椰兒伸手握住了他的手,低聲說道:“新王,您今日一定很累,回去歇了吧。”
華能許久不言語,黑亮幽深的眼裡波光洶涌,稀薄的燭光映在其中,變幻迷離。
“把衣服穿好了。”
他的情緒穩定下來,仰頭看着窗外,月亮靜靜地貼在暗藍色的天空上,稀疏的幾顆星寂寥地閃爍着。
他緩緩開了口,一字一句的:“龔椰兒,你這樣會壞了本王的心情,望你下次別犯同樣的錯誤。”
說完,他揹着手,毫不留戀地走出了屏風。
椰兒這才感覺似乎已耗盡全身力氣,頹廢地坐在了牀榻上。
難道,自己一定要以替身、或以影子的身份來換取逝去的容顏嗎?再多婉約再多期待亦是枉然,這個叫華能的男人,已將自己的心鎖住,只留給她一抹絕然而無情的背影,在夢裡與他的影顏相敬如賓。
那又是誰,誰與自己相敬如賓?
曾經,有個人這樣對她說過。
“我知道,所以我不強求你什麼。可你也別拒絕我這份感情,我只要你心裡明白就夠了。”
她閉上眼,那個渺茫的白色身影,如一柄利刃深深抵進了她的心。那一刻,她的心頭微微一酸,有溼潤的水霧,迅速地浸上了眼簾。
第二日尺妃又親自過來問新院子的事,椰兒婉轉地說:“臣妾真的以爲楚香宮很好,這樣搬來搬去的,太浪費,娘娘請別費心了。”
尺妃將這事向華能一稟告,華能倒滿不在乎,淡淡說道:“隨便吧。”
自此,椰兒依舊住在楚香宮裡。
華能並未時常呆在王宮裡,很多日子他都去他的軍營大帳,跟僚將們同商國策,邊訓練翼軍,以防鄰國捲土重來。
有時候他傳人捧來一大摞文翰,在自己寢殿裡埋頭批閱。這時嬪妃們都有機會陪寢,華能在這方面也不講究,想到誰就是誰了。宮裡就四個側妃,椰兒也去華能寢殿裡陪了他兩次,每次她都是安靜地坐在稍遠的地方,望着牆壁上掛着的文人筆墨出神。
等到華能擡頭注意她了,更漏聲一聲接着一聲,椰兒已經砌好了茶,壺中沉着幾撮香茗,端端正正地放在桌上,清香嫋嫋間,白玉水注裡的硯墨又磨好了。
華能很滿意,冷漠的臉上有了一絲淡笑:“你做得很好,以後就這樣了。”說着,又揮揮手,“你且回去,下次本王再召你。”
他甚至連看她小腳的心致也沒有了,椰兒明白,一定是那天晚上的事困擾着他。
她很順從地應諾,施施然行了禮,婷婷娜娜地走了。
這日下午,南風大作,吹得青紗瑣窗外落葉如潮,前後院通是冥冥的。椰兒急忙喚珠兒和淺畫將各廂房的門窗關了:“都別出去,快下大雨了。”
說話間,忽然一聲霹靂,電光開處,雷聲轟轟,一陣蕭蕭瑟瑟的細雨就下了起來。
幾個人正在院子裡忙碌的奔走着,屏門外傳來了敲擊聲,椰兒喚珠兒去開門。
透過紗窗,一個披着天青油袖斗篷的人影跌跌撞撞地闖進來,直往椰兒的臥房衝。椰兒嚇了一跳,掀簾子出去,那人已經進了外房。一見椰兒,那人一手掀了身上的雨篷,淚痕滿面,撲到椰兒的身上嚶嚶哭起來。
椰兒已經認出那張秀冶而略顯消瘦的臉,是影顏。
她連忙扶着影顏坐下,讓淺畫遞了棉巾過來。影顏埋頭哭着,單薄的肩胛不時地抽動,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雨聲掩蓋住了影顏的哭聲。
椰兒猜想影顏必有說不出的悲酸,看她這般失魂的樣子,心中自然而然的也悽楚起來,讓她的頭靠在自己的身上,小心地安撫着,任她哭個夠。
雷雨慢慢地緩了速度,滾滾雷聲時斷時續的,影顏擡起頭來,看來心情好受了些,朝着椰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遇上這種天情緒就不好,又沒人說話。今日梗得特難受,不知怎的跑到你這邊來了。”
椰兒寬容地一笑:“這種雨天,到了晚間天色就變好了,明日更好。”
“是啊,明日會好的……”影顏低喃着,眼裡的淚水已經揩淨,神色平靜下來,“不知怎的,看見你,人就平靜了。”
“娘娘是個善良的人,小心身體了。”
“叫我竇鳶吧,你一來,好歹可以一起說話。”
“竇鳶姐可是感到寂寞?這王宮……”
“王宮裡還是很自在的。”竇鳶解釋道,“這裡比宮裡的娘娘們自由多了,出出進進的新王根本不管。我生來膽小,在新王眼裡,最無用的一個了。”說完,她近似苦澀的笑了笑。
“椰兒出自鄉野,什麼都不懂。”椰兒也笑了。
竇鳶高興起來,拉着她言語真切:“我出自官宦人家,閨訓又重,反而什麼都小心翼翼的。咱不提出身,有個伴就好,你可願意?”
椰兒和善地點了點頭。竇鳶舒心地笑道:“這一哭還真沒白哭,認了個妹妹。明日帶你去仁裕街逛逛,那裡都是皇親貴族去的,姐姐讓你去開開眼界。”
椰兒想,都城繁華街景自己沒親身體驗過,也該好好走走,笑笑以前天天唸叨着都城裡的好東西,這回幫她去挑幾個。
於是答應下來,竇鳶更是歡天喜地的,又聊了會,方纔依依的告辭了。
黃昏時積雨新霽,四周漫漾着清新涼爽的空氣。珠兒擺在南窗下的一盆蘭花綠葉紛披,撲鼻的芬芳幽幽地散着。
椰兒出了垂花門,朝着一帶綠蔭,冉冉地向着輕水宮的方向走。
華能不允許她住到輕水宮去,她的心依然留在那裡,趁着這花蔭瑟瑟的雨後,她想去那裡走走。
此時天空如洗,微風吹送青石路兩邊的柳樹,一縷縷的水絲輕灑在頭上、臉上。椰兒擡眼感受着那份舒爽的涼意,不經意間,前面一個熟悉的身影在樹林子間若隱若現。
椰兒停止了腳步,那人低頭走着,想是思忖着什麼,腳步略顯沉重。
待他漸漸走近,椰兒笑着打招呼:“喜柱師父。”
喜柱驚駭地擡頭,臉色也變得蒼白,看着椰兒一時說不出話來。
椰兒輕笑起來,開玩笑道:“瞧喜柱師父嚇的,是不是幾月不見,以爲我不再出現了?”
喜柱緩過神來,尷尬地一笑,聲音低低的:“那是,那是,真意外……”又指着後面解釋道,“工房讓我過來看看這邊的雕刻,趕着做批活。”
椰兒看着喜柱手裡的畫卷,就催促他:“不多說了,您快去幹活吧。”
應了一聲,喜柱低頭擦身而走。椰兒回首見喜柱匆忙的背影,搖頭笑了笑,繼續往前走。
眼前小徑紅稀,雨水把輕水宮外面的草披沖掉了一塊,上面有零亂的幾片腳印,深深淺淺地通向院門。椰兒小心地走着,院門虛掩,椰兒推門而入。
雨後的輕水宮是何等的寂靜。紛紛揚揚的墜葉飄滿香階,風捲起,細碎的沙沙聲頻添寒意。各處門窗依然緊閉,想着赤睿濤曾經破門而入——輕水宮裡到底有什麼?
椰兒在院牆下站了良久,最終無奈地嘆了口氣。
荒涼的輕水宮過早地進入了秋天。
晌午時分,太陽明晃晃地照着,蟬鳴一聲聲吵得歡。夏末季節,早上的一場雨將悶熱的空氣沖洗乾淨,蜷曲的樹葉重新抖擻起來,偶爾,還有燕子在楚香宮的屏門上盤旋。臥房的青紗簾子低垂,無端地讓人心生幾分慵懶,那灑進外室的陽光也是軟款款的,珠兒和淺畫也懶洋洋地低着頭,不住地打瞌睡。
華能輕手輕腳地進來,腳步踩在深黑色如水鏡般的磚面上,有一種梭梭的微弱的聲響。珠兒和淺畫睜眼見是華能,慌得正要跪地請安,華能給了她們一個噤聲的手勢,兩人識得眼色都退了出去。
“淺畫,拿茶杯來。”裡面的椰兒喚道。
華能一眼見到外室內放着茶杯的托盤,便親自端了進去。
站在屏風口,華能望見椰兒正獨自坐在几案旁煮茶,瓷壺裡的水如魚目鼓動,發出輕微的沸聲。氤氳的空氣中,椰兒神情專注,並未注意他的到來。
水開始滾動,椰兒將手中的茶葉小心倒入,炭火燃燃,水汽在她的面前搖曳不定地吞吐着,椰兒白皙的臉上,尚帶着一絲紅暈,淺淡的微笑在她的脣際邊漫漫漾開。
她慢慢地將頭轉過來,就對上了華能的臉。
華能擺擺手,徑直走過去,將托盤放在几案上,兀自坐在她的身邊,開玩笑道:“怎麼,一個人在房裡享受?”
椰兒也沒起來行禮,將熟水勺出一瓢,聲音一如孩童般的柔軟:“這是第二沸,正好將茶葉放進去,三沸以上,水老了就不可飲用。臣妾剛學來這些,等熟練了再拿它伺候新王。”
“這麼說,你這煮的本王還不能喝?”華能的話語裡帶了戲謔。
椰兒笑笑,朝水壺探身過去,因爲只穿低襟的紗衫,頸脖下細白的肌膚若隱若現:“新王若是想喝,可別怪臣妾煮得有苦味,難以咽口就是。”
“你這樣說,本王偏要喝了。”華能笑起來,擡指輕柔地撫摸她的下顎。椰兒微微一驚,旋即側頭避開,淡淡說話:“這茶湯前三杯爲最佳,精華英氣都浮在上面,請新王趁熱飲了。”
說完,關了炭火,提起水壺在茶盞裡倒了一杯,垂眉靜候着。華能有點失神地注視着她的動作,青紗簾子下的陽光在風兒的擾動下晃盪,恍惚映在椰兒的面上,在她低垂的眼睫透下淺淡的影子。
華能端起茶盞抿了一口,椰兒小心地看着。華能並不表態,慢慢地抿着,最後將手中的空茶盞放在了几案上。手指了指第二碗,椰兒緩緩倒入,華能又不動聲色地抿起來。這樣在靜默中連飲了兩杯,椰兒倒了第三斟,站起身想將水壺拿走。
他突然拉住了她的手。
“龔椰兒。”他叫了她一聲。
她的身子一僵,努力掙脫恍惚:“新王,第三杯放着呢。”
華能擡頭,看着她微微笑着,因爲臉上有了暖色,笑意顯得格外的柔和。他輕輕一拽,椰兒站立不住,人就軟綿綿地倒在了他的懷裡,他伸手趁機攬住了她的腰,低聲道:“把第三杯喝了。”
椰兒想站起身,華能攬她的手勁加大,一手端起了茶盞,將沿口對着她的嘴。椰兒無奈淺嘗了一口,竟是苦澀難耐,她不禁皺了眉頭:“原來是苦的。”
“傻瓜,入口苦回味甜纔是好茶。”他輕笑,放了茶盞。然後低頭將脣落在她的臉上,在上面緩緩廝磨着,最後深深地吻入了她的脣中。
椰兒的心一顫,連着纏綿的呼吸中,只感覺脣中帶着清香的甜膩一陣緊似一陣。眼前一雙微微顫動的眼睛,濃密的眼簾下瀲灩着恍恍若若的深情。
華能的一隻手很自然地探指下去,因爲暖天,椰兒赤足趿着軟屐子,華能一把握住,輕柔地撫摸着。
“地面很潮的,彆着涼了。”他閉着眼,小聲呢喃着。
驀的,那種自然而然的念頭毒蛇一樣纏上椰兒的心膜,讓她幾欲暈眩。她的心裡想的是,這雙手曾給影顏多少溫柔啊,這會他又在他的夢幻裡跟他的影顏說話了……
一隻鳥兒振起灰色的翅膀,雙足踏在窗櫺上,不經意似的用尖尖的嘴啄了木框子,篤篤聲驚醒了房中人,離去時一飛沖天。
華能驟然施力,將懷裡的椰兒抱到牀榻上,雙手在她的腰間上下游離着,低頭將臉湊到近前,細審着她臉上的反應:“這次回來怎麼這麼老實了?”
椰兒咬了咬下嘴脣,不說話。好半晌纔開口回道:“新王給臣妾名分了,臣妾謝恩還來不及呢。”
華能的動作靜止了,望住椰兒,深不可測的雙眸在幽暗的光線下,閃爍着黑色的光澤。
“你是因爲你的家人,纔想到再進王府的。”他那猶帶着暖溼的氣息噴薄在她的臉上,“別以爲本王不知道,你對那些所謂的名分根本不在乎,爲了他們你敢委曲求全,其實你的心思一直恍惚的。”
椰兒啞然失笑,心思一直恍惚的究竟是誰?
“你……有點與衆不同,龔椰兒。”華能的眼光漫不經心地掃過她的臉,笑容略帶譏諷,“本王還真的對你另眼看待了。”
他突然話鋒一轉:“你我來個君子協定如何?”
椰兒驚愕地擡頭,華能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定她,聲音如水般清涼:“你我相處一年時間,一年後,本王放你自由,你的家人享受他們的榮華富貴,你找你的好去處。”
他的眼中不再有華能的驕橫和冷鶩,只是用一種近乎凝重的神情,一字一句地許下了他的承諾。
椰兒驚異地瞪大着眼睛,自己大概聽錯了?可心裡有個尖細的聲音在告訴她,自己沒聽錯。是的,他明明白白地告訴她,一年後——他放她走。
爲什麼是一年呢?她跪在地面上,耳聽着他充滿憂鬱的嘆息聲拂拂而來:“曾經有一個女子,本王也這樣對她說過……”
他的腳步聲出現在了屏風外,如同踩在秋日裡落下的枯葉堆裡,每一步,都會發出破碎的聲響。
椰兒心下一陣恍惚,直楞楞地跪了良久。
水殿風來暗香瀰漫,都城的夜颯爽清涼,一輪殘月掛在樹梢上。漏斷人初靜,椰兒飄渺的身影出現在屏門外,她輕擡着裙腳,無聲地走出了楚香宮。
天空中隨時可見流星橫穿河漢,一點明月偷窺着地面,青石道上異花滿地,兩邊層層疊疊的廊道角檐,在椰兒的眼裡,像道道面目模糊的陰影。
輕紗的裙襬拖曳在地面上,錦緞繡鞋踏在青磚上,竟都是無聲無息的,靜得讓她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緊張的心跳聲。
“椰兒。”
彷彿有種清越的聲音從椰兒的耳邊徜徉而過,她停止了腳步,心口似乎被柔軟的東西瞬間堵住了。
她凝視着他,夏夜的月光本就稀淡,如一襲雜着銀光的紗緞,勾勒起他棱角分明的五官,他的嘴脣緊緊抿着,白色的身影在月色下杳若塵煙。
清爽的風拂面,他看着她裙袖翩翩的影子,緩步走到她的面前。
他低頭看着她嬌嫩的臉,卻看到她的眼裡正漾起清清的水波:“你知道我只能回來……”
她接着淺然一笑,柔聲說道:“又能見到你……真好啊。”眼中的水滴在流轉着,卻咬牙沒讓它掉下來。
他溫柔地握住了她的手,“椰兒——”他喚她,繾綣地,乾淨的眉眼惹上一層黯然神傷:“不能守在自己喜歡的女人身邊,我真沒用是不是?”
椰兒癡癡地看着他此刻的摸樣,反而笑了。她的妖妃子的身份是不允許她做任何回顧的,她只能這樣望着他,對他說上幾句話,讓他握住自己的手。然後,離開。
“你能告訴我,你去輕水宮找的是什麼?”
他沉吟,躊躇片刻才緩緩回答:“我夜家祖傳有個鎮家之寶,是塊玉帛,女人纏在身上能瘦身養顏,百毒不侵。最重要的是,玉帛裡隱有夜家世代藏寶圖,保證夜氏世代免受戰爭災荒之苦,永享榮華富貴,只有夜家特殊的工料才能看見。那玉帛不知怎的被人偷走獻給了柬國皇帝,皇帝又把它當作嫁妝給了郡主。”
“可那妖妃已經死了,嫁妝應該送回國了吧?”椰兒問。
“郡主死後,華能原封不動地鎖了輕水宮,丘殷國也並沒有要回那些嫁妝。”
椰兒想起輕水宮緊閉的大門,憂心道:“偌大的輕水宮,怎麼找得着那小小的玉帛?”
赤睿濤輕嘆:“是啊,我父親爲此寢食難安,終日跪在祖先靈前懺悔,我與心不忍,只好冒險進府搜尋了。”
她主動握住他的手,寬慰道:“你這樣很危險的,我幫你想辦法。”
“你?”他疑惑地望着她,突然露齒一笑,“別犯傻了,這不關女人的事。我今日是想見見你,不提這無趣的事。”
他緊緊握着她的手,彷彿怕她消失:“很想你,真的很想你……我要想辦法讓你和我在一起。”
“你等我,等我一年。”椰兒溫和地笑了。她想,以這樣一年的時間,換來與他一生的相守,對於她,也許是最好的吧?而在離開王宮前,她必須爲他做點什麼。
他的眼中掠過一抹欣喜,輕輕地攬她入懷。夜風吹動樹葉,搖曳一對相依相偎的影子,她的耳畔分明響起他堅定的聲音,蒼涼、愴然,劃過昏暗幽深的天際。
“我等你,我會等到這一天的……”
她闔目笑着,想起那個三月三日,在香菸繚繞的昌西寺內,她的膝蓋壓住了他白袍的角。而在枝葉繁茂的槐蔭下,她掠過笑笑輕靈的聲音,她聽到馬蹄清越的嗒嗒聲。他淡淡地望過來,只一眼,她便知道,這一世她就不能將他忘記。無論在嶇村、在王爺府,只爲尋他溫暖的手掌,撫住她在塵世中孤單而落寞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