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被那葡萄牙船長從海里救起來,受到他優越、公平、仁慈的款待的時候,我心裡並沒有一絲感激之情。後來我再次翻了船,失去了所有的一切,險些淹死在這個島上,我也毫不悔恨,從沒把這當作報應。只不過經常對自己說,我是一個“倒黴蛋”,生來要吃苦受罪的。
不錯,最初來到島上,發現全船的人都淹死了,只有我一個人逃出性命的時候,我確實驚喜若狂。這種驚喜,如果有上帝幫忙,本來可以變成一種感激。然而,欣喜了一陣,事情過去了,也就完了。這就是說,我只是慶幸自己還活着,而沒想想,別人都死了,單我一個人倖免於難,難道不是上帝對我的特殊恩典?也不追問一下,老天爲什麼要這樣照顧我?我只是像一般水手那樣,翻船之後,僥倖平安上岸,心裡感到很高興,喝上幾杯酒,就忘得一乾二淨了。我的一生都是這樣過的。
即使是到了後來,經過一番思考,熟知了自己所處的環境,明白自己流落到了一個遠離人類的可怕地方、毫無獲救希望的情況下,一想到目前的生活還勉強過得去,不至於餓死,我的一切苦惱也就馬上消失了。我依舊過着悠然自得的日子,專心致志地工作來維持自己的生存,一點也不覺得我的處境是上帝給我的懲罰,或是上帝給我的報應。老實說,我的頭腦中從未產生過這種想法。
前面我在日記裡提過,莊稼剛剛長出來的時候,我一度曾受到一些影響,受到一些感動,因爲最初我認爲那是神在顯靈。可是當我發現它並不是什麼神在顯靈時,我的感受也就隨之消失了。關於這一點,前面已經說過了。
拿地震來說吧,雖然沒什麼事比它更可怕,更與冥冥中的神力有直接關係,可是在頭一陣恐懼過去之後,它給我的印象也就立刻消失了。我既不覺得有什麼上帝,有什麼上帝的仲裁,也不覺得我目前的可悲處境是他的安排,就像自己的生活向來都不錯似的。
可是,現在我病了,死亡的痛苦開始擺在我面前。同時我的精神因爲肉體的病痛而逐漸低沉,我的體力因爲劇烈的發熱而逐漸消耗。我那沉睡已久的良心,便開始覺醒,開始責備我過去的生活。顯然,由於我在過去的生活中,犯了許多不同尋常的罪行,這才惹怒了公正的上帝,給我以這樣不同尋常的打擊,用報應來懲治我。
這些觀念,在我生病的第二天和第三天,給了我很大的壓力。在身體發燒和良心譴責的交相逼壓下,我才勉強發出幾句類似禱告的話,雖然這些話並不能算出自真心的祈禱,只能說是一種恐怖和受難的呼聲。這時我的思維非常混亂,我內心深深地感到自己有罪。一想到自己要在這種不幸的情形下死去,我腦子裡便充滿了恐怖。在這種心靈的混亂中,我簡直不知嘴裡要說什麼,我只是一味地喊着:“上帝啊,我多麼不幸啊!如果我病了,我一定會因爲沒人照料而送掉性命,這怎麼得了啊?”於是我的眼淚奪眶而出,半天說不出話來。
這時候,父親對我的忠告,一齊涌到我的心頭,接着我又想起了他的預言,這都是我在故事開頭提到過的,如果我一定要走這愚蠢的一步,上帝一定不會祝福我。等我將來孤立無援的時候,我一定會後悔沒有聽從他的勸告。我對自己大聲說:“現在,父親的話果真應驗了:上帝已經懲罰了我,沒人幫我,沒人能聽到我的呼救了。我拒絕了上帝的好意,上帝原本把我安排在一個舒適的環境裡,讓我過幸福而舒適的生活。可是我自己看不到這一點,又不肯聽從父母的忠告。讓父母爲我愚蠢的
行爲而痛心,現在我自己也爲此而痛苦了。通過父母的幫助,我本來可以成家立業,事事如意,然而我卻拒絕了他們。現在,我有無數的困難需要克服,這些困難是大自然的,也是不可避免的。況且現在沒有人幫助我,照應我,安慰我,指導我。”於是我大叫道:“上帝,救救我吧,我是在大苦大難之中啊。”
這是我多年來的第一次祈禱,如果可以把這叫做祈禱的話。
現在還是回到我的日記上來吧。
六月二十八日。睡了一夜,精神多少好了些,加上寒熱已經過去,我又起來了。雖然噩夢給我的恐怖還很大,可是想到明天瘧疾又要發作,不如趁早抓緊時間準備些東西,等發病的時候吃。我先把一個大方瓶裝滿了水,放在靠牀的桌子上。爲了除去水中的寒性,我又往裡倒了四分之一品脫甘蔗酒,並攪拌了一下。然後我又取了一塊羊肉,放在火上烤熟,但我卻不怎麼想吃。我又四下走動了一會兒,可是一點氣力也沒有。想到自己的不幸處境,加上擔心明天要發病,心裡非常愁苦鬱悶。到了晚上,我在火灰裡烤了三個海龜蛋,剝開蛋殼吃了,算是晚飯。我平生第一次在吃肉的時候祈求上帝賜福。
吃完之後,我試着出去走走,可是渾身無力,幾乎連槍都拿不動(我出門總帶上槍),因此我只走了幾步,便坐在地上,眺望大海。這時海面平滑如鏡,我坐在那裡,思緒如潮。
我經常看到的大地和大海是什麼?是從什麼地方來的?我和其它動物,包括野性的和馴服的,有人性的和沒人性的,是什麼?又是從什麼地方來的?
我們肯定是被一種神秘的力量創造出來的。這種力量同時也創造了陸地、大海和天空。但這種力量又是什麼呢?
顯然,最合理的答案是:這一切都是上帝創造的。
從而我們就可以得出這樣一個奇怪的結論:這一切既然都是上帝創造的,那麼,上帝當然也在支配着這些東西和與這些東西有關的一切。因爲上帝既然有造出萬物的力量,當然也有指導、支配萬物的力量。
既然如此,那麼,在他創造的天地範圍內,也就沒有一件事的發生不是他所知道或安排的了。
既然沒有一件事的發生不是他知道的,那麼他當然也知道我現在在這個島上,在這種可怕的情形之下。如果沒有一件事的發生不是他安排的,那麼我這些災難當然也是他安排的了。
我找不出其它理由來推翻這些結論。因此我更加相信我遭遇的這些災難,都是上帝安排的,我之所以陷入這種苦境,都是他指使的。他不僅對我有這種特權,而且對世上一切事情都有這種特權。
於是我想:上帝爲什麼這樣對我呢?我到底做了什麼壞事,要受到這種懲罰呢?
這時我的良心立刻出來阻止我的詢問,好像我褻瀆了神明似的。我彷彿聽見它對我說:你這惡人!你還要問你幹了什麼壞事?回想一下你以前所犯下的罪惡吧。你什麼壞事沒有做過?你不如問問自己:你爲什麼至今還沒有被毀滅?你爲什麼沒有在雅茅斯被淹死?當你們的船被薩累戰船擄去時,你爲什麼沒有戰死?你爲什麼沒有被非洲的野獸吃掉?當全船的人都丟了性命時,爲什麼單單沒有把你淹死?你還要在這裡問:我做了什麼壞事?
這樣一想,我不禁驚愕得目瞪口呆,啞口無言。於是我滿腹心事地站了起來,向住所走去。我爬過牆頭,想去睡覺。可是心裡又愁又煩,無法入睡。於是我在椅子上坐了下來,點上燈。因爲天已經黑了。這時我擔心
舊病復發,心裡很害怕,忽然想起巴西人不管生了什麼病都不吃藥,只吃菸葉。我還有一卷菸葉放在箱子裡,大部分是熟菸葉,也有部分未經烤制的青煙葉。
於是,我像有上天在指點一樣跑去取菸葉。在那隻箱子裡,我不但找到了醫治肉體的藥,也找到了醫治靈魂的藥。我打開箱子,找到了要找的菸葉。同時,我保存的幾本書也在裡面,我便拿了一本《聖經》出來。關於這幾部《聖經》,我前面已經提到過,只是到目前爲止,我一直沒有時間去看,也無意去看。於是我把《聖經》和菸葉一齊取出來,放在桌子上。
我不知道怎麼用菸葉治病,也不知道它對我的病有沒有好處。可是我還是從各個角度進行了試驗。我想總有一種方式會生效的。我先拿了一片菸葉放在嘴裡嚼,一下子,我的頭便暈了起來。因爲菸葉還是半青的,味兒很衝,我還很不習慣。然後,我又取了一點菸葉,放在甘蔗酒裡浸了一兩個小時,決定在臨睡的時候喝。最後,我又拿了一些菸葉放在炭盆裡燒,忍受着它的熱氣和煙燻,把鼻子湊到煙子上聞。
做這些療法的時候,我把《聖經》拿到手裡,開始閱讀,但菸草已經把我弄得昏頭昏腦,至少在那個時候,我是讀不下去的。我隨手翻開書,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這句話:“患難之時向我求救,我必救你,你也要使我榮耀。”
這句話對我非常合適,給了我很深的印象,雖然這印象還不如後來那麼深。因爲,關於獲救的話,當時並沒有打動我。在我看來,這件事實在太渺茫了,太不可能了,所以,就像以色列人在回答上帝允許他們有肉吃的時候說:“上帝能在曠野擺設宴席嗎?”我這時也對自己說:“上帝能從這個地方把我救出去嗎?”這件事一直到許多年之後纔有了希望,而這個疑問卻經常在我腦子裡盤旋。雖然如此,前面那句話仍然給了我很深的印象,並且時常讓我回味。
夜已經深了,我的頭也被菸草弄得昏昏沉沉,很想睡覺。我讓燈在石洞裡亮着,免得晚上拿東西不方便,就上牀睡了。但臨睡之前,我做了一件平生沒有做過的事:跪在地上,禱告上帝,求他答應我,如果有一天我在患難中向他呼救,一定要拯救我。做完這語無倫次的禱告之後,我把那浸了菸葉的甘蔗酒喝了下去。酒非常烈,煙味刺人,我幾乎喝不下去。喝完之後,我立刻上了牀。不一會兒,便覺得酒勁發作。我昏昏睡去,直到第二天下午三點鐘才醒。不,我甚至懷疑我第二天又睡了一天一夜,一直到第三天三點鐘才醒。否則,我就無法解釋我爲什麼把日子少算了一天(這是我幾年以後才發現的)。如果說是我劃的刻痕有誤,爲什麼單單隻漏刻了一天呢?事實是,我的確漏記了一天,至於怎麼漏的,我也不知道。
無論如何,我醒來的時候,覺得神清氣爽,痛快異常。起牀之後,我覺得比頭一天有勁一些,胃口也好了,也知道餓了。總之,第二天我並沒有發病,並且很快康復了。這是二十九日。
三十日我當然更好了。帶槍出去了一趟,但沒打算走得太遠。我打了一兩隻像企鵝一樣的海鳥帶回來,卻不想吃。於是我又吃了幾個海龜蛋,味道很好。晚上我吃了些對我有好處的藥,即那浸了菸草的甘蔗酒,不過沒上次吃得多,也沒有嚼菸葉,或用煙燻頭。可是第二天,即七月一日,並沒有像我預料的那樣完全好起來。我發了一陣冷,不過並不嚴重。
七月二日。我再次用那三種方法吃藥,像頭一次那樣把自己弄得昏昏沉沉的,而且喝的劑量增加了一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