他的火藥都藏在大船上。”他說:“好,我去弄點來。”於是他又拿來了一個大皮袋,裡面裝了一磅半以上的火藥。另外還拿來一個大皮袋,裡面裝着五六磅鳥槍彈和一些子彈。同時我又在艙裡找到了主人以前放的火藥。我騰空了一個酒瓶,把火藥裝到裡面。一切準備停當後,我們便駕船出港捕魚了。港口的堡壘因爲早已知道我們是誰,也不來注意我們,我們出港不到一海里,就下了帆,準備捕魚。不料這時風向是東北偏北,正與我的願望相反。如果刮南風,我就有把握開到西班牙海岸,至少也可以開到加第斯海灣。儘管如此,我還是決心不管風向如何都要離開這個可怕的地方,其它的事就聽天由命吧。

我們捕了一會兒魚,什麼也沒有捕着。因爲即使有魚上鉤,我也不把它釣起來,以免讓那摩爾人看見。於是我便對摩爾人說:“這樣下去可不行,我們不能向主人交差,我們得走遠點。”他覺得這樣做不妨,也就同意了。他在船頭扯起船帆,我掌着舵,讓船一直駛出近一海里以外才停住,假裝要捕魚。我把舵交給那個小孩,走到船頭摩爾人身邊,做出要在他身後找東西的樣子,冷不防把他往海里一推。他很識水性,一下子就浮出海面。他大聲向我嚷着,求我讓他上來,說情願隨我走到天涯海角。他追着船遊得很快,眼看就要趕上來了。當時風很小,船走得很慢。我走進船艙,拿出一支鳥槍,我用槍對着他說只要他聽話,我決不會傷害他。我說:“你的水性很好,一定可以游到岸上去,再說今天海上風平浪靜,老老實實地往岸上游,我是不會傷害你的。但是你如果一定要靠近我的船,我就打碎你的腦袋。我決心要獲得自由了。”於是,他便轉過身向岸上游去,我確信他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游到岸上。

我本來可以留下摩爾人而把小孩淹死的,但是我不敢信任他。他走之後,我便對小孩——他叫佐立——說:“佐立,如果你忠於我,我會使你成爲一個了不起的人。如果你不對天發誓,表示對我沒有二心,我就把你也扔到海里去。”那孩子對我笑了笑,發誓說他願意忠於我,隨我走到天涯海角。他說話時那種天真無邪的神情使我沒法兒不信任他。

當我的船還在遊着泳的摩爾人的視線之內時,我讓船逆向徑直向大海里駛去,目的是讓他們以爲我是駛向直布羅陀海峽(事實上任何有頭腦的人都會這樣做的)。誰也不會想到我們會駛向南方野蠻人出沒的海岸,那邊全是黑人部落,他們的獨木舟就會把我們包圍起來,只要我們一上岸就殺了我們。總之,我們會被野獸或是更無情的野人吃掉。

可是,將近黃昏時,我就改變了方向。讓船向東南偏東駛去,以便沿着海岸航行。這時風勢極好,海面也平靜,照這樣航行下去,我相信到第二天下午三點鐘再見到陸地時,我們已經在薩累以南一百五十海里以外,遠離摩洛哥皇帝的領土,也不在任何國王的領地內,因爲那裡根本就沒有人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