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國,我見到了一些最自由和最文明的人,他們的生活在全世界也是最幸福的。但我總覺得時常有一層烏雲佈於這些人的臉上,即便在他們歡樂時,也會讓人覺得他們心事重重,似乎心懷隱憂。
之所以產生上述兩種情況的主要原因在於:生活在歐洲的偏僻小村鎮的居民根本想不到自己的處境是不幸的,而美國人則總在盤算着怎樣才能弄到自己沒有的東西。
美國人那種瘋狂追求福利,以及唯恐找不到致富的捷徑而表現出的愁眉苦臉的樣子,實在是令人感到驚奇。
美國的居民希望自己得到塵世的一切美好的東西。有時他們好像認爲自己能夠長生不老,有時又表現得十分急迫,恨不得一下子就把可以得到的東西弄到手,以致在外人看來,覺得他們好像唯恐此生短促,會沒有福分享受快樂。他們每一件都想抓,但一件都抓不牢。抓到一件之後,他們很快就會把它丟掉,重新去尋找新的東西。
在美國,一個人精心地蓋着一座房子,準備用來養老,但在還沒有封好屋頂之時,他就把房子賣了;接着他又去開闢一個果園,沒等到樹結果,就又把果園出租出去了;即將豐收的莊稼,他也許會轉給別人去收割。一個人本來有個不錯的職業,可是他可能隨時把它丟掉。一個人選擇一個地方定居,可是不久以後他會因爲自己的志向改變,就又遷到另一個地方去了。在處理私事之餘,一個人還可以涉足政界。假如在辛勤了一年後還幾日閒暇,他一定會被好奇心驅使着去遊遍美國各地,在短短的幾天之內走完數千裡的行程而大飽眼福。
終於,死亡降臨了,這使他只能在尚無倦意時,眼看着追求十全十美幸福的這一還沒完成的事業而離開人間。
乍一看這實在使人覺得奇怪,如此幸福的人們在如此富裕的環境中竟然表現得如此好動不安。雖然自有人類以來就已存在這種情況,但是整個民族都是這種表現還屬首次。
應當將美國人對物質生活享樂的愛好,看做他們暴露在行動上的這種內心的不安以及他們每天以實際行動讓人看到的這種好動性的主要原因。
一心追求現世幸福的人因其尋求、抓取和享用幸福的時間有限,所以永遠是顯得迫不及待的。一想到光陰易逝,人生苦短,他們就會快馬加鞭。即使手裡已經握有一些美好的東西,他們也要時時刻刻渴求其他的數以千計的美好的東西,唯恐在他們還沒有享用之時,死神就已經來臨。這種想法讓他們恐懼、焦急和懊喪,使他們的精神永遠處在焦灼不安之中,以致常常變更計劃和住所。
一旦對物質生活享樂的愛好同任何人都可以不受法律和習慣的限制而自由改變自己的地位的社會情況相結合,那麼這種人心的不安狀態就會變得更加激烈。這時,由於害怕找不到使自己獲得幸福的最快捷徑,人人都會不斷地改變他們的路線。
同樣,不難設想,一個醉心於追求物質生活享樂的人如果有很高的期望,那麼他必然容易失望。既然以享樂爲最終目的,那麼達到目的的手段就要簡易,否則,爲了追求享樂所付出的辛勞將遠遠超過享樂本身。因此,這時大部分人的心情都會變得既狂烈又委頓,既緊張又消沉。有時雖然不怕死,但是卻害怕繼續努力去追求渴望的目標。
我以上所說的各項效果都能由平等通過更直接的途徑產生。
一旦取消了出身和財產的特權,各種職業對所有人平等開放,每個人都能依靠自己的能力登上本行業的高峰時,則有雄心壯志的人都認爲自己擁有無限光明的前程,覺得自己命中註定要成就一番大事業。但這是一個可以通過經驗立刻得以矯正的錯誤觀點。這種使每個公民都覺得自己前程遠大的平等,事實上使全體公民各自都變成了軟弱無力的個人。這種平等在各方面都限制着人的力量的同時又在擴大着人的。
他們不僅自身軟弱無力,而且每前進一步,都要遇到前所未有的強大阻礙。
他們雖然推翻了一些同胞擁有的特權,但又遇到了這樣一種局面——不得不和所有的人進行競爭。限制仍然存在,只不過是改變了形式而已。當人們到了彼此幾乎都相同和走着同一條道路的時候,任何人都很難迅速前進,無法快速穿過彼此擁擠的密集人羣。
平等使人產生了追求享樂的,但它並未向人提供滿足的方法,所以這兩者之間存在的這種永遠相背,時常使人感到苦惱並且受盡折磨。
可以想象,人可以獲得使他完全滿意的一定自由,從而無憂無慮地享受自身的獨立自主。但是,使自己感到滿足的平等則是人決不會獲得的。
不論一個民族如何努力,都不可能在其內部建立起完全平等的社會條件。如果有一天這種絕對而完全的平等局面真的出現了,那麼智力的不平等將仍然存在,因爲這種不平等是由上帝直接賜予的,人間的任何法律總是對它無可奈何。
即使一個民族的社會狀況和政治制度都是民主的,仍可認爲該民族的每個公民幾乎總覺得自己在某些地方受人制約,並可預見他們會把自己的視線永遠放在這方面。當不平等成爲了社會的通則時,即使是最顯眼的不平等也不會被人注意;而當所有人幾乎都處在相等的水平時,最微小的一點兒不平等也會讓人無法忍受。因此,人們越是平等,平等的願望就越是難以滿足。
在民主國家,人們很容易就能獲得一定程度上的平等。但他們無法得到自己所期望的平等。這樣的平等在人們將要把它抓住之時就跑掉了,但又跑得並不遠,使人們能夠看到它。結果是它在前面跑,人們在後面追。人們總認爲自己可以抓住它,可是它總讓人無法抓住。它就在人們的眼前,人們已經能夠聞到它的香味,可是卻無法將它抓到手,而當人們即將嚐到它的甜頭時,它便離開了人間。
民主國家的居民時常在富裕生活中表現出來的奇異的憂鬱感,以及他們有時在安逸寧靜的生活中生出的厭世感,也應當歸因於此。
人們抱怨法國的自殺人數在日益增加,相反美國的自殺者卻很少,但是人們可以看到,精神失常者在美國的人數要多於其他任何的國家。
法美兩國患着一樣的病,但它們的症狀卻不相同。
不管美國人的心情有多不好,他們都不會自殺,因爲他們的宗教不允許自殺。儘管美國人普遍追求物質生活的享樂,但可以說他們完全沒有唯物主義思想。
美國人意志堅強,但他們的理性卻往往薄弱。
享樂的機會在民主時代要多於貴族時代,而且在民主時代愛好享樂的人也特別多。但是,另一方面,民主時代的人們的希望和也更容易落空,精神更容易激動不安,憂鬱感也要更加深重。第十四章 美國人是怎樣把對物質生活享樂的愛好與對自由的熱愛和對公共事務的關心結合起來的當一個國家從民主國家變成君主國家時,人們以前表現在公私兩方面的積極性將被立即集中到私的那方面。這樣,最初將會出現一段物質極其繁榮的時期,但是不久以後,速度就會放慢,隨之生產的發展也會逐漸停滯。
我不知道是否能從都靈人或者佛羅倫薩人和英國人那裡找到一個例子,來證明只要是經營工商業的民族都不是自由的民族。所以在自由和實業之間,存在有緊密的聯繫和必然的關係。
所有的國家一般來說,都是如此,而民主國家尤其如此。
我已經在前面談過,生活在平等時代的人所希望的幾乎一切福利永遠都要通過結社才能獲得。在另一方面,我也曾經指出,廣泛的政治自由能夠完善和普及結社的技術。因而,在平等的時代,自由對於財富的生產非常有益。反之,你能看到對於財富的生產非常有害。
在民主時代,權力的特點是煩瑣與干擾,而非暴虐與兇狠。這類並不踐踏人性,但卻直接壓制人們經商的才能和辦廠的能力。
因此,民主時代的人要想獲得他們長期以來不斷追求的物質生活享樂,就必須自由。
但是,由於過分愛好這種享樂,他們有時一遇到強權便表示屈服。於是,追求福利的激情便被一種相反的激情所取代,從而使他們忘記原來追求的目標。
事實上,民主國家的生活中存在着一個非常危險的轉變過程。
當這樣的國家的物質生活享樂愛好的發展速度比該國文化和自由習慣的發展速度更快時,就會出現一個激動人心而且似乎無法自制的時期,一旦人們看到新的物質生活享樂,就想得到它。他們一心一意想發財,便再也不去理會聯繫他們個人幸福與全體繁榮的緊密紐帶。你不需要去剝奪他們已經享有的權利,他們就會主動交出來。在他們眼中,盡公民的政治義務是一種讓他們無法專心於自己實業活動的討厭的障礙。
如果讓他們去選舉代表,或幫助當局親自做些工作,或共同負責一些公共工作,那麼他們就會推託沒有時間,不肯把自己寶貴的時間用去做沒有收益的工作。在這些人看來,對於認真追求生活中的重大利益的人來說,這些是不宜做的無聊勾當。這些人相信正確理解的個人利益原則,但對於這個原則的認識卻顯得較爲粗淺;而由於他們過分關注自己所指的個人事情,反而卻將一件重要的事情忽略了:自己應當繼續做自己的主人。
由於人們只顧自己的工作,不願關心公共事務,而過去將自己的時間完全投入到操勞公共事務中去的階級又已經不復存在,因此此時的政府似乎出現了空缺,無人管理。
如果一個精明強幹的野心家想要在此危機時期執政,那麼,他會發現,篡取各項大權的大門正向他敞開着。
只要他在一段時間內能專注於搞好各項物質利益,人們就會很容易地聽任他去做其他事情,而不管好壞。保證良好的秩序是他要做的最主要的事情。熱心追求物質生活享樂的人,通常在沒有看到自由是如何有利於他們獲得物質福利之前,往往先發現濫用自由將會如何破壞物質福利。一旦公衆的激情稍微影響到他們私人生活的小小安樂,他們會立刻警惕起來,坐臥不寧。而長期恐懼無政府狀態的心理,又使他們常常提心吊膽,一旦出現騷亂就準備放棄自由。
我完全贊同社會安寧是一件大好事的觀點;但我也不願意忘記,每一個國家在出現暴政之前,都曾有過一段秩序良好的時期。當然,這並非指任何國家都應當輕視社會安寧;但也不應該說,一個國家只有社會安寧就足夠了。一個只要求他們的政府維持秩序的民族,他們在內心深處已經成爲奴隸,即也已成爲自己財富的奴隸,而在不久之後將要統治他們的人也就可能出現了。
這樣的民族除了要提防個人外,也應提防黨派。
當全體公民都只關注自己的私事時,即使是一些小黨派也不會放棄其主宰公務的希望。
因此,在全世界以及在我們自己國家的政治舞臺上,不乏由少數幾個人代表大多數人演出的情況。他們只是以未出席的或不關心政治的羣衆的名義發言;活動在舞臺上的只有他們幾個人,其他人都未參加演出。這些人任意規定一切事物,隨意改變法律,恣意踐踏民情。當你看到一小撮無能卑鄙之徒竟操縱着一個偉大的民族時,不能不爲之震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