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的首領從來沒有想過要爲革命做些什麼準備工作,革命通常是在違反他們的意願或者在他們毫無察覺的時候進行的。國內最有勢力、最有道德和最有知識的階級,壓根兒沒去尋求駕馭革命的方法,以便來對它進行領導。因而,任憑民主被其狂野的本能所支配,使民主就像失去父母照顧,於街頭流浪,只知社會的醜惡面,靠自己成長起來的孩子那樣,獨自壯大起來。在它突然掌權之前,人們好像還不知道它的存在。但是在它掌權之後,人們對它的哪怕是極其微小的一點要求都會百依百順,唯命是從,把它崇拜爲力量的象徵。但到後來,當它因爲自己的舉止過分而被削弱時,立法者就會設計出魯莽的法案去消滅它,卻不會想辦法去糾正和引導它;立法者挖空心思要把它擠出政府,根本不願意讓它學會治國的方法。
結果,雖然在社會的實體內發生了民主革命,但是爲使這場革命變得有益而不可缺少的變化卻沒有在法律、民情、思想以及道德方面發生。因此,雖然我們有了民主,卻缺乏可以減輕它的弊端和發揚它的原有長處的東西;我們只看到了它帶來的害處,卻沒有得到它可能提供給我們的好處。
在貴族階級的支持下,王權平安無事地統治着歐洲各國,那時,雖然人們處於不幸之中,但他們還享受着一些我們這一代人難以理解和想象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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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些臣下擁有的權力,爲皇親國戚施行暴政設置了難以逾越的障礙,而在國王方面,由於他認爲自己在民衆面前儼然如神一般,所以在他受到被視爲神的尊敬後,決不願意濫用自己的權力。
那些居於人民之上的貴族對待人民的方式,就像牧人對待自己的牲口一樣,只有同情而關心不足。在他們看來,窮人與他們並不平等,他們關心窮人的遭遇,就等於在關心自己去完成上帝託付給他們的任務罷了。
人民從來沒有奢想過享有非分的社會地位,自然,更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能與首領處於平等的地位,他們覺得自己是在享受首領的恩惠,根本沒想爭取自己的權利。
當首領是寬宏公正的人時,他們愛首領,並且對服從首領的嚴厲統治毫無怨言,從不感到卑下,就好像他們的行爲是在接受上帝所給予的不可抗拒的懲罰。此外,習慣和民情也爲暴政設置了界限,爲暴力的行使定出了某種約束。
由於貴族認爲自己的特權是合法的,根本沒有想過有人會剝奪他們的特權。而另一方面,奴隸又認爲他們卑下的地位是不可更改的自然秩序使然,所以,人們以爲可以在命運如此懸殊的這兩個階級之間建立起某種相互照顧的關係。因此,當時社會上雖也有苦難和不平等,然而彼時雙方的心靈都不曾墮落。
人們變壞的原因,絕不會是因爲執政者行使權力或是被統治者習慣於服從,而是因爲前者行使了被認爲是非法的暴力,而後者服從了他們認爲是侵奪和壓迫的強權。
一方面,一些人集權勢、財產、悠閒於一身,從而能夠生活奢華,尋歡作樂,講究文雅,欣賞藝術;而另一方面,一些人終生勞動,卻始終粗野、無知。
但是,即便在這羣粗野無知的民衆中,也同樣會有強烈的激情、虔誠的信仰、高尚的情操和質樸的德行的存在。
這樣組織起來的社會,或許會有其強大性和穩定性,尤其可能會有其光榮之處。
但是,就是在這裡,各階層開始混合了起來,使原本人們互相隔開的一些屏障接連倒毀,財產也逐漸分散,並開始爲多數人所享有。同樣,權力也逐漸爲多數人所分享,教育日益普及,智力日趨相等,社會日益民主。最後,民主終於和平地控制了社會法制和民情。
於是,我想象出了一個社會,在那裡,人人都把法律視爲自己的創造,愛護它,並毫無怨言地遵守它;人們尊重政府的權威不是因爲它神聖,而是因爲必要;對國家首長,他們的愛戴雖然不夠熱烈,但絕對是出於有理有節的真實感情。由於人人都有權利,並且能夠得到保障,所以人們之間便會建立起一種堅定的信賴關係和一種不卑不亢的相互尊重關係。
在人們瞭解了自己的真正利益後,自然就會理解:想要享受社會公益,就必須儘自己的義務。這樣,貴族的個人權威將會被公民的自由聯合所取代,國家也可以避免暴政和專橫的出現。
在我看來,按照這樣的方式建立的國家,社會不僅不會停滯不前,而且社會本身的運轉也可能按部就班,循序漸進。即使民主社會可能會不如貴族社會那樣富麗堂皇,但是苦難不會太多。在民主社會,享樂將成爲一件不過分的事兒,而福利也會在社會上大爲普及;科學將不會處在特別突出的位置,而無知也會大爲減少;情感也不會過於執拗,而行爲將更加穩健。雖然不良行爲仍然不能消除,但是犯罪行爲必定會大爲減少。
即便沒有狂熱的激情和虔誠的信仰,有時候,教育和經驗也會讓公民英勇獻身或是付出巨大的犧牲。由於每個人都是同樣的弱小,所以每個人都會感到自己的需要是與其他人相同的,而也由於他們知道只有幫助同胞才能夠得到同胞的支援,所以他們也會很容易地發現自己的個人利益與社會的公益是一致的。
整體而言,國家將不會那麼榮耀和光輝,而且可能不那麼強大,但大多數公民將會得到更大的幸福,而且人民也不會再鬧事。這並不是因爲他們不希望變得更好,而只是因爲他們覺得自己已經過得挺好了。
在這樣的秩序下,雖然並不是所有的事物都會盡善盡美,但至少社會已具備讓事物變得善美的所有條件,而且一旦人們永遠拒絕接受貴族制度可能提供的社會公益,那就將在民主制度下享受這一制度可能提供的一切好處。
但是,在我們果斷擺脫祖傳的社會情況,並且什麼也不顧地把祖先的觀念、制度甚至民情全部放棄後,要用什麼來取代它們呢?
王權的權威消失了,而法律的尊嚴卻並未取而代之。在我們這個時代,人民蔑視權威的同時又懼怕它,並且這種懼怕給他們造成的損失大大超過了原先尊崇和敬重權威時給他們帶來的損失。
我認爲我們破壞了原來可以獨自抗拒暴政的個人的存在。但是,我又看到政府獨自繼承了從團體、家庭以及個人手中奪來的所有特權。這樣,那些由少數幾個公民掌握的權力,雖說偶爾是壓迫性的,且往往是保守性的,卻不可避免地使全體公民成了弱者而不得不屈服。
財產的過小分割,減小了貧富之間的差距,但是,隨着貧富差距的減小,貧富雙方卻彷彿發現了彼此仇視的新依據。他們互相投以嫉妒和恐懼的目光,想着如何把對方拉下權力的寶座。可是無論是窮人還是富人,都沒有權利觀念,都認爲權勢是現在的唯一信託,未來的無二保障。
窮人保存了祖輩的大部分偏見,而祖輩的信仰卻沒有留下;他們保存了祖輩的無知,卻沒有留下祖輩的德行;他們以獲利主義爲行爲的準則,卻不瞭解有關這一主義的科學,同他們之前的獻身精神一樣,他們現在的利己主義也是出於愚昧。
社會之所以安寧無事,不是因爲它覺得自己繁榮強大,而是因爲它承認了自己的衰落和虛弱,害怕自己禁不起折騰而一命嗚呼。因而,人人都看到了惡,但誰都認爲沒有必要的勇氣和毅力去爲善。人們有過希望,發過牢騷,感到過悲傷,也表示過高興,但都如老年人虛弱無力的衝動一樣,沒有得到任何顯著而持久的滿意結果。
這樣,在我們放棄昔日體制所能提供的美好東西的同時,卻並未獲得現實的體制可能給予的有益東西。雖然我們破壞了貴族社會,但當我們在戀戀不捨地環顧舊建築的斷壁殘垣時,又彷彿自己願意永遠留在那裡。
而在知識界呈現的狀況,其可嘆之處同樣不亞於此。
雖然在前進當中備受阻撓,但仍然敢於無法無天,縱情發展的法國民主,橫掃了前進途中遇到的一切障礙,凡是能打倒的全部打倒,不能打倒的則將其動搖。它不是一步一步地佔領社會,不是以和平方式建立其在整個社會中的統治,而是不斷在混亂和戰鬥的喧囂中前進。凡是被鬥爭熱情激發,在反對敵對者的觀點和暴行的時候讓自己的觀點超過了其自然極限的人,都會忘記自己追求的目標,而發表不甚符合自己真實感情和篤厚天性的言論。
於是,我們本不願意見到的異常大亂就隨之出現了。
我一再回憶,卻終未發現以往有什麼事情比我們目前的情景更值得可悲和可憐的。在我們這一代,把人的見解和趣味、行動和信仰之間聯繫起來的天然紐帶彷彿已被撕斷,而在任何時代都能夠見到人的感情和思想之間的和諧也似乎正在瓦解,可以說,關於道德的規範全都成了廢物。
在我們中間,仍可以見到憑藉相信有來世的宗教精神來指導生活的虔誠基督徒。
這些人正在奮起,爲人類的自由,也就是爲一切高尚行爲的基礎而獻身。宣稱在上帝面前人人一律平等的基督教,是不會反對在法律面前全體公民一律平等的。然而,在異常事件併發的局勢下,宗教卻倒向了民主所要極力推翻的勢力的陣營,並一再壓制它所主張的平等,甚至咒罵自由是敵人。而實際上,假如它與自由攜起手來,是可以讓自由變得神聖不可侵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