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可是,我已經被摩爾人嚇破了膽,生怕再落到他們手裡,加上風勢又順,於是既不靠岸,也不下錨,一口氣竟走了五天。這時風勢漸漸轉爲南風了,我估摸着即使他們派了船在追我,這時也要罷手了,於是便大着膽子靠了岸,在一條小河口拋了錨。至於在什麼地方,處於什麼緯度,位於什麼國家,停在什麼河道上,我們一概不知。這時四周看不到一個人,我也不願意看到什麼人,現在需要的只是淡水。我們在傍晚駛入了河口,決定等天一黑就游到岸上去,看看岸上的情況。但天剛黑,我們便聽到各種野獸的狂吠、咆哮、呼嘯,把那可憐的孩子嚇得半死,哀求我等天亮再上岸去。我說:“好吧,佐立,我不去就是了,不過,說不定到了白天就要碰見人,他們對我們也許像獅子一樣兇哩。”佐立笑着說:“那樣,我們可以用槍打他們,把他們打跑。”我見佐立這樣高興,心裡很滿意,於是從主人的酒箱裡倒了點酒給他喝,讓他壯壯膽。我覺得佐立的建議有道理,就同意了。我們下了錨,靜靜地躺了一整夜。事實上,我們整夜都沒閤眼。因爲兩三小時後,便有一大羣各種各樣叫不出名字的巨大的野獸跑到海邊來,在水裡打滾、洗澡、消暑,它們那種狂呼怒吼,真是嚇人,我從來沒有聽見過。

佐立嚇壞了,我也害怕得要命。尤其使我們害怕的是,我們聽見有一隻巨獸向我們的船游過來,我們看不見它,但是從它擊水的聲音可以聽出它是一隻碩大而兇猛的野獸。佐立說是隻獅子,我想也是的,佐立哭叫着要我起錨開船。“不用,佐立,我們可以把錨鏈繫上浮筒,放得長長的,把船向海裡移移。它們不會跟我們遊得太遠的。”我話音未落,就見那東西已經離船不到兩槳來遠了。我立即走到艙裡,拿起槍照它放了一槍,那猛獸立刻調轉身子向岸上游去了。

槍聲一響,那些野獸便漫山遍野地狂呼怒吼起來,那可怕的情形,簡直難以描述,我想這可能是因爲它們從來沒有聽見過槍聲的緣故。這使我不能不相信,不僅晚上不能上岸,白天怎麼上岸也是個問題。如果我們落到野人手裡,無異於落入獅子和老虎口裡。至少我們對這兩種危險都是害怕的。

不管怎麼說,我們還是要上岸去弄一點淡水來,因爲船上連一品脫水都沒有了。現在的問題是什麼時候上岸,到哪兒去弄淡水。佐立說,如果我讓他帶一個罐子上岸,他可以看看哪裡有水,如果有,就弄點回來。我問他爲什麼是他去,而不是我去,讓他守在船上呢。他的回答情深義切,使我從此喜歡上了他。他說:“如果野人來了,他們吃掉我,你可以逃走。”我說:“我們兩人一起去吧,佐立,如果有野人來,我們就把他們打死,我們誰也不讓他們吃掉。”我給佐立拿了一塊乾麪包,又從前面提到過的酒箱裡倒了一杯酒給他,然後把船向岸上適當地靠近了一些,便一齊涉水上岸,除了槍支和兩個盛水的罐子外,什麼都沒帶。

因爲擔心野人的獨木舟順流而下,我不敢走得離船太遠。可那孩子看見一英里外有一塊低地,就信步向那邊走去。不一會兒,只見他飛也似的向我跑來,我以爲有野人在追他,或是被什麼野獸給嚇着了,急忙迎上去幫他。可是當我走近他時,卻看見他肩上揹着個什麼東西,像只野兔,只是皮色不同,而且腿也比較長,原來是他打死的野味。我們都很高興,因爲這東西的肉一定很好吃。更令人高興的是佐立告訴我他已經找到了淡水,並且沒有見到野人。

直到後來我們才知道,我們用不着大費周折去找水。只要沿着小河向上走一點點,潮水一退,就可以找到淡水。即使是漲潮的時候,海水也上溯不了多遠。於是我們把所有的罐子都盛得滿滿的,又把殺了的野兔吃了,準備繼續前進。在那一帶,我們始終沒有發現人類的痕跡。

以前我曾來過這片海岸,所以很清楚加那利羣島和佛得角羣島都離此不遠。然而由於我們既沒有儀器可以測量出我們這時所在的緯度,又不知道或是記得這些羣島是在什麼緯度,當然就不知道該往哪兒航行,也不知道應該在什麼時候離開海岸駛向海島。不然的話,我會很容易找到這些海島。我現在惟一的希望是繼續沿着海岸航行,一直走到有英國人做生意的地方,只要能遇到來往的商船,我們就會被救起帶走的。

我估計,我們所處的地區一定是在摩洛哥帝國和黑人國家之間。這一帶荒涼無人,只有野獸。黑人因懼怕摩爾人而放棄了這個地區,向南遷移。摩爾人由於這裡的荒蕪,不願在此居住。另外,使得這兩個民族都捨棄了這塊地方的另一個原因,就是這裡盤踞着無數的猛虎、獅子、豹子和其它猛獸。摩爾人只把這兒當狩獵的地方,每次來,都像開來一支軍隊,至少有兩三千人。真的,我們沿着海岸航行了差不多一百多海里,白天看到的是一片荒蕪,杳無人煙,夜晚聽到的只有野獸此起彼伏的咆哮。

有一兩次,在白天,我彷彿遠遠看到了加那利羣島上泰尼利夫山的山頂,很想冒險駛過去,但是試了兩次,結果都被逆風吹了回來,而且海上的風浪很大,小船也走不了。因此,我決定按照原來的計劃,繼續沿着海岸行駛。

離開了那個地方之後,我們有好幾次不得不上岸取淡水。特別是有一次,大清早,我們來到一個小岬角,拋了錨。這時正好漲潮,我們想等潮水上來以後,再往裡駛。佐立的眼睛比我尖,突然低聲叫我,讓我把船開得離岸遠點。他說:“你看那邊有一個可怕的怪物在小山下睡覺哩。”我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見一隻大獅子躺在岸上的山影下。我說:“佐立,你上岸去把它打死吧。”佐立顯出很害怕的樣子說:“我去打死它?它會一口把我吃掉的。”於是我不再說什麼,只叫他不要動。我把最大的一支槍拿到手裡,裝上大量火藥,又裝了兩顆大子彈,放在一邊。然後又把第二支槍裝上兩顆子彈,再把第三支槍裝上五顆小子彈。我拿起第一支槍,盡力瞄得準準的,對着獅子的頭開了一槍,它正用一隻前腿擋着鼻子躺着,子彈打過去,正打在它膝頭上,把腿骨打斷了,它猛然驚起,先是大聲咆哮,等發覺腿已經斷了,又跌倒在地,接着又用三條腿站起來,發出恐怖的吼叫聲。我見沒打中它的頭,不由吃了一驚。這時那獅子似乎想要跑開,我急忙拿起第二支槍,對準它的頭部又開了一槍,只見它頹然倒下,輕輕吼了一聲,一個勁兒在那裡掙扎。這時候佐立的膽子也大了起來,要求我允許他上岸。我說:“好,去吧。”於是他便跳到水裡,一隻手舉着支短槍,一隻手划着水,走到那東西的跟前,把槍口放在它耳朵邊,向它的頭部又開了一槍,結果了這隻怪獸的性命。

這件事,對我們,只能算作一種消遣,因爲獅子肉不能吃。爲了這麼個無用的東西耗費了三份火藥和彈丸,太不划算,爲此我有點後悔。可是佐立說他一定要從它身上弄點東西下來,於是他走上船來,叫我把斧子給他。我說:“幹什麼,佐立?”他說:“我要砍下它的頭。”可是他卻沒能砍下獅子的頭,只砍下獅子的一隻腳帶回來。那隻腳大得令人稱奇。

我心想,獅皮也許對我們有用,便決定想辦法把它剝下來。佐立和我便跑過去剝皮。佐立幹這個比我高明得多,我是完全不知道怎麼下手。我們足足花了一整天的工夫才把它剝下來。我們把皮晾在艙頂上,不到兩天就完全曬乾了。後來我便墊着它睡覺。

這次停船之後,我們一連向南行駛了十多天,我們的糧食漸漸減少,只好省着吃。除了不得已要取淡水,我們很少靠岸。我的計劃是要把船駛到非洲海岸的岡比亞河或賽內加爾河,即駛到佛得海角一帶,希望能在那裡遇到歐洲商船。萬一遇不到,我就不知道該往哪裡去了,只有去找找那些羣島,或是死在黑人手裡了。我知道所有駛往幾內亞、巴西或者東印度羣島的歐洲商船,都得從這個海角或這些羣島經過。總之,我把我整個命運都押在這惟一的機會上了,如果碰不到商船,只有死路一條了。

我抱着這種決心走了十天,就看到了有人煙的地方。有兩三個地方,在我們的船駛過時,可以看見一些人站在岸上望着我們。他們都是黑黑的、一絲不掛。有一次,我很想上岸接近他們,但佐立卻勸阻我說:“不要去,不要去。”不過我還是把船靠近岸邊,以便和他們說話。他們也沿着海岸跟着我們的船跑了一程。我注意到他們手裡並沒有武器,只有一個人手裡拿着一根長竿。佐立說,這是一種鏢槍,他們可以把它擲得又遠又準。所以,我們只好離得遠遠的,儘量用手勢和他們交談。我特別做出向他們要食物的手勢。他們讓我們把船停下,表示要替我們取些肉來。於是我落了頂帆,把船停了下來。這時他們當中有兩個人向村子跑去,不到半個小時,就又跑了回來,帶來兩塊乾肉和一些穀類。這些大概都是他們的土產品,但我們卻都認不出是什麼東西。我們很想要這些食物,但怎麼把它們拿來卻成了問題,因爲我們不敢靠近他們,他們也同樣害怕我們。最後他們想出一個兩全的辦法,把東西放在岸上,遠遠地躲開,等我們把東西拿上船後,再走近我們。

我們打手勢向他們表示感謝,因爲我們拿不出東西來答謝他們。這時正好來了一個機會,讓我們大大地還了他們的情。正在這時,突然有兩隻巨獸從山上衝到海邊,看那樣子,彷彿是一隻怪獸正在追逐另一隻。它們究竟是雌雄相逐,是戲耍,還是相鬥,我們也弄不清楚。同時我們也不清楚這是司空見慣的事呢,還是偶爾發生的事。不過照情形來看,我覺得還是後者的成分居多。因爲,第一,這些兇猛的獸類白天一般不出現;第二,我們看見那些黑人,尤其是女人們,這時非常害怕。除了那個拿鏢槍的人之外,其餘的都逃開了。可是那兩隻巨獸跑到水邊,並沒有去襲擊那些黑人。而是一齊跳到海里,游來游去,好像在嬉戲。後來,出乎我的意料,有一隻竟跑到我們船跟前來了。幸好我早就做好了準備,把槍裝上了彈藥,又叫佐立把另外兩支槍也裝好了彈藥。等那巨獸走到射程以內,我一槍打去,正擊中它的頭部。巨獸立刻沉了下去,但馬上又浮了起來,在水中上下翻騰,彷彿在做垂死掙扎,事實上也是如此。它拼命往岸上游,但因爲受的是致命傷,又被海水窒息,還沒有游到岸上就死了。

那些可憐的黑人聽見槍聲,又看見了槍裡發出的火光,嚇得驚慌失措,其神情難以形容。有幾個甚至嚇得半死,一下子癱在地上。後來他們看見那怪獸已死,而且沉到水裡去了,又見我向他們招手,叫他們到海邊來,這才壯起膽子,到海邊來搜尋那死獸。我根據海水中的血跡找到了死獸,又拿繩子把它套住,把繩頭遞給那些黑人,叫他們去拖。他們把它拖到岸上,發現竟是一隻很奇特的豹,滿身黑斑,非常美麗。黑人們一齊舉起手來,表示他們的欽佩。他們想不出我是用什麼把它打死的。

另外一隻怪獸,由於受到火光和槍聲的驚嚇,早已游到岸上,一溜煙跑回山裡去了。我離它很遠,也看不清到底是隻什麼東西。我很快就看出那些黑人有要吃那豹子肉的意思,因此很樂意把它作爲人情送給他們。當我向他們打手勢,表示他們可以把豹子拿去時,他們都非常感激。他們立刻動起手來,沒有刀,他們用一塊削薄了的木片,一會兒就把豹皮剝了下來,真比我們用刀還要順當。他們送了一些肉給我們,我不要,打手勢表示肉全部送給他們,不過想要那張豹皮,他們立刻痛快地給了我。他們又弄了許多糧食給我,雖然不知道是些什麼東西,我還是接受了。接着我又打手勢,向他們要水,拿出一隻罐子,把它口朝下翻過來,表示裡面已經空了,希望把它裝滿。他們立刻通知他們的同伴,很快便有兩個女人擡來了一隻很大的泥缸(我猜,這泥缸大概是用陽光焙制的),她們把這泥缸放在地上,像以前那樣躲開。我讓佐立把三隻水罐提到岸上,都裝滿水。那些女人跟男人一樣,也是赤身裸體,一絲不掛。

我們有了一些雜七雜八的糧食,又有了淡水,便離開了那些友好的黑人,一口氣走了十一天,沒有靠過一次岸。後來我看見離我四五海里之外有一塊狹長的陸地伸到海里。這時風平浪靜。我駕船離開海岸,繞着小岬走。當我們在離岸六海里左右繞過這小岬以後,又發現在岬的另一邊也有陸地。我便斷定這邊是佛得角,而那邊的羣島則是佛得角羣島。但是,這些島都離得很遠,我不知道怎麼辦纔好,因爲如果遇上大風,我們連一個也到不了。

在這種進退兩難的情況下,我讓佐立去把舵,自己則悶悶不樂地走進船艙。突然,那孩子叫了起來:“主人,主人,有一艘帆船!”原來這可憐的孩子嚇昏了頭,還以爲是他原來的主人派船來追我們了。我卻很清楚,我們已經駛得很遠,他們是不可能追到的。我跳出船艙一看,原來是一艘葡萄牙船,是到幾內亞海岸販賣黑奴的。可是,再看它的行駛方向,便知它要去另一個方向,並沒有靠近海岸的意思。於是我拼命把船往海里開,決心儘可能地同他們搭上話。

雖然我扯滿帆死命往前趕,但我根本無法橫插到他們的航線上去,還不等我發信號,他們就會開過去的。正當我拼命追趕,要絕望的時候,他們似乎用望遠鏡看見了我,並且看出我的船是一隻歐式小艇,料定它是屬於某一艘失事船隻的,因此便落了帆,等我們靠近。這給了我極大的鼓舞。船上本來有我原主人的旗幟,我拿出來向他們搖了搖,作爲求救信號,同時我又鳴了一槍。這兩個信號他們都看見了。因爲他們後來告訴我,他們雖然沒有聽見槍聲,卻看見了硝煙。由於看到信號,他們便停了船等我們。又過了大約三小時,我們才靠上他們的船。

他們分別用葡萄牙語、西班牙語、法語問我是什麼人,但是我卻一概不懂。最後船上有一個蘇格蘭水手走近我,我便告訴他我是英格蘭人,剛剛從薩累的摩爾人手裡逃出來。於是他們便好心地收留了我們,讓我們上了船,並把我們所有的東西都拿到了大船上。

我竟能絕處逢生,喜悅之情真是難以言表。我立刻把我所有的東西獻給船長,以報答他的救命之恩。然而他卻慷慨地對我說,他什麼都不要我的,等到了巴西,他要把所有的東西都還給我。他解釋說:“我救你的命,不過是希望將來也有人救我的命。誰能保證我將來不遇到同樣的命運哩。再說,我把你帶到巴西之後,你遠離家鄉,如果我要了你的東西,你一定會捱餓的,那不等於我救了你的命又送了你的命嗎?不,不,英國先生,我把你帶到巴西,完全是出於慈善目的,你的這些東西可以幫助你在那裡過活,並可以做你回家的路費。”

他不僅善良地提出了這種建議,而且一絲不苟地履行了他的諾言。他下令給船員們,任何人不準動我的東西。後來他索性把所有的東西都收歸他自己保管,並開了一張清單給我,以便我日後提取,甚至連我的三隻瓦罐都不例外。

他看見我的小艇不錯,便對我說,他很想買下它,放在船上用,問我要多少錢。我說,他對我這麼慷慨,各方面又照顧備至,我怎麼好開價呢,隨他的便好了。於是他對我說,他手頭有一張八十西班牙金幣的期票,先給我,到巴西后可兌換現金。如果到了巴西,有人出更高的價,他願意照數補足。他又出六十西班牙金幣要買我的佐立,可是我很不情願。我並不是不願意把他賣給這位船長,而是因爲他曾對我忠心耿耿,幫我獲得自由,現在我實在不願再出賣他的自由。我把我的理由告訴了他,他覺得有道理,並提出一個折衷的辦法,就是同那孩子訂一個契約,如果他信了基督教,十年以後就還他自由。聽他這麼說,同時又見佐立本人也願意跟他,我就同意了。

我們一路順利地向巴西駛去,大約走了二十二天便抵達了羣聖灣。現在,我已經從最苦難的生活中解放出來,以後該怎麼辦,得好好考慮了。

那船長對我的慷慨真讓我終身難忘。他不但不要我的船費,還用二十塊威尼斯金幣買了我的豹皮,用四十塊威尼斯金幣買了我的獅皮,又把我所有的東西都如數交還給我。而且,凡是我願意出售的東西,諸如酒箱、槍支和蜜蠟之類,他都一一買去。總之,我的貨物一共變賣了二百二十塊西班牙金幣。帶着這筆錢,我在巴西上了岸。

剛到巴西,船長便介紹我住到一個和他同樣正直的人家裡。這個人有一片甘蔗種植園和一個製糖作坊。我跟他住了一段時間,漸漸也知道了一些種甘蔗和製糖的方法。看見那些種植園主都生活得很不錯,發財也很快,我便打定主意,只要能弄到一張居留證,我也要成爲他們中的一員。同時,我又決定把我在倫敦的存款想辦法匯來。爲此,我弄到了一張居民證,又傾盡所有買了一些沒有開墾過的土地,並且根據我在倫敦的錢數擬訂了一個種植和居住的計劃。

我有一個鄰居,名叫威爾斯,他是里斯本人,但父母卻是英國人,他的家境跟我差不多。我叫他鄰居是因爲他的種植園緊挨着我的,並且我們也經常來往。我們兩個人的資本都不多,所以頭兩年我們只種了些糧食。可是不久我們便開始發展起來,走上了正軌。第三年,我們又種了些菸葉,同時每人又預備了一大塊空地準備來年種甘蔗。可是我們倆都沒有幫手,這時我才真正覺得不該把佐立讓給別人。

不過,唉,對我來說,把好好的事情辦砸,已不足爲奇了。沒有辦法,只好勉強對付下去。我現在從事的行業與我的天性很不相符,並且完全違揹我喜歡的生活方式。爲了過上我喜歡的生活,我曾經不聽父親的規勸離家出走。而我現在所過的生活,恰好是父親以前向我極力推薦的那種中等階層的生活,或者說小資產階級生活,可是,如果我有意過這種生活,我爲什麼不留在家裡,卻要辛辛苦苦地走遍世界呢?因而我時常對自己說,像這樣的事,在英國,在自己熟悉的環境中,不是同樣可以幹嗎?又何必跑到五千英里之外這人生地不熟、荒無人煙的地方來幹呢?

每次想到現在的情形,我總是非常懊悔。除了偶爾跟那位鄰居談談之外,我簡直沒有什麼可交談的人,簡直像被丟在一個無人的荒島上。

當人們不滿現狀,而用一個更糟的狀況與之相比的時候,上天就會替他們換位,讓他們從自身的體驗中認識到以前的生活是何等幸福,這真是一件報應不爽、值得深思的事。如果我繼續過當時那種生活,我本可成爲一個大富翁的,然而我卻很不公正地把它比做一種孤島上的生活,難怪後來我註定要飽嘗荒島生活的滋味了。

正當我經營種植園的計劃開始有些眉目的時候,我的好朋友,就是那位把我從海上救起來的船長,又回來了。他的船這時正停在這裡裝貨待發。這趟水路來回要走三個月。我把我在倫敦有一點點資本的事告訴了他。他向我提出了一個友好而誠懇的建議。“英國先生,”他說,他總是這樣叫我,“如果你給我一封信,再給我一份正式的委託書,讓倫敦那位替你保存錢款的人把你的錢匯到里斯本,交給我指定的人辦一些這裡用得着的貨物,我回來的時候,如果上帝保佑,就可以替你帶來了。可是世上的事是變幻無常、禍福難料的,我勸你最好先支一百鎊——也就是一半資金——冒一下險。如果事情順利,再用同樣的辦法支取另一半。萬一失了事,你還有剩下的一半來接濟自己。”

我覺得這個建議確實是穩當的良策,並且他又是出於友誼,簡直再沒有這麼好的辦法了。於是我便按他說的,給那位替我保管錢的太太寫了一封信,又寫了一份委託書,交給這位葡萄牙船長。

在寫給那位寡婦的信裡,我把我的冒險經歷原原本本寫了一遍:我怎麼被俘,怎麼逃走,怎麼在海上遇到船長,他待我如何好,我目前的情況怎麼樣。同時我又把匯款的辦法告訴她。這位正直的船長回到里斯本以後,就通過一個英國商號把我的信和我的情況轉給一位倫敦商人,由那位商人轉交給她。她接到信之後,不僅如數將錢給了他,而且還拿出自己的一點積蓄送給船長,感謝他對我的幫助。

那位倫敦商人依照船長信上的指示,用我的一百英鎊買了一些英國貨運到里斯本交給船長,船長就把這些貨全部平平安安地替我帶到巴西,雖然我並沒告訴他們替我買什麼(因爲我這時剛開始幹種植業,一切事情都不在行),他替我帶了各種用具、鐵器,這些都是種植園裡需要的,對我大有用處。

這批貨物運到的時候,我大喜過望,簡直以爲自己已經發財了。同時我那位能幹的管家——那位船長,又用我朋友送給他的五英鎊替我弄來一個僕人,說明爲我服務六年,在服務期間,除了我種的菸葉,其它什麼都不要我的。

不僅如此,又由於我所有的貨物都是英國的工業品,諸如布、絨、粗呢和其它在本地視爲特別貴重和需要的東西,我想法子賣了個很好的價錢,得到了四倍的利潤。現在我種植園的發展狀況,已經遠遠超過了我那可憐的鄰居。因爲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替自己購買了一個黑奴和一個歐洲僕人(船長替我從里斯本帶來的那個還不包括在內)。

人們常說,得意忘形必遭禍患,我就是這樣的。第二年,我的種植園豐收了。我收穫了五十捆菸葉,除了供應附近一帶人們的需要,還剩下很多。我把這每捆一百二十多磅重的五十捆菸葉曬好,堆在一處,只等那些商船從里斯本回來,就可以起運了。看到自己的產業和財富一天天地增多,我腦子裡又開始充滿了奇思夢想,即使是對一個有頭腦的商人,這種念頭都是非常有害的。

如果我繼續當時的生活,本可以獲得無窮的幸福。爲了這種幸福,父親曾經認真地規勸過我,叫我過一種寧靜的生活,並且把中等階層生活的好處入情入理地告訴了我。可是我卻專愛管一些不相干的事,終於造成了自己的不幸,加深了自己的過錯,使我後來回想起來倍加悔恨。這些失策都是由於我太固執己見,一心愚蠢地想要遨遊世界,並且太盲目地想實現這種夢想,結果違背了大自然與上蒼的旨意,沒能選擇明明對我有好處的生活。

正如上次我從父母身邊逃走一樣,我現在又開始異想天開。我本來可以靠我的新種植園發家致富,可是我偏要把這種幸福的遠景丟到腦後,去追求一種不切實際的妄想,因而再一次把自己投入到人世間最不幸的深淵。如果不是這樣,我或許會在這世上過一種安定而健康的生活。

現在讓我詳細敘述一下這件事的經過。大家可以想到,當時我在巴西已經住了差不多四年,我的種植園也蒸蒸日上、日趨繁榮,我不僅學會了本地語言,而且認識了一些種植園主和當地口岸聖薩爾瓦多的商人,交了一些朋友。我經常同他們談起我兩次航行到幾內亞海岸的情況,談到怎麼同黑人做生意,只要用一些諸如假珠子、玩具、刀子、剪子、斧子、玻璃器皿之類的小玩意,不僅可以輕鬆地換到金沙、豆蔻、象牙等物品,而且還可以換到大批在巴西經常使用的黑奴。

他們總是全神貫注地聽我談論這些話題,特別是有關購買黑奴方面的。這種生意,當時還不很盛行,而且必須得到西班牙王或葡萄牙王的許可才能做,而且帶有專利性質,所以黑奴的進口數量很少,並且價錢也很高。

有一次,我與一些認識的商人和種植園主又很起勁地談論這些事情。次日上午,便有三個人來找我,告訴我他們認真考慮了我昨晚所談的話,現在特地來對我提一個秘密的建議。他們首先要求我保守這個秘密。然後對我說,他們想弄一條船到幾內亞去。並且說,他們的情況和我一樣,都擁有自己的種植園,現在最感缺乏的是勞動力。又說,他們並不想長期從事這種交易,因爲回來之後黑奴並不能公開出售。所以他們只想走一趟,把黑奴偷偷地運上岸來,分到各人的種植園裡。總之,他們的意思是問我願不願意做他們船上的管理員,到幾內亞海岸去替他們經營交易方面的事情。他們答應把黑奴也分一份給我,並不要我出任何錢。

必須承認,如果這個建議是向一個沒有在此地定居,沒有自己的種植園需要照顧的人提出來的話,那實在是個好建議,確實值得考慮。既是生財之道,又有現成的資本。但是,我的情況卻完全不同。我的種植事業已經有了一些基礎,只要再經營三四年,把存放在倫敦的一百英鎊想法子弄過來,累積起來,不愁掙不出一個三四千鎊的家當,而且以後還會不斷增加下去。處在我這種境況,再去考慮這次航行,那確實是天下最荒謬的事。

然而,我生來就是自我毀滅的那種人,竟經不住他們這種建議的誘惑,就像當初不聽父親的話一心要周遊世界一樣,最後,我對他們說,我願意去,如果他們願意在我不在時幫我照料種植園,並且一旦我出了事,按照我的囑咐處置種植園。這些條件他們都滿口答應了,並且立了字據。於是我便立了一張正式的遺囑,安排我的種植園和財物。遺囑上說,如果我死了,那救我性命的船長就是我的繼承人,不過他必須按照我的指示處理我的財產,一半歸他自己,一半運回英國去。

總之,我非常仔細地保全我的財產,維持我的種植園。如果我能用上一半的心思來關注我個人的利益,判斷一下什麼應該做,什麼不應該做,我決不會拋下蒸蒸日上的事業、把發家致富的希望都丟在腦後、冒着海上各種風險去進行這次航行,更不用說我個人還可能遇到極大的不幸。

可是,我卻被盲目的幻想驅使着,不顧一切地往前衝,失去了理智。我把船隻準備停當,裝好貨,和我的同伴們照着合同辦好一切事情之後,便於一六五九年九月一日那個不吉利的日子上了船。八年前,我違抗父母的命令,不顧自己的利益,從赫爾離家出走也正是這一天。

我們的船載重一百二十噸。裝備有六門小炮。加上船長、他的小僕人和我,一共十四個人。船上沒有什麼大件的貨,只有一些適合與黑人交易的小玩意,像假珠子、玻璃器皿、貝殼以及其它新奇的小東西,還有望遠鏡、刀子、剪子、斧子等等。

那天我一上船,我們就啓程了。我們沿着海岸向北航行,計劃駛至北緯十度和十二度之間時橫渡大洋,直放非洲。那時的船似乎走的都是這條航線。我們沿着海岸線一直開到聖奧古斯丁角,一路上天氣都很好,就是有些太熱。過了聖奧古斯丁角,我們便離開海岸,朝斐倫多諾侖哈島的方向,從西邊繞過那些小島,沿着海岸一直向東偏北駛去。沿着這條航線,我們用了大約十二天才過了赤道。根據我們最後一次觀測,我們已經到了北緯七度二十二分。不料,這個時候,我們忽然遭到一股強烈的颶風的襲擊,這股颶風起初是從東南刮來,接着轉爲西北風,最後成爲東北風,來勢非常兇猛。一連十二天,我們一籌莫展,只能隨風逐浪地漂流,聽任狂風和命運的擺佈。不用說,在這十二天中,我每天都準備着葬身海底,船上其他人也沒有一個指望能夠活命的。

在這次災難中,我們經歷了風暴的恐怖,還經歷了死亡的威脅,船上有一個人患熱帶病死了,還有一個人和那小僕人被大浪捲到海里。到了第十二天,風力才稍減一點,船長盡其所能進行了觀測,這才知道我們已到了北緯十一度,聖奧古斯丁角以西二十二經度。我們已經被刮到巴西以北的圭亞那,到了亞馬遜河的入海口,靠近那條號稱“大河”的俄利諾科河了。於是船長同我商量航向,並主張開回巴西海岸。因爲我們的船已經漏了,而且損壞嚴重。

對此我極力反對。我們一起看了看美洲沿岸的航海圖,除非我們能夠開到加勒比羣島附近,否則就找不到有人煙的地方求援,於是我們決定向巴爾巴多羣島駛去。據我們估計,只要能避開墨西哥灣的逆流,在大海里航行,十五天之內大概就可以到達那裡。因爲如果我們不把船修補一下並補足人手,就沒法兒駛到非洲海岸。

計劃一定,我們便改變航線,向西北偏西駛去,希望能到達一個英屬海島,在那裡得到援助。但航行的方向卻由不得我們。到了北緯十二度十八分左右的時候,我們忽然又遇到第二陣暴風,風勢與前一次同樣兇猛,我們的船被吹向西方,一直被吹到貿易航線以外沒有人煙的地方去了。在這種情況下,即使我們僥倖不葬身海底,也要被野人吃掉,至於回國,那就更不用談了。

正在這狂風怒吼、危急萬分的時候,一天早晨,船上忽然有一個人喊道:“陸地!”我們剛要跑出艙,想看看到了什麼地方,船忽然擱淺在一片沙灘上,怎麼也動彈不得,滔天的大浪不斷打在船身上,使我們覺得死亡已經臨頭了。我們躲到艙裡逃避浪花的衝擊。

任何一個沒有身臨其境的人是很難描述或領會我們在這種情形下的驚懼之情的。我們不知道身在何地,也不知道這裡是還是大陸,這兒有沒有人煙。這時的風勢雖然比以前小了一點,但仍兇猛異常,我們覺得我們的船支持不了幾分鐘了,隨時會被撞成碎片。除非出現奇蹟使風勢突然停息。總之,我們大家都坐在一塊兒,面面相覷,等待死亡隨時降臨,做着到另一個世界去的準備,因爲在這個世界上我們已經無能爲力了。船並沒有像我們預料的那樣立刻碎裂,同時風勢也已經開始減弱了,這使我們稍感安慰。

風勢雖然已經減弱了一點,可是船擱淺在沙中,擱得死死的,動彈不了,情況依然十分危急,我們只能盡力保全性命。風暴到來之前,船尾本來還拖着一隻小艇,不過,小艇被大風颳到舵上,撞破了,接着又被捲到海里去了,不知是沉了,還是漂走了。所以這隻小艇是沒有指望了。船上另外還有一隻小艇,只是怎麼把它放下海去,卻是一個問題。不過此時此刻已經沒有時間討論這個問題了,因爲我們覺得大船時時刻刻都有粉碎的可能,有些人甚至說,大船實際上已經破了。

在這危急時刻,大副抓住那隻小艇,大家齊心協力把它放到大船旁。然後我們十一個人一齊上了小艇,把小艇解開,聽憑上帝和風浪去支配我們的命運。雖說這時風暴已經減弱了不少,可是波濤洶涌的海浪還是不停地拍向岸邊,難怪荷蘭人把暴風雨中的大海稱爲“瘋狂的海洋”。

我們當時的情況非常悽慘。我們明白,在這種洪濤巨浪之中,我們的小艇是很難抵擋得住的,我們不可避免地要被淹死。我們沒有帆,即使有,也沒法用。大家心情沉重地用槳向岸上劃,就像是走上刑場的犯人。因爲我們都知道,小艇靠近海岸的時候,一定會被海浪打得粉碎,然而,我們只能聽天由命,順着風勢拼命向岸上劃去,這無異於加速我們的毀滅。

我們要去的,究竟是個什麼樣的海岸,是石頭的還是沙的,是陡岸還是淺灘?我們一無所知。我們惟一的希望,就是僥倖把小艇划進一個海灣或者河口,或者碰到一個可以避風的陡岸,找到一片風平浪靜的水面。可是我們什麼都沒找到,越靠近海岸,我們就越感到陸地比海上還要可怕。

我們一邊划着槳,一邊被風吹趕着,大約走了一海里半的路程。忽然,一個巨浪像一座高山,從我們後面蓋過來,顯然要給我們以致命的打擊。說時遲,那時快,巨浪一下子把我們的小艇打了個底朝天,我們被打翻到海里,東一個,西一個,還來不及喊一聲“天哪!”就都被波濤吞沒了。

我沉入水中的時候,心亂如麻,難以言表。我雖然會游泳,但在那種驚濤駭浪裡,連浮起來呼吸一下都感到十分困難。最後,海浪一直

把我衝上了岸,等浪勢已盡,退下去後,才把我留在那半乾的岸上,但我已經被灌得半死了。看見自己已經靠近陸地,便爬起來,拼命向陸地跑去,免得第二個浪頭再把我捲入大海。可是我立刻發現,要想躲開這巨浪,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我看見海水像山一樣撲向我,就像一個來勢兇猛的仇敵,難以抵禦。我現在只能儘量屏住呼吸,盡力使自己浮出水面,竭力向岸上游。我現在最希望的就是浪頭打來的時候把我往岸上衝,退回的時候不要再把我捲回去。

那個巨浪向我撲過來,一下子把我淹沒在差不多有二三十尺深的海水裡。我感覺到海水猛力地快速地把我向岸上推去。我屏住呼吸,拼命向前遊。當我快屏不住的時候,忽然覺得身子往上一浮,頭和手都露出了水面,雖然只露了不到兩秒鐘,卻使我得以重新呼吸,獲得勇氣,並大大減少了我的痛苦。緊跟着,我又被浪頭壓到海底,半天上不來,但時間不太久,我總算支持住了。等我覺得浪勢已盡,要退去的時候,我就拼命在後退的海浪裡向前掙扎,我的腳又重新接觸到海灘。我站了一會兒,喘了口氣,等海水完全退去就拔起腳拼命向岸上跑去。但這個辦法還是不能使我逃開海水的襲擊,巨浪又一次從背後涌來,一連兩次把我像以前那樣捲了起來,推向那平坦的海岸。

這兩次巨浪中後來的一次差點要了我的命。當海水像以前那樣推着我向前衝去的時候,我猛然撞在一塊石頭上,完全失去了知覺,動彈不得。原來這一撞,剛好撞在我的胸口上,使我出不了氣。如果這時再有一個浪頭打來,我一定會被憋死在水裡。可是,在第二個浪頭打來之前,我已經甦醒過來,看到自己又要被海水淹沒,就死死抱住一塊岩石,儘可能地屏住呼吸,直等海水退去。此時因爲離陸地已經不遠,浪頭已沒那麼高了,我緊緊抱住岩石,等水退去之後,又往前跑了一陣,一直跑到離岸邊很近的地方。雖然後來的一個浪頭幾乎蓋過我的頭頂,卻不曾把我淹沒,也沒把我捲走。我又向前跑了一陣,終於跑到了陸地上。我攀上岸上的岩石,在草地上坐了下來。謝天謝地,我終於脫離了危險,海水再也趕不上我了。

我已經登了陸,平平安安地在岸上了。我擡頭仰望,感謝上帝,我保全了性命。幾分鐘以前,我還沒有生還的希望。我相信當一個人像我這樣死裡逃生時,他心中的那種狂喜,是無法形容的。我現在完全能夠理解英國的風俗:當一個罪犯被套上絞索,打上結子,正要被行刑的時候,忽然得到赦免,這時人們照例要請一位外科醫生來,一面給他放血,一面把消息告訴他,免得這意外的消息使他血氣攻心,暈過去:突如其來的喜悅,正如突然降臨的憂傷,起初的剎那間,同樣地驚心動魄。

我在岸上高舉着雙手來回走動。此時,我的全部身心都沉浸在脫險的經過中。我做出千百種古怪的姿勢,想到那些淹死的同伴,我斷定除了我之外,決不會有一個人逃生,因爲,我再也沒見到他們的影子,只見到幾頂帽子、一頂便帽、兩隻不成對的鞋。

我放眼眺望那隻擱淺的大船,這時海上煙霧瀰漫,船又離得很遠,難以看清。我不由得想:“上帝啊,我怎麼可能上岸呢?”

我能劫後餘生,深感慶幸和慰藉。想了會兒,我開始環顧四周,看看自己究竟到了什麼地方,下一步應該怎麼辦。我欣喜的心情立刻低沉下來。換句話說,我覺得自己雖然脫了險,這種脫險卻非常可怕。因爲我渾身溼透了,沒有衣服換,同時也沒有東西充飢止渴,我看不到任何出路。要麼活活餓死,要麼被野獸吃掉。特別使我傷心的是,我沒有任何武器可用以打獵過活,或者用以抵禦那些要獵取我做食物的野獸。我身邊除了一把刀、一個菸斗和一小匣菸葉,別無它物。這個發現使我憂心忡忡,有好一會兒,我在岸上跑來跑去,像個瘋子。夜幕降臨,想到野獸多半在夜間出來覓食,我的心情很沉重,如果這地方有猛獸,我的命運會怎樣呢?

這時我能想出的惟一辦法,就是爬上附近一棵枝葉茂密的大樹(這棵樹有點像樅樹,但有刺),我決定在上面坐一整夜,第二天再去考慮怎麼死,因爲我看不出一點求生的希望。我從海岸向內陸走了八分之一英里,想找些淡水喝,居然給我找到了,這真使我大喜過望。喝完水後,我又取出點菸葉放在口裡充飢,然後爬到樹上,儘量躺得穩穩的,免得睡着了掉下來。我又從樹上砍下一根樹枝,做成短棒用來防身,然後就安歇了。由於過分疲倦,我一下子就睡着了,而且睡得非常舒服。我相信,任何人處在我的境地,都不會像我睡得這樣舒適。第二天早上醒來時,我精神煥發,這種感覺以前從未有過。

我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了。這時天氣清朗,風暴停息了,大海也不像以前那樣波濤洶涌,然而,最使我驚奇的是,那隻擱淺的大船夜裡已被潮水衝得飄浮起來,差不多衝到我先前被撞傷的那塊岩石附近了。現在這船離我不過一英里遠,看起來還好好地直立在那裡。我很想到船上去取些我急需的東西。

我從住的樹上爬下來,向四周望了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隻小艇已經被風浪衝到沙灘上,在我右側約二英里處。我想沿着海岸走到它旁邊去,但卻有一條大約半英里寬的小海灣橫在中間。我決定暫不去小艇處,因爲我最關心的是到大船上去,希望在上面找到些度日的東西。

晌午以後,海面風平浪靜,潮水退得很遠。我和大船之間的距離只有四分之一英里了。這時我心裡不由得又生出一股悲哀:如果昨天我們全船的人都不上小艇,我們大家肯定平安無事,一定都平平安安地上了岸,我也不會像現在這樣孤零零一個人,既無樂趣,又無夥伴。想到這裡,我的淚水不禁流了下來。但現在傷心也無濟於事。我決定,如果可能,還是先到大船上去。這時天氣正熱,我便脫了衣服跳到水裡。可是,我游到船邊,卻沒法上去,因爲它擱在沙灘上,高出水面很多,在我手臂所能伸到的範圍內沒什麼東西可抓。我繞着它遊了兩圈,遊第二圈時,忽然發現了一根很短的繩子。我心裡很納悶,爲什麼先前沒有看到呢?那繩子從船頭垂下來,垂得很低,因此我很容易就抓住了它,藉助這根繩子,我攀上了前艙。上去之後,我才發現船已經漏了,艙裡進滿了水,不過船斜擱在硬沙灘上,船尾翹起來,船頭幾乎全部栽在水中,所以船的後半截沒有進水。不用說,我第一步就是要搜尋一下,看看哪些東西已經壞了,還有些什麼東西可以用。船上的糧食都沒被水浸溼。這時我很想吃點東西,便走進麪包房,把衣袋都裝滿了餅乾,一邊吃一邊幹別的事,因爲我必須抓緊時間。我又在大艙裡找到了些甘蔗酒,喝了一大杯,因爲在當時的情況下,我確實需要喝點酒提提神。現在我什麼都不想,只想有一隻小艇,把我需要的東西全部裝運到岸上去。

一個人呆坐着空想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的。這個絕對的真理使我重新振作起來。船上有幾根多餘的帆杆,兩三塊木板,一兩根多餘的桅杆。我決定先從這些東西着手,只要搬得動的,都從船上扔下去,每根上面都繫上繩子,以防被水沖走。這些做好後,我又走到船邊,把它們拉攏,將四根木頭捆在一起,兩頭儘可能地捆緊,紮成一隻木排,又把兩三塊短木板橫放在上面。我在上面走了走,倒還行。不過木排太輕,吃不住多少重量。於是我又動手用木匠的鋸子把一根桅杆鋸成三段,加在木排上。這個工作非常吃力,而且很辛苦,但由於我急於把急需的東西運到岸上去,這念頭鼓舞着我做出平常做不到的事情。

我的木排現在已經很牢固,能夠吃得住很大的重量了。我下一步就是考慮把什麼東西裝上去,並且怎麼使裝上去的東西不至於被海浪打溼。很快我就想出了辦法。我先把船上所能找到的木板都鋪了上去,然後,把自己最需要的東西考慮了一番,打開三隻船員用的箱子,倒出裡面的東西,把它們吊到木排上。在第一隻箱子裡,我裝上了許多食物,包括麪包、米、三塊荷蘭酪幹、五塊幹羊肉,以及一些剩下來的歐洲穀穗——這些穀穗本來是準備餵我們帶到船上的一些家禽的,但現在家禽已經死了。船上本來還有一些大麥和小麥,後來我才發現都被老鼠吃掉了或毀掉了,我非常失望。至於酒類,我也找到了幾箱,都是船長的。裡面有幾瓶甜酒,還有幾加侖白酒。我把它們放在一邊,因爲沒必要放進箱子,而且箱子裡也沒地方了。

我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潮水開始上漲了,來勢雖然很平和,卻把我留在岸上的上衣、襯衫和背心都沖走了。這使我非常懊惱,因爲我游泳上船的時候,只穿了一條麻紗開膝短褲和一雙襪子。這樣一來,我不得不蒐羅一些衣服了。我在船上找到了許多衣服,但是我只拿了幾件目前用得着的——因爲我還有更重要的東西要找,尤其是土木工具。我找了半天,終於找到了木匠的箱子。這東西對我非常有用,在這會兒,這東西比一滿船金子都有用。我把它原封不動地放到木排上,也沒打開看看,不用看我也大致知道里面裝的是什麼。

其次,我想弄些彈藥和槍支。大船裡有兩支很好的鳥槍和兩支手槍,我先把它們拿到手裡,又拿了幾隻裝火藥的角筒、一小包子彈和兩把上了鏽的舊刀劍。我知道船上有三桶火藥,只是不知道槍手把它們放到什麼地方去了。我找了好長時間才找到它們。其中有兩桶仍很乾燥完好,另外一桶已被水浸溼了。我把那兩桶乾燥的火藥連同那些槍械都搬到木排上。這時我覺得裝的東西已經夠多了,便盤算着怎麼才能把它們運到岸上。因爲我既沒有帆,又沒有槳,也沒有舵,一點點風就會把木排打翻。

但有三個有利條件鼓舞着我。第一,海面平靜;第二,潮水正在上漲,正向岸上衝;第三,雖然有點風,卻是向岸上吹的。與此同時我又找到了兩三隻斷槳,並且除了箱子裡的工具之外,又找到了兩把鋸子、一把斧子、一個錘子。於是我便載了這些貨,向岸上進發。最初一海里來路,我的木排行駛得很好,只是漂去的地方和我昨天登陸的地點有些距離,我看到那一帶水面有迴流,因此,希望附近有一條小溪或是小河可以用來作港口,把貨搬運上岸。果然不出所料,我很快便看到了一個小海灣,並且看見潮水正往裡面涌。於是我儘可能地駕駛着木排漂到急流中。在這裡,我幾乎又一次遭遇船隻失事的災難。如果真的那樣,那我就太傷心了。由於我不熟悉地形,木排突然一頭擱在沙灘上,而另一頭還在水裡飄蕩着,眼看着全部貨物就要滑到水裡去了。我拼命用背頂住那些箱子,不讓它們滑下去。可是,我使出全部力氣也沒法把木排撐開,只好拼死命頂住箱子,那樣站了近半個小時。後來,潮水漲上來,才使我稍微平衡了些。又過了一會兒,潮水越漲越高,木排才又浮了起來。我用槳把它徑直向海灣劃去,一直劃到一條小河的入口處,這地方兩邊都是陸地,潮水直往裡涌。我向兩岸望了望,想找一個合適的地方上岸。我不願意順着小河走得太遠,想盡量靠近海岸,以便能看到海上的船隻。

最後,我發現在小河的右岸有一個小水灣。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我才把木排劃到最淺的地方。我用槳抵住河底,把木排撐了進去。然而,在這裡我的貨又差一點都翻到水裡去了。因爲這一帶河岸地勢陡峭,沒地方可以上岸,如果木排一頭高高擱在岸上,另一頭仍像前次那樣漂在水中,我的貨就又要危險了。這時我只好把槳當作錨,把木排的一邊固定在一片沙灘上,等潮水漲到最高點,漫過那塊沙灘時再說,後來,潮水果然上漲了。我一看水已經漲得夠高了(因爲木排差不多要吃一英尺多深的水),就把木排撐到那塊沙灘上,再把兩隻斷槳,插到泥地裡,前後各一根,把木排固定在那裡,單等潮水退去,把木排和貨物安全地留在岸上。

我的下一步工作就是要查看一下地形,找一個合適的地方做我的住所,並放置東西,以預防意外事情的發生。我現在還不知道自己到了什麼地方,是在大陸上呢還是在上,有沒有人煙,有沒有野獸?離我不到一英里遠的地方,有一座陡峭高聳的小山,它北邊連着一串小山,好像一道山脈,但都不及它高。我帶了一支鳥槍、一把手槍和一角筒火藥,向這個山頂進發。當我費了很大力氣艱難地爬上山頂一看,才明白我的命運是何等不濟。原來我是在一個海島上,四面環海,看不見一點陸地,只有很遠的地方露出幾塊礁石,另外,往西三海里處有兩個比這個島還小的。

我還發現我所在的這個島非常貧瘠,可以斷定,這裡大概沒有人煙,只有野獸。我雖然沒有看到野獸,卻看見許多飛禽,只是不知道它們是什麼,也不知道打死之後能不能吃。回來的路上,我看見一大片樹林旁有一隻大鳥落在樹上,便向它開了一槍。我相信,這是此島上有史以來的第一槍。槍響後,無數的鳥禽立刻從樹林裡飛出來,各種不同的叫聲噪成一片,但我卻一隻也不認識。至於我打死的那隻,看起來像是一種老鷹,它的毛色和嘴都和鷹相像,但沒有普通老鷹的那種鉤爪。它肉質酸腐,所以毫無用處。

對這次巡視我頗爲滿意。回到木排旁,我便動手把貨物往岸上搬。那天剩下的時間,我都在做這件事。至於晚上怎麼辦,在什麼地方休息,我完全不知道。我不敢睡在平地上,怕野獸吃掉我,雖然我後來才發現,這種擔心確實是多餘的。

儘管如此,我還是用我運到岸上來的那些箱子木板搭成了一個小房子,作爲夜間的住處。至於吃的,除了在打鳥的地方曾經看見兩三隻兔子似的東西從樹林裡跑出來以外,我還不知道將來用什麼填肚子。

這時我纔想到,船裡還有許多有用的東西可以取出來,特別是那些繩索、帆布以及許多其它可以弄上岸的東西。於是我便決定,如果可能的話,再到船上去一次。我知道,如果再來一次大風,一定會把船打得粉碎。因此我決定,先不管別的,等我把船上能搬的東西都搬下來再說。於是我開始盤算,是不是再把那隻木排撐回去。但是,這顯然辦不到,所以我決定等潮水退了再像上次那樣上去。我開始行動。不過這次走出木屋之前,我把衣服全脫了,只穿了一件襯衫、一條短褲、一雙軟鞋。

我像上次那樣上了船,又做了一隻木排。有了第一次的經驗,我沒再把木排做得那麼笨重,也沒有在上面裝那麼多貨物,可是還是搬了不少有用的東西。我先是在木匠的房裡發現了三袋釘子和螺絲釘、一把大鉗子、兩把小斧子,尤其是找到一個磨刀刃的砂輪,這是最有用的東西。我把這些東西收集到一起,又拿了一些槍手用的東西,特別是兩三隻起貨鐵鉤、兩桶子彈、七支短槍、一支鳥槍,還有一小堆火藥、一大袋小子彈、一大卷鉛皮。可是鉛皮很重,我沒法把它吊到木排上去。

除了這些東西,我又把能找到的男子衣服都拿了下來,又取了一個剩餘的船帆、一個吊牀和一些被褥。我把這些東西裝到木排上,並安全地運到岸上。這事兒總算勉強辦得還行吧。

離開陸地的時候,我有點擔心放在岸上的糧食會被什麼動物吃掉。等我回來時,卻看不到一點有客來訪的跡象,只有一隻野貓似的動物站在一隻箱子上面。我走近它,它就跑開幾步,又站住不動。它的神情很悠閒,直直地盯着我的臉,像要和我做朋友似的。我拿起槍向它比劃了一下,可是它不知道是什麼東西,還是一點也不在乎,毫無跑開的意思。於是我拿了一塊餅乾丟給它。雖然,老實說,我的手頭也不寬裕,因爲我的存糧並不多。可是我還是分出這點給它吃。它走過去,聞了聞,把它吃了,樣子好像很滿意,並且還想要一點。可是我實在沒法再分給它了,只好謝絕了它,於是它就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