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獨木舟上的那幾個野人拼命划着船想逃出我們的射程之外。星期五雖然向他們開了兩三槍,但一個也沒打中。星期五很希望我取一隻他們的獨木舟來,追殺他們。說實話,我也很擔心他們逃走後把消息帶回他們本族,那時他們也許會坐二三百隻獨木舟捲土重來,我們就會寡不敵衆被吞吃掉。因此我同意到海上去追趕他們。我立刻跑向一隻獨木舟,跳上去,吩咐星期五跟着一起上來。但當我跳上那隻獨木舟的時候,卻意外地發現,船上還躺着一個沒有死的俘虜。他也像那西班牙人一樣,手腳都給綁着,等着挨殺。這時他因爲沒法把頭擡起來往船外看,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已經嚇得半死,又因爲脖子和腳被綁得太緊、太久,已經奄奄一息了。
我立刻割斷捆在他身上的菖蒲草之類的東西,扶他起來,但是他連站起來和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只一個勁兒地哼着,看樣子他還以爲給他鬆綁是要拿他開刀哩。
等星期五來到他跟前,我就叫星期五告訴他,他已經得救了。同時,我又把酒瓶掏出來,讓他給這可憐的野人喝兩口。那野人喝了酒,又聽見自己已經得救,不禁精神一振,竟然從船上坐了起來。不料,星期五一聽見他說話的聲音,把他的臉扳過來一看,立刻對他又是吻,又是擁抱,一會兒大哭,一會兒大笑,一會兒又叫喚,還一個勁兒地手舞足蹈,大聲歌唱。接着又是大哭,又是扭自己的兩隻手,又是打自己的臉和頭,然後又是唱,又是跳,就像發了瘋似的。那樣子,誰看了都要感動得流淚。足足過了好久他纔開口說話,告訴我是怎麼回事。他稍稍鎮靜了一會兒,告訴我說,這是他父親。
這可憐的野人與父親重逢,又見父親絕處逢生,真是欣喜若狂,足見其孝順。我也深爲此景所感動。他們父子相逢以後,他那種殷殷情深、不能自禁的樣子,我簡直無法表述。只見他一會兒跳上小船,一會兒又跳下小船,跳上跳下,不知跑了多少遍。每次跳上船,總要坐在父親身邊把父親的頭緊緊貼在他袒露的胸膛上,一貼就是半個鐘頭。然後又捧住他父親那被綁得麻木、僵硬了的雙手雙腳,不住地揉搓。看見這情形,我就從酒瓶裡倒出一些甘蔗酒給他,叫他用酒來按摩,效果很好。
這突發的事件使我們停止了對那條獨木舟上野人的追擊,他們這時已經走得很遠,幾乎連影子都看不見了。其實,我們沒來得及追他們,真是天意。因爲過了不到兩小時,在他們還沒走完四分之一的路程,海上突然颳起了大風,整整颳了一夜。由於刮的是西北風,正是他們迎面的逆風。我估計,他們的船一定出事了,他們肯定到不了陸地。
再回過頭來說星期五吧。他這時正爲他父親忙個不停,我不忍心叫開他。過了一會兒,我覺得可以了,就把他叫了過來。他又蹦又跳、歡歡喜喜地過來了。我問他給他父親吃麪包了沒有,他搖頭說:“沒有,都被我這個醜八怪吃光了。”我從一隻小袋子裡掏出一塊麪包給他,這袋子是我特意帶來的。又給了他一點酒,讓他自己喝,可是他嘗都不肯嘗,全拿到他父親那裡去了。我衣袋裡還有幾串葡萄乾,就給了他一把,叫他拿給他父親吃。他把這把葡萄乾送給他父親後,一下子跳出小船,像着了魔似的向遠處跑去,而且跑得非常快,我從沒見過誰跑得這麼快。很快就跑得沒影了。儘管我在後面大聲喊他,他還是一個勁兒地往前跑。不到一刻鐘,他又回來了,不過速度明顯慢了下來。他走近後,我才發現,他之所以走慢了,是因爲手裡正拿着東西。
他走到我面前,我才知道,原來他是跑回去取泥罐子替他父親弄淡水去了,並且還帶來了兩塊麪包。他把麪包交給我,把水送給他父親。這時我也很渴,順便也就喝了一口。他父親喝了水後精神得到了很大的恢復,比我給他的酒還有效,因爲他已經渴得要命了。
他父親喝過後,我便把他叫過來,問他罐子裡還有沒有水。他說:“有。”於是我便說給那西班牙人也喝點,因爲他和他父親一樣肯定也渴壞了。我又讓他把帶來的麪包給那西班牙人一塊。這時,那西班牙人已是精疲力竭了,正躺在一棵樹下的綠草地上休息。他的手腳由於剛纔被捆綁得太緊,又僵又腫。他坐起來,接過星期五送給他的水,邊喝水,邊接過麪包開始吃。我走到他跟前,給了他一把葡萄乾。他擡起頭來很感激地看了看我,可是他實在太虛弱了。雖然打仗的時候勁頭十足,他現在卻連站都站不起來了。他連試了幾次,可是因爲腳踝腫痛,站不起來。我叫他坐着別動,吩咐星期五像給他父親搓腳那樣,替他揉搓腳踝,同時用甘蔗酒洗擦。
我在一旁觀察着,只見這很有孝心的傢伙一邊幹着活兒,一邊頻頻回頭,看他父親是不是還坐在原來的地方。過了一會兒,他忽然發現父親不見了,便猛地跳起來,一句話也不說,飛也似的向他父親跑去。不料過去一看,他父親只不過是爲了舒展舒展手腳的筋骨,躺下去了。於是他又趕緊回來。這時,我就對西班牙人說,不如讓星期五扶着他站起來,把他帶到小船上去,坐船到我們的住所,由我來照顧他。沒想到星期五力氣很大,一下子就把那西班牙人背到身上,扛到小船旁邊,讓他兩腳朝裡,輕輕放在船沿上,然後又把他抱起來往裡一挪,安置在他父親身邊。然後星期五又跨出小船,把船推到水裡,划着它沿着海岸駛去。儘管這時風颳得很大,他卻劃得比我走得還快。他把他倆安全地運到那條小河裡,讓他們坐在船裡,他自己轉身回來,去取另外一隻獨木舟。我在半路上遇見他,問他幹什麼去,他說:“再去取小船。”話音剛落,就一陣風似的跑了,跑得真比誰都快,比馬都快。我從陸路剛剛走到小河邊上,他已經把另一隻獨木舟划進了小河。他把我渡過小河,又去幫助那兩位新客人下船。可是他倆都不能走,弄得可憐的星期五也沒辦法。
爲了解決這個問題,我便動腦筋想辦法。他走過來時,我告訴他讓他們坐到河邊上去,我很快做了一輛簡便的手推車,把他們放了上去,和星期五兩人推着他們往前走。可是當推到我們圍牆外面的時候,我們便不知該怎麼辦好了。我們根本不可能把他們運過牆去,而我又不想把圍牆拆掉。於是我和星期五又動起手來,不到兩小時,就搭了一個很好看的帳篷。上面蓋着帆布,帆布上面又鋪上了樹枝。地點就在我們圍牆外面那塊空地上,也就是在圍牆和我種植起來的那片小樹林之間。在帳篷裡,我們用現成的稻草搭了兩張牀,每張牀上墊一條毯子,再加一條毯子作蓋的。
現在我島上已經有居民了。我覺得我已經有不少百姓了。我老是高興地想我多麼像一個國王。首先,全島所有財產都是我個人的,因此毫無疑問,我對領土享有主權。其次,這裡的百姓都完全臣服我,我是他們的全權統治者和立法者。他們的性命都是我搭救的,如果有必要,他們都肯爲我獻出生命。還有一件值得注意的事,我雖然只有三個臣民,但他們卻分屬三個不同的教派,星期五是一個新教徒,他父親是異教徒,來自一個吃人部族。而那西班牙人,又是一個天主教徒。
不過,在我的領土上,允許信仰自由。——這暫且不談。
安頓好了這兩個解救出來的身體孱弱的俘虜,給他們安排好了遮蔽風雨和休息的場所後,我就想給他們弄點東西吃。我做的第一件事,是命令星期五從羊圈裡提一隻中等大小的山羊宰掉。我剁下這隻山羊的後腿,切成小塊,叫星期五加上水清燉,熬成湯後加進一些大麥和稻米,做成一種很好吃的糊湯羊肉。這飯是在露天做的,我從來不在牆內生火。做好以後,我就把它端到新帳篷裡去,在那裡擺上一張桌子,大家坐下來一塊兒吃。吃飯時我儘可能地同他們有說有笑,以振作他們的精神。這時候,星期五就充當我的翻譯,除了把我的話翻給他父親聽,有時也翻給那西班牙人聽,因爲那西班牙人也會說點野人們的話。
吃完午飯(也可以說是晚飯),我命令星期五駕一隻獨木舟去把我們的短槍和其它槍支搬回來。這些東西都是由於當時時間倉促而留在戰場上的。第二天,我又命令他把那些野人的屍體埋掉,因爲他們暴露在太陽底下,過不了多久就要發臭的。另外,我又叫他把那野蠻宴會遺留下來的可怕的殘骨剩肉也給埋掉。我知道這些東西還留下不少,可是我實在不願親自動手
去埋——別說埋,就是路過那裡,我都不忍心看上一眼。所有這些任務,他不但很快完成了,而且還把野人在那一帶留下的一切痕跡都清除得乾乾淨淨。我後來再到那邊去,如果不是藉助那片樹林的一角,簡直認不出那個地方了。
我和這兩個新百姓進行了一次簡短的談話。我讓星期五問問他父親他認爲那幾個坐獨木舟跑掉的野人會怎麼樣,並且問他,就他看來,他們會不會帶大量的兵力來,讓我們難以抵抗。他的初步意見是,那條小船肯定逃不過那天晚上的大風,他們不是被淹死在海里,就是讓大風颳到南方其它海岸上去了。如果被刮到那邊去,他們肯定會被當地的野人吃掉。至於說,萬一他們平平安安回到他們自己的海岸,可能採取什麼行動,那就難說了。不過,依他看,我們突如其來的進攻方式、我們的槍聲和火光早已把他們嚇得半死,他相信他們回去後,一定會告訴他們本族的人說,其他人不是給人打死的,是讓雷和閃電霹死的。至於那兩個出現在他們眼前的人,即我和星期五,一定會被他們當作兩個從天而降來消滅他們的天神或復仇之神,絕不會被當作兩個攜帶武器的凡人。他說對此他很清楚,因爲他親耳聽見他們用土話把這話傳來傳去。他們絕想不到一個凡人居然不用擡手就既會噴火,又會放雷,老遠就能把人殺死。這位老野人說的果然不錯,因爲後來的事實證明,那些野人的確再也不敢到島上來了。他們部落的人聽到那四個人(看樣子他們居然從風浪裡逃生了)的報告,簡直嚇壞了。他們相信,不管誰到這魔島上來,都會被天神用火燒死的。
但我最初並不明白這種情況,因此有很長一段時間,整天提心吊膽地帶着我的全部人馬嚴加防守。我覺得,我們現在已經有了四個人,他們哪怕來上一百人,只要是在平坦空曠的地方,不論什麼時候,我們都敢跟他們打一下。
可是,過了很久也沒見野人的獨木舟出現。我就不那麼擔心他們捲土重來了。我又開始考慮乘船到大陸上去的老問題了。我之所以又想到這個問題,還有一個原因,星期五的父親向我保證,如果我肯到他們那裡去,他們全族的人一定會看在他的份上善待我的。
然而,當我和那西班牙人進行了一次正式的交談之後,又打消了這種念頭。因爲他告訴我,那邊還有十六個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自從船隻出了事,逃到那邊後,他們和那些野人倒也相處得不錯,但是非常缺乏生活必需品,連活都活不下去了。我仔細詢問了他們的航程情況,才知道他們搭的是一條西班牙船,從拉巴拉他出發,要到哈瓦那去,準備在那兒卸下皮貨和銀子,再裝些歐洲貨回去。他們船上有五個葡萄牙水手,都是從一條遇難的船上救下來的。後來他們自己的船也出了事,死了五個西班牙船員,其餘的人歷盡磨難,都快餓死了,才逃到那吃人的海岸,還整天提心吊膽生怕被那些野人吃掉。
他又告訴我,他們本來也帶了一些槍械,但用不上,因爲既沒火藥,也沒子彈。海水把他們所有的火藥都泡壞了,只剩下一點點。而他們剛上岸的時候,這點火藥都用來打獵充飢了。
我問他,就他看來,那些人最後會怎麼樣,有沒有什麼逃走的打算。他說,這件事他們也曾多次商量過,但由於既沒船,也沒造船的工具,加上又缺乏糧食,他們的會議往往是以眼淚和失望收場。
我又問他,就他看來,如果我向他們提出一個可以讓他們逃生的建議,他們會接受嗎?如果他們都到我這邊來,這件事是否可行?我坦白地對他說,我最擔心的是,一旦我把我的生命交付給他們,他們說不定會背信棄義、恩將仇報。因爲感恩圖報並不是人性中可靠的美德。人們經常並不是根據他們所受到的恩惠來決定自己的行爲,更多的時候,他們是根據他們所希望得到的利益來決定自己的行爲。我又告訴他,如果我幫助他們脫離險境,而結果他們卻反而把我當俘虜押送到新西班牙去,那就太糟了。因爲英國人不管是由於不得已,還是由於偶然,只要到了那裡,就一定會受到宗教迫害。我寧願被那些野人抓去,活活讓他們吃掉,也不願落到那幫西班牙僧侶手裡,受宗教法庭的審判。我又補充說,如果不是上述這種情況,我相信,只要他們都到這邊來,有這麼多人手,一定可以造出一條大船來,載上我們大家,往南開到巴西,或是往北駛到西印度羣島或西班牙殖民地去。可是如果我把武器給他們,他們反而恩將仇報,用武力把我劫到他們同胞那裡去,我豈不是好心沒好報,處境越搞越糟了?
他坦誠地回答我說,他們目前的處境非常糟,也吃夠了苦。他深信對任何一個幫助他們脫險的人,他們都不會起什麼忘恩負義的念頭。他又說,如果我願意的話,他可以和那個老野人一起去見他們,同他們談談,然後把他們的答覆帶回來。他說他一定要跟他們講好條件,叫他們對天起誓,絕對服從我的領導,把我當司令。同時還要叫他們對《聖經》和《福音書》發誓對我效忠到底,不管我叫他們到哪一個基督教國家去,都要毫無異議地跟我去,並絕對服從我的命令,直到他們在我指定的地方平安登陸爲止。最後他又說,他一定要叫他們寫一張盟約帶回來。
然後他又告訴我,他願意首先對我發誓,不得到我許可,一輩子不離開我。萬一他的同胞有什麼背信棄義的舉動,他將支持我,直到流盡最後一滴血。
他又告訴我說,他們都是很文明、很正直的人,目前正處於大難中。沒有武器,沒有穿的,沒有吃的,命運完全掌握在野人們手裡,失去了重返故鄉的希望。因此他敢保證,只要我願意救他們脫離苦難,他們一定願意跟我出生入死。
聽了他這一番保證,我決定盡一切可能冒險救他們出來,並且決定先派那老野人和這位西班牙人過去同他們交涉。可是,當一切準備妥當,正要派他們出發的時候,那西班牙人忽然提出了反對意見。這個意見不僅慎重周到,而且出於至誠,叫我沒法不感到滿意。於是我聽從了他的勸告,把搭救他同伴們的事情延期到一年半以後。情況是這樣的:他和我們住在一起,差不多一個來月了。在這一個月裡,我讓他看到我是怎麼在老天爺的保佑下維持自己的生活的。同時他也清清楚楚地看到,我積蓄起來的大麥和稻米有多少。這點糧食,我一個人吃固然綽綽有餘,但若不節約,就不夠一家人吃的了,因爲我家現在已經有四口人了。如果十六個據他說還活着的他的同胞從對岸過來,那就更不夠了。如果我們再造一條船,航行到美洲任何基督教殖民地去,這點糧食又怎麼夠全船人路上吃呢?因此他對我說,他認爲最好讓他和星期五父子再多開墾一些土地出來,把能夠省下來的種子,全部播種下去,等到莊稼收穫一季後,再談這個問題。這樣,等他的同胞過來以後,就有糧食吃了。因爲缺乏生活必需品很可能會導致意見分歧,使他們覺得自己根本沒有脫離危險,只不過是從一種困境進入了另一種困境罷了。他說:“你知道以色列人,最初雖然對於被從埃及救出而感到高興,但當他們在曠野裡缺乏麪包時,甚至反對起拯救他們的上帝來了。”
他的顧慮實在合乎情理,他的意見也確實很好,所以我對他的建議甚是欣慰,對他的忠誠甚是滿意。於是我們四人便充分利用那些木頭工具,一齊動手開墾土地。不到一個月,正好趕在播種季節之前,開墾、準備好了一大片土地,足夠播下二十二斛大麥種,十六罐稻穀種。總之,把我們所能省下的全部種子都播了下去。老實說,在收穫前的六個月中,我們留下來的大麥甚至不夠吃。我所說的六個月,是從我們留出種子準備播種的時候算起,不要以爲莊稼在這地方要長六個月。
我們現在已經有了個團體,有足夠的人,就是那幫野人過來,我們也用不着害怕了,除非他們來的人太多。因此,我們敢在全島到處走動。而且,由於滿腦子想着逃走和脫險,我們——至少我自己——時時都在想着辦法。爲此,我把幾棵適於造船的樹都做了記號,叫星期五和他父親把它們砍倒。然後我又把我的想法告訴那西班牙人,叫他監督、指揮他們工作。我讓他們看着我是怎麼不辭辛苦地把一棵大樹削成木板的,然後叫他們照着做。最後,他們居然用橡樹做成了十二塊很大的木板,每塊大約有二英尺寬,三十五英尺長,二至四英寸厚。至於這個工程究竟花了多少
勞動,那就可想而知了。
與此同時,我又想辦法繁殖我那小小的羊羣。爲此,我叫星期五的父親和那西班牙人頭一天出去,我和星期五第二天出去,這樣輪流出動,捉了二十多隻小山羊,把它們跟原有的羊養在一起。不管什麼時候,只要打到母羊,我們就把小羊留起來送到羊羣裡去。尤其重要的是,曬制葡萄的季節到來時,我叫大家採集了大量的葡萄,掛在太陽底下曬,其數量之多,使我確信,如果搬到曬制葡萄乾的亞利幹去,至少可以裝成六十或八十大桶。葡萄乾和麪包是我們日常的主要食物,並且對改善我們的生活有很大的作用,因爲它是營養很豐富的食品。
收割季節又到了,我們的收成很好。這次雖然並不是我在島上收成最好的一次,但已足夠我們之需了。我們種下去二十多斛大麥,現在居然收進並打出二百二十多斛。稻子的比例也一樣。這些糧食,就是那十六個西班牙人都來,也夠吃到下個收穫季節。如果準備航海,這些糧食裝在船上,夠我們航行到世界上任何地區——這只是說,夠我們到美洲任何地區。
存糧收藏妥當後,我們又動手編制更多的藤器,也就是編制一些大筐子來裝糧食。那西班牙人編得又快又巧,他總怪我沒有多編一些類似的東西來作防禦之用,但我看不出有什麼必要。
既然有充足的糧食供給即將到來的客人,我決定讓那西班牙人到大陸走一趟,看看是不是可以想出什麼辦法幫助那批留在那邊的人過來。臨行前,我下了一道嚴格的指令,除非他們預先在他和那老野人面前發誓表示來到島上後絕不加害於我或襲擊我,絕對不能把任何人帶過來,因爲我是好心接他們過來,預備救他們脫險的。同時還要那些人發誓,遇到這種情況,一定要站在我這邊,保衛我,並且無論到了什麼地方,都要完全聽從我的指揮。我要求他們把這些條件形成文字、簽上名。至於他們是否有筆和墨水,怎麼去落實這個條件,我們大家想都沒想。
那西班牙人和那個老野人接受了我的這些指示後,坐上一隻獨木舟走了。當初那夥野人把他們當作俘虜運到島上,準備吃掉的時候,用的就是這種獨木舟。
我發給他們每人一支短槍,讓他們帶着火機。又發給他們八份藥彈,囑咐他們節省着用,不到萬不得已不要開槍。
這是一件令人愉快的工作,因爲這是我二十七年來爲了解救自己而採取的第一個措施。我讓他們帶了許多面包和葡萄乾,足夠他們吃好多天,也夠那批西班牙人吃七八天的。我祝他們一路平安就送他們動身了。動身前我和他們約定好回來時懸掛的信號,以便在他們回來的時候,不等他們靠岸,遠遠地就能認出他們來。
他們走的時候,正趕上順風。據我推算,是十月裡月圓的那天。至於準確的日期,自從我把日曆記錯以後,再也搞不清楚了。我甚至連年份都不敢說沒記錯,雖然後來我在檢查記錄時發現我的年份並沒記錯。
他們走後的第八天,忽然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這件事之奇特和意外,也許是有史以來前所未有的。這天清晨,我正在茅草屋裡睡覺,忽然星期五跑了進來,邊跑還邊喊:“主人,主人,他們來了,他們來了!”
我一下子爬了起來,不管有沒有危險,趕忙披上衣服,穿過我種的小樹林(現在它已經成了一片濃密的林子),跑了出去。連武器都沒帶就跑了出去,完全違揹我平時的習慣。我放眼向海上望去,不覺大吃一驚,只見一海里半外,有一隻小船,正掛着一副“羊肩帆”向岸上駛來,這時正有一股順風把它往岸上送。緊接着,我又注意到,它並不是從大陸那邊而是從島的南端過來的。我把星期五叫過來,讓他不要離開我。因爲這些人並不是我們等的人,還不知道是敵是友。
隨後,我又回去拿出我的望遠鏡,想看清楚他們究竟是什麼人。然後又搬出梯子,爬到山頂上。每逢我對什麼放心不下,想看個究竟,同時又不想被發現時,我總是爬到這山頂上來望。
剛剛走上小山頂,我就一眼看見一艘大船在我東南偏南的地方停泊着,離我大約兩海里半,離海岸最多一海里半。依我看,那肯定是條英國船,而那小船看樣子也是隻英國舢板。
我無法描述我當時那種亂糟糟的心情。我雖然看見了一艘大船,而且有理由相信船上都是我的同胞,都是自己人,心裡有說不出的高興。可是,與此同時,我又產生了一種不知道從哪裡來的疑慮,促使我採取戒備的態度。一艘英國船怎麼會跑到這一帶來呢,這一帶又不是英國在世界上有貿易往來的要道?並且,近來又沒有發生過什麼暴風雨把他們刮到這一帶來。如果他們真的是英國人,那麼他們到這裡來一定沒安好心。與其落到盜賊和罪犯手裡,還不如就像現在這樣過下去好。
有時候,有些事從表面看明明不會有危險,內心裡卻受到一種神秘的暗示,警告你有危險。對這種暗示和警告,任何人都不應不予理會。我相信,凡是對這類事情稍稍留心的人,很少能否認這種暗示和警告確實應加以注意。毋庸置疑,這種心裡的暗示來自一個看不見的世界,是一種精神交流。如果它的目的是警告我們,叫我們注意危險,那我們爲什麼不可以相信它是來自某種友好的力量,是善意幫助我們的呢?至於這種力量是至高無上的還是微不足道的,那根本無關緊要。
眼前的事充分證明我這種推理的正確性。因爲如果我不是由於這種神秘的警告——不管它來自哪裡——而格外小心,我早已大禍臨頭,陷於比過去更糟的境地。至於我爲什麼這樣說,看了下面你就明白了。
我在小山上望了沒多久,就看見那隻小舢板駛到海岸邊,彷彿正在尋找一條小河,把船開進來以便上岸。由於他們沿着海岸走得不夠遠,竟沒有發現我從前卸木排的那個小河口,最後只好把小船開到離我半英里遠的沙灘上靠了岸。這是我的幸運。不然的話,他們一定會緊對着我的門口上岸,而且一定會把我從城堡裡趕出來,並且說不定還會把我所有的東西搶個精光。
他們一上岸,我便看出他們果然是英國人,至少大部分是英國人。有一兩個樣子像荷蘭人,後來證明不是。他們一共有十一個人,其中有三個好像沒帶武器,並且像是被捆綁着。船一靠岸,就有四五個人先跳下來,把那三個人押下船來。我看見其中的一個在那裡指手畫腳,做出種種哀求、悲痛和失望的姿勢,動作做得甚至有點過火。同時我又見另外兩個人,有時也舉起雙手做出很苦惱的樣子,但沒有第一個人那麼激動。
看到這個情景,我簡直莫名其妙,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意思。星期五在旁邊用英語對我喊道:“主人啊,你看英國人和野人一樣,也要吃俘虜。”“什麼,星期五,”我說,“你以爲他們會吃人嗎?”“是的,”星期五說,“他們一定會吃他們的。”“不會,不會,”我說,“星期五,我只怕他們會殺害他們,可是我敢保證他們決不會吃他們。”
我始終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只是站在那裡,對着這個可怕的情景發抖,時刻擔心那三個俘虜被他們殺掉,一次,我甚至看見一個惡棍舉起一把長刀(水手們稱爲腰刀的那種),向那三個可憐人中的一個砍去,那個人眼看就要倒下了,看得我血都要凝固了。
我這時真希望那西班牙人和那老野人還在身邊,這樣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走到他們跟前,在槍的射程以內把那三個人救出來。因爲我看見這夥人都沒有帶槍。不過後來我又想了一個主意。
我看見那夥氣勢洶洶的水手把那三個人粗暴地虐待了一番後就在島上散開了,好像要看看這地方的情況。這時我又看見,那三個人的行動也很自由,不過他們都坐了下來,好像心事重重、異常絕望的樣子。
這使我回想起我初上岸時的樣子。當時我左顧右盼、異常絕望、誠惶誠恐、提心吊膽。因爲怕被野獸吃掉,在樹上睡了一夜。
那天晚上,我萬沒想到老天爺會讓風暴和潮水把大船衝到海岸邊讓我得到物資和供給。靠着這些物資,我後來過活了很久,支撐了很久。這三個可憐的受難者與當時的我一樣也沒想到會得到救援和幫助,更沒想到這種救援和幫助就近在眼前。他們怎麼也想不到,就在他們認定自己已經在劫難逃、沒命了的時候,實際上已經完全沒危險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