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勇哥哥悄無聲息地站着,斑駁的樹影掩住面目,英挺的輪廓半明半暗,那脣輕揚,朝着她燦爛地一笑。
“我嚇着你了嗎?”他的口吻裡帶了歉意。
椰兒的心不知爲何激跳起來,她疑疑惑惑地問自己,吳勇哥哥怎麼會在這裡?也許是巧合吧攖?
吳勇覺察到了,朝她一笑:“怎麼,我不該在這裡?”
椰兒跳動的心此時方纔逐漸安定下來,艱澀地吐出字:“吳勇哥哥……”
“山路不好走,你不應該獨自一人過來的。”吳勇的眼光轉向椰兒的繡鞋上,似是自言自語,“新王真是不知憐香惜玉。”
看椰兒沉默着,吳勇以爲她不解,繼續說道:“今年的選秀可是替他在選,你的腳和影顏一般大小,我以爲他會很高興。”
“三年多了,我沒看見他真正開心過。”吳勇嘆息着,“新王性情頑劣,想開導他確實難啊。”
一聽吳勇哥哥談起影顏,椰兒垂眉集中思想聽着。豈料吳勇話題轉了:“他是我的親兄弟,我希望你能幫他從悲傷中解脫出來。償”
他的口吻中凝了沉重,眼睛定定地望住她。
椰兒聽吳勇哥哥說話的語氣沒有想像中的威嚴和凌厲,多的是親切和溫和,不覺心裡有了一抹感動,低頭稱諾,心嘆華能要是有吳勇哥哥的一分朗色就好了。
吳勇眉眼又舒開了,沉吟片刻,恍然道:“欣妃還是去看看新王狩獵吧,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椰兒默默地跟在吳勇的後面,穿過山徑,前面兀現一座小山坡。吳勇止了步,轉眸朝椰兒一笑。
“每次新王狩獵時,就喜歡讓影顏站在上面,密林中的新王自然也看得到她,確實是個觀看狩獵的好地方啊。”吳勇擡手指着上方。
湖邊隱約傳來嬪妃呼喚吳勇哥哥的聲音,吳勇搖頭輕笑:“那幾個見不到我,又感到不熱鬧了。”
椰兒見不遠處有侍衛恭立守衛着,便欠身施禮,婉言道:“多謝吳勇哥哥,臣妾這就上去。”
吳勇頜首。椰兒回身往山坡上走,剛走十幾步,只覺得腳下一絆,差點跌倒在地。
“小心!”
她回頭,吳勇還站在坡下望着她。她笑了笑,繼續往上走,山坡不高,少頃,她便站在了山坡上。回身低眸看去,吳勇朝她揮揮手,輕快地邁向湖畔的方向。
椰兒佇立在山坡上眺望遠方,此時藍天上漂浮着幾絲白雲,空氣清冽甘醇。迎面撲過來的清風撩撥着她額前的一縷頭髮,風兒掠過周圍娉婷多姿的樹木,只見枝葉婆娑,迎風抖動。
隱約的,鼓號聲聲猶在耳畔,低沉鳴動,前方的茂林間旌旗時隱時現。她想像着影顏站在山坡上裙袖翩翩,一如青山般的嫵媚,臉上的那抹淡笑一定觸進華能的眼眸,激起他內心的萬丈豪情。
而自己,這樣站着讓他回想起以前的濃情蜜意,也是她做妾的本分吧。
“龔椰兒!”
坡下傳來冷森的叫喚,那是影顏的聲音。她低眼看去,影顏英姿颯爽地站在下面,仰着頭朝她冷冷一笑,眼中充滿了鄙夷。
“你剛纔在幹什麼?”她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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椰兒沒搭腔,將眼光偏了回去。
影顏兀自生氣地喊道:“別不承認!我親眼看見你在勾引吳勇哥哥!你這個狐媚子,分明不會安分守己!”
見椰兒一副毫不理睬的樣子,影顏的眸子中露出氣惱萬分的神色,雙脣抖動了些許,又吐不出一句話。於是索性邁開步子跑上來,描金的靴子踏在草叢間,沙沙亂響。
椰兒一見影顏的架勢,心裡有了恐慌,正要回身走開,恰在此時影顏伸手抓住她,手勁大得讓椰兒的腕骨格格作響。
“你給我下去!”影顏強硬地拽着椰兒走,一氣往坡下衝去。椰兒掙扎着,她沒想到影顏的力道如此之大,人跌跌絆絆一路隨行,天旋地轉般的暈眩。
恍恍惚惚來到了一片樹林子裡,影顏方鬆了手,椰兒的身形搖晃着,纔看見影顏的棗紅馬半臥在草地上,正悠閒地啃着草。
望着毫無表情的影顏,椰兒凜然問道:“你想幹什麼?”
“想幹什麼……”影顏的眼中掠過一道陰霾,刷的出劍,劍的寒光直刺椰兒的眼,“給我上去!”
椰兒被影顏的劍逼得步步後退,後面的棗紅馬警覺地看了她一眼,發出低沉的嘶鳴。
影顏冷森地笑:“龔椰兒,我很討厭你!你給我上去,不上去我就用劍殺了你!你那雙腳可是新王最寶貝的,我就先把它們砍下來。還有你的那雙眼睛,別當我不存在,我現在就可以把它挖出來……”她愈說愈咬牙切齒。
椰兒蒼白着臉,她知道影顏是敢作敢爲的,她下意識地四處張望着,影顏又是冷笑:“你以爲別人會救你?這裡的一兵一卒都是我父親手下的,他們誰敢過來?你死心吧,還不快快給我上去!”
椰兒無奈地提了馬繮,幾乎爬着上了馬,趴在上面不敢動。影顏看着椰兒狼狽的樣子,不禁咯咯笑起來。她的笑聲似是提醒了棗紅馬,馬兒甩着尾巴竟然站了起來。
“不要!”椰兒慘叫一聲,隨之而來的是影顏使勁拍打馬的後身,受驚的馬嘶鳴一聲,如離弦的箭衝出了樹林。
椰兒閉上了眼,死命地勒住馬脖子不放。後面影顏開心的笑聲突兀地響着。
迷糊中,一個念頭絕望地在腦海閃過,她龔椰兒今日真的要完了。
棗紅馬奔過草地,經過綾障時改變了方向,朝着湖畔直衝而來。湖畔耍玩的吳勇哥哥、嬪妃們眼睜睜看着馬兒直奔他們的方向,驚慌地紛紛躲閃,有宮人失足掉進湖裡,撲騰着喊救命。
一路橫衝直闖,馬兒又朝着更遠的地方飛跑。吳勇哥哥已經定下神來,猛然見到馬上馱着的椰兒的身影,臉色大變,大叫:“馬上有欣妃,快去截住!”
椰兒閉着眼,身子緊貼在馬背上,只聞得周圍風的呼嘯聲、馬蹄零亂的聲響,還有隱約傳來的嘈雜的叫喊聲。
良久,椰兒聽見一個低沉的聲音:“你別動!”她不由得睜開了眼睛,華能的馬飛速地向她靠近。
在兩匹馬並駕齊驅的一剎,華能靈捷地自馬鐙中抽足,騰身躍落在椰兒的身後。他隨即護住她的身子,一手穩穩地抓住了椰兒手中的繮繩。
馬兒在華能的手中變得乖順了,速度慢慢緩下來,最後在一帶樹林中駐足了。
華能下馬,一把將全身發抖的椰兒挾了下來,皺眉道:“怎麼回事?你以爲騎馬這麼好玩嗎?”
椰兒蒼白着臉,本就驚魂未定,經華能這麼一質問,眼神閃過難抑的憤怒,搖搖晃晃地往前走。華能在後面扶住了她,她使勁一甩,惡狠狠地喊了一聲:“走開!”
華能沒想到溫柔的椰兒有如此動作,一時錯愣地鬆了手。
椰兒只顧走着,風吹得樹葉亂舞,弄得滿天的飛花都成了一簇簇的紅粉,千朵萬點地撒在她的身上。縷縷陽光傾瀉而下,而寒意卻透入心骨。
他在後面彷彿明白了她的意思,邊走邊說道:“阿秋隨本王三年了,她的父親對本王有救命之恩,你別拿自己與她一般對待。”
椰兒冷笑:“臣妾知道。臣妾從來沒拿自己與別人比!”
還有一句話卻沒有說出口,反正她遇上影顏只能自認倒黴。而跟另外一個人比起來,更算不了什麼。
華能一手攥住了她的手腕,面上的冷鶩愈加陰沉,兩眼凝視着她:“你真的這麼想?”
椰兒迅速地冷靜下來,神情鎮定地說:“臣妾想說的是,請新王以後別拿臣妾當賭注。”
華能頓時啞口無言。那雙暗黑的眸子,在陽光下愈發顯得幽深。
“你站在那裡,真讓本王以爲是她來了。”此時華能轉眸看向遠處椰兒站立過的山坡,聲音極細,聽不出任何情緒。
“可臣妾不是。”椰兒定定地望住華能,說話清楚。
風漸漸吹得緊了,一陣一陣的,好像在催着兩個人快些回去。這樣的山色中,椰兒近在咫尺的容顏漸漸模糊,只有兩泓清澈的眼眸留在他的眼中。
他擡手想觸摸那份靈動,又似猶豫。看過了太多的幻滅,當初的夢已無跡可尋,這世間沒有再美的事物了,那些美好早已被無情的現實一截截割斷了。
椰兒始終未曾移動雙目,一瞬不瞬地直視着華能,明亮如雪的眼眸逼得華能敗下陣來,他首先挪開了眼。而在垂下眼簾的同時,他緩慢地放下了手,徑直往前走。
椰兒跟在後面,沉默地望着他的背影。他走得很慢,袍角瞬間展開,又瞬間抖落。
她在心裡吶喊道。
華能,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從隱秘的角落裡出來,主動扯出那段往事的。
湖畔,吳勇哥哥正在怒氣衝衝地訓斥着,所有的人都跪在地面上,影顏正抽泣着抹眼淚。
椰兒過去時,聽見吳勇對一衆侍衛道:“你們也是,都如何守衛的?這皇家禁苑,竟會發生這種事!”
他的聲音很大,眉宇間的神色宛如出鞘的刀劍。他本是親切而溫和的吳勇哥哥,對這樣的發火是極爲少見的,於是衆人都被駭得噤若寒蟬。
狩獵結束了,因爲椰兒事件,華能沒獵上野豹子。衆宮人侍衛擡着戰利品上路,椰兒坐在馬車內,正看見幾名侍衛擡着一隻四肢朝天的公鹿經過。那公鹿渾身抽搐着,背側被矛頭刺中直插鹿心,一縷血沫從嘴角流出……
她疲憊地斜倚在車框邊。
太陽慢慢往西邊移動,鼓號聲中,通往王爺府的道路重新肅穆起來。椰兒挪了一下睏倦的身子,感覺身上、腳上、手上都是酸澀澀的疼,望簾子外已經看見了王府恢弘的門樓。
車軲轆聲停止了,好像前面的馬匹都停止了行進。隱約還有人的吵鬧聲,她驚疑地往府門方向望去。
府門外一抹粉紅的身影在閃動,那熟悉的人兒正在理直氣壯地跟守衛爭吵着什麼,此時華能已經下馬走了過去,門外的人都齊齊跪下了。
椰兒的心裡驀地騰起一股暖流,她驚喜地喚出聲來。
“笑笑!”
跪在地面上的笑笑聽到呼喚聲,只掃了一眼,依稀瞧見椰兒因步態微快略顯蹣跚的身姿,就羞澀地朝着華能垂下眉去。
“椰兒笑笑……”站在面前的華能沉吟,看笑笑突地茫茫然擡頭,嘴角不禁挑起一絲笑意,“本王想起來了,你叫笑笑,可是來見你家姐姐?”
“笑笑。”笑笑剛想回答,椰兒又叫了她一聲,這讓她不情願地嚥了口。
華能轉眸對椰兒叮嚀一句:“既是女眷進來,尺妃會安排的。”說完,回身朝侍衛示意,大踏步地進了府門。
椰兒拉起笑笑,連聲問道:“你怎麼會來?家裡好嗎?爹的腿怎麼樣了?”
笑笑的目光一直凝住華能修長的背影,等那背影消失在府門內,似才醒悟過來:“我在家裡呆不下去了,出來找你躲些日子。”
“發生什麼事了?”椰兒關切地問。
笑笑漫不經心地回答:“劉家想娶我,送了聘禮來。你知道爹一向貪財,竟然收下了。我不肯,爹說家裡已經有一個王妃了,不想再指望我了。我一生氣,對安然說去都城找你,就過來了……”
劉家是嶇村一帶有名的財主,笑笑不爲錢財所動,椰兒自然支持她。可是她進王宮也不是長久之計,王宮不會允許女眷隨隨便便地住進府內,其他的人又會怎麼看待?不知道笑笑對上次的事情是否還在耿耿於懷,可是她的心裡依然內疚,這次她做姐姐的得爲笑笑的將來想得周全點纔是。
笑笑見椰兒沉默着,臉色就陰沉下來。
門外驅車的、牽馬的、擡鹿的,又有宮人挽了步輦出來迎接各院的主子,場面一派忙碌。尺妃由侍女攙扶着,緩步朝姐妹倆走去。站在欣妃面前的那小女子身量苗條,五官精巧絕倫,一雙秋水明眸更是嫵媚動人,的確是難得一見的天姿絕色。那套粉紅雖顯得她柳腰纖纖,因爲粗廉反而俗氣了,讓明眼人一瞧便是村姑裝束。
此時她正衝着欣妃生氣道:“你不接納我就算了,我自己找地方投宿去,就是討飯我也不來求你!”
“我不是這意思,”欣妃好像很怕她,失去了往常的淡定,急急解釋着,“這裡是王府,不是自己的家,不能……”
“怎麼不是自己的家?”尺妃脫口道。
椰兒見是尺妃,讓笑笑見了禮。尺妃打量笑笑,笑道:“都城離都城遠着呢,你妹妹這趟來不容易,你做姐姐的理應好生招待纔是。你那楚香宮雖小,騰個廂房出來還是有的,等會我差人收拾去。”
笑笑見尺妃這般親切,便甜甜地謝道:“娘娘人好心好,奴婢恭祝娘娘洪福齊天。”
尺妃笑出聲來:“看這小嘴長得抹油似的,王府自有王府的規矩,你冰雪聰明,自會一點就通。”
椰兒謝了,姐妹倆目送尺妃進去。椰兒見笑笑的臉色緩和下來,便含笑牽住笑笑的手,笑笑也沒拒絕,姐妹倆並排進了府門。
剛跨過門檻,就聽後面關門聲哐啷響起,笑笑不禁回頭去看,見那朱漆大門緊閉,不露出一絲縫隙。寂靜中,裡面的侍衛腰繫長刀,威武森嚴地把守。這樣的架勢笑笑已經領受過了,但此時她的心仍忍不住蓬蓬地急跳。
坐在步輦上,椰兒和笑笑一前一後走回楚香宮。周圍層樓疊檐,曲徑通幽,奇花異草掩映在或高或低的樹林間,天空中鳥來鳥往,各種幽香撲面,笑笑看傻了,眼光迷離流轉,臉上毫無掩飾的興奮。
“姐,你的楚香宮在哪?怎麼還沒到呢?”她的心情一放鬆,聲音帶了愉悅。
“快了,前面就是。”椰兒聽到笑笑叫她姐,滿心喜悅地抿了抿嘴。
珠兒和淺畫早候在屏門外,笑笑下了輦,左右環顧,心中的失望直直地衝口而出:“這一路走來,你住的地方最寒酸了,新王待你不好?”
椰兒淡淡地一笑,拉她進了臥房,吩咐珠兒給笑笑倒水,自己去櫥櫃裡替笑笑找衣服。
珠兒提了水盆進來,淺畫又端了一盞茉莉的香茗放在笑笑的面前。笑笑氣焰向來極盛,雖知道她們都是椰兒貼身侍女,卻也不怎麼把她們放在眼裡,冷冷地掃了一眼,自顧端起喝了一口:“看你過得真寫意,在宮裡有人伺候,出去還前呼後擁的,哪像我?活着真受罪。”
“笑笑,姐姐的衣裙不多,你來看看哪件你喜歡。”椰兒討好地喚她。笑笑一聽,放了茶盞過去翻櫥子。
珠兒和淺畫面面相覷,兩人悄然退到外室,便小聲地嘀咕開了。
“這姐妹倆性情怎相差那麼大呢?”珠兒有點納悶。
“一個像爹,一個像娘吧?”淺畫吃吃一笑。
珠兒擡指噓了一聲,輕聲自語道:“娘娘這麼在乎妹妹,可妹妹好像並不在乎娘娘……我怕娘娘要吃虧。”
淺畫被珠兒認真的樣子惹笑了,拍拍她的肩,安慰道:“你別胡思亂想了,人家是親姐妹,誰吃虧誰啊?”
“這倒是。”珠兒點頭。又聽得椰兒在臥房喚她,忙拉了淺畫一起進去了。
晚膳後,笑笑巴巴地盼着宮裡的更漏聲響。
秋天的夜晚,屏門寂靜,有少許的樹葉開始凋落了,夜風搖曳間雜蘭草的清香。笑笑梳洗完畢,換上荷色綴碎花的紗裙,從廂房裡出來,一路張望着進了椰兒的臥房。
椰兒一臉恬淡地坐在几案旁,火爐子已經準備好了,她將茶盞放在了几案上。自己盤膝端坐着,披散的黑髮用綢條打了個結,懶散地垂在胸前。
四下裡一片靜,極柔的燭光籠了輕紗般,又如夢如幻地鋪陳開去,滿室氤氳。
笑笑有了些須的恍惚,不由得輕咳一聲。
椰兒聞聲擡起頭來,見是笑笑,莞爾一笑:“笑笑,你等會,姐姐煮茶給你喝。”
“我不要喝茶。”笑笑咬了咬下脣,眼珠一轉,無聲地飛到椰兒的身邊坐下,問道:“姐,今晚新王來不來?”
椰兒一愣,隨即淺笑道:“新王想上誰的宮中沒人料得準,你姐只是個普通的妃子。”
“那你可以主動去找他啊。”笑笑口無遮攔的樣子,“換了我,可不想這樣乾等着。”
椰兒嗤笑出聲:“這裡是王宮,你以爲是嶇村?”她一手撫住了笑笑的頭髮。
她就喜歡笑笑坐在自己的身邊,姐妹倆閒閒地說着話,濃濃的親情充溢周圍。笑笑長得風嬌水媚,心比天高,在嶇村那個貧窮的地方真是委屈她了。如今兩人難得在王府相聚,可也是短暫的,笑笑還是要回都城去,而自己,繼續在這裡當她的欣妃。
一年後,什麼都會改變。那時笑笑不到十八歲,正如看相先生所言,她定會過上珠圍翠繞的好日子的。
也許,正是因了那道白色的身影和那雙溫暖的手,對赤睿濤,她始終盼望,甚至想念。雖然,他們對下次的見面須謹慎再謹慎的。對那塊玉帛的進展一點都沒有,華能對自己若即若離的,她只能在暗地裡沉沉嘆息。
想到這裡,她無奈地嘆了口氣,卻被身邊的笑笑捕捉到了:“姐,你是不是還在想着夜公子?”
她嚇了一跳,臉色突變:“笑笑,莫亂說!”
笑笑見椰兒失魂的樣子,心裡掠過一道殘酷的笑,臉上卻平淡如往常:“我只是隨便說說,看你嚇成這樣。”又用一隻手拍拍椰兒的手背,“我知道這種話若被別人聽到,那是要闖彌天大禍的,我會那麼傻嗎?一旦被新王知道,對我們全家有什麼好處?”
椰兒苦笑:“笑笑,你明白就好。”
笑笑垂着眼眸,伸出自己的雙手在燭光裡欣賞着,纖纖柔荑上染得甲粉濃豔:“姐送來的胭脂粉盒真的好看,可是,沒人欣賞塗着也是浪費。”
她的笑靨愈來愈深,擡眼時,望定椰兒的一雙明眸在燭光下如薄霧流動:“一個女子怎可一顆心掰成兩半?這對所有的人都不公平。姐姐若是心繫夜公子,我沒話說,可對新王就不公平了。”
椰兒蒼白了臉,她第一次感到天真的笑笑會是如此的陌生,她的脣片抖動了些許,呢喃道:“笑笑,你……”
“跟你說話就是費神、費勁!”笑笑不耐煩了,霍然起身,袖子正好甩在放茶末子的瓷碗裡,瓷碗搖晃了一下,茶末子撒了出來,椰兒慌亂地扶住。
正在這時,屏門口傳來宮人的唱和聲,天青的紗窗外有琉璃紗燈在綽動。
“他來了,你先回廂房去。”椰兒的聲音雖依然輕柔,卻毫無生氣,甚至透了絲冷意。
笑笑垂首離開時,望見幾案上的茶末子像一瓣一瓣被扯碎的花珠,無聲地滾落在青磚地面上。
椰兒望着笑笑豔麗的背影消失於屏風,手中一粒粒地揀着茶末子,心裡的那抹驚慌還未安定下來。
笑笑,單單是因爲抗拒劉家娶親才進王宮的嗎?
轉過外室朝南,便是碧油屏門。笑笑促促走過,脣畔的笑意亦漸漸加深。
她不費吹灰之力,便洞悉了椰兒心裡的想法,這太好了,她纔不願意姐妹共侍一主呢。
屏門外已有宮人持燈守候,笑笑一時進退兩難着,只聽外面輦輿的輕響,早在垂花門迎候的珠兒和淺畫又低頭跑過來齊齊地跪下了。
笑笑入眼就是華能那一身月白的休閒袍衫,清風明月下飄逸瀟灑,只是步態緩慢,像是裝了什麼心事。很快地,華能看見了恭立在屏門旁的笑笑,稍一遲疑,走至笑笑近前,道:“第一次進府,可是吃得習慣?”
秋夜清薄的月光下,華能目光幽靜,略帶了一絲的笑意。笑笑在這樣的目光下並未垂頭,而是大膽地迎視着,面如桃花:“謝新王,奴婢吃得很好。”
華能略一頜首,轉眸朝臥房的方向看了一眼,徑直踩着原先的步伐進去了。笑笑沒料到新王只問了一句就走了,她感覺自己還有千言萬語充塞心頭,不覺惆悵地站着不動。
更鼓催得夜色深深,廂房裡的笑笑尤其無法入睡。碧油屏門關上了,外面一帶樹蔭下,垂花門邊,值夜守衛的不知有多少。一片沉寂裡,只聞得清風沙沙輕拍窗子的聲音。坐在牀榻上的笑笑呆呆地望着搖曳不寧的燭光,想像着臥房裡的兩個人現在幹什麼。
她越想越坐不住,索性在廂房內反覆徘徊,回想剛纔與華能的對話,每個細節一一掠過,自己的穿戴打扮,包括自己的言語動作,她都一一分析着,然後自信地笑了。
她離開家,曾抱定不再回頭的決心。單靠死等無法預料的宿命,就會給自己以後的生活帶來幾許繁華富麗,她是絕對不會相信的。有些事、有些時,既然來了,她就不能讓它們輕易溜走。
她還真等到了,屏門開啓的聲音忽然響起,撞得她的心差點跳出來,她趕緊扶住心口,掀了廂房門的一角,緊張地偷眼望去。
幾名宮人手執琉璃紗燈在外面等候着,有束甲佩刀的侍衛恭立兩邊,一名侍衛正站在廂房門口,聽到吱嘎聲警惕地回過頭來,笑笑慌亂地將門閉上了。
夜色闌珊,門外步履聲漸漸消失了,有落葉伴隨蟲吟聲悉悉梭梭地輕響。笑笑開了門,往四處張望一下,踮着腳輕輕走到屏門口。屏門虛掩,臥房裡的燈早就熄了,只餘了半點紅燭昏昏濛濛,淡淡的緋紅透過瑣窗,摻着無法明喻的謐靜,映在笑笑的眸子裡。
笑笑想像不出椰兒自新王走後的那份安然,新王真的走了?不留宿嗎?待明日再好好細問。她一疏神,卻不料一個人站在她的後面。隨手抄着絳綢披衣,寬大的月白袍衫上披散着幾縷黑髮,濃密的劍眉和寒星似的眼睛。
是華能。
笑笑猝不及防,驚得心跳動。然而,一抹喜悅隨即涌上心頭,她鎮定下來,無聲地對望着,明亮的眼更勝白日燃燒的火焰,似乎要將這無聲的夜燃盡。
她雖出自山野,看慣了無數愛慕者留戀不捨的眼光,她知道什麼叫泰然處之,波瀾不驚。這是她從小練就的本事,烏髮上步搖的流蘇隨着她睫毛的顫動微微搖曳,她知道這是最打動人的,臉上的微笑更是嫵媚嫣然。
華能的嘴角牽動了一下,算是一個淺薄的笑容,緩緩地,漫不經心地問道:“怎麼,你對你姐姐很好奇嗎?”
我是對新王很好奇啊,笑笑差點叫出口。但是她莞爾一笑:“奴婢第一趟出遠門,晚上睡不好,想找姐……”
“你就別去打擾她了,”華能語調忽然放低,“她今日受了點驚嚇,腿腳疼出來,讓她早歇了吧。”
他身上淡淡的龍涎香隱隱散開,撩人般漫過她的鼻尖。
笑笑不禁攥緊了袖口的一角。不管椰兒和新王關係如何,這個叫華能的男人定是溫柔體貼的。夜晚的風拂過她微薄的紗裙,讓她不由得撫住了雙肩,她看見華能將手中的絳綢披衣提了起來。
她激動得微閉上了眼睛,靜待着華能對着她柔情的一笑,然後將披衣披在她的身上,然後擁她入懷……那她除了受寵若驚,還會有暗暗的喜歡,她也絕對不會拒了他的一腔美意……
“夜深了,你回去吧。”恍惚間,她從驚醒中睜開眼,華能正慢條斯理地將身上披衣的絲帶系攏,臉上不知何時凝了一層冰,在他轉身而去的一剎那,笑笑分明看見他的眼裡連那一絲笑意都不留,只有一道鋒利的寒色閃過。
笑笑的眼直直地看着那道背影,華能挺拔如劍的身軀割裂了天端寒月烙下的光暈,大步地消失在垂花門外,恭候在外面的宮人出現了,一路引燈而去。
笑笑從來沒有如此失望過,她沮喪地跺了一下腳,徑直進了廂房,嘭的將門關上了。
燭影搖晃,像層層漣漪泛在水面上,緩緩地鋪開。笑笑抽泣着想發泄出聲,舉手下意識地摸上面頰,眼簾下真的淌下了一行溼漉的淚。
隔着鏤花窗,守夜人一下又一下地敲着竹梆,更聲漏斷。
笑笑沒想到進王宮的第一天就有了挫敗感,這讓她難免喪氣,又揣摩不出自己到底錯在哪裡。她想,或者那晚新王心情不爽,他不是也撇下椰兒回去了嗎?她開始美滋滋地思忖着,新王對自己能說上幾句,已經另眼看待她了,等下次機會吧。
她終日安慰着自己,可日子一天天的過去,新王並不出現在楚香宮,這讓本來閒散慣了的笑笑感到百無聊賴,胸口悶悶的,梗得難受。
細心的椰兒看在眼裡,放下手中的針線,內疚道:“笑笑,你來了後,姐沒好好陪你。你知道姐愛靜,倒疏忽你了。這樣吧,姐陪你去這一帶走走。”
笑笑對王府內的景緻心存憧憬,尺妃要她恪守王府的規矩,她自然不敢貿然走動。可心裡實在憋得慌,遭椰兒這麼一說,不禁歡呼雀躍,拉了椰兒就走。
秋光明麗,沿道濃濃的垂楊綠蔭掩映錦繡宮苑,枝梢上的翠鳥婉轉動人地鳴啼着。晴空縷縷絲雲牽動姐妹倆的遊興,她們彷彿手牽手走在嶇村的泥石路上,秋水盪漾,清風拂盪着她們的衣帶裙角。
笑笑的眼睛晶亮起來,倘佯在千絲弱柳中,周圍有鳥語花香,前面曲徑通幽,亭閣掩映中有暗香四溢,她蹦跳着走,咯咯笑着。
椰兒含笑望着一臉嬌癡的笑笑。
“姐,那裡是什麼地方?”笑笑手指着前面的亭臺樓閣。
椰兒的笑意淡了,擡眼望着,回答道:“是輕水宮。”
那個笑笑剛來的夜裡,她又提起了輕水宮。
他慢慢地抿着她煮的茶,她提了茶壺出去,腿腳痠疼感突泛上來,她不由自主地簸了一下,卻被他發現了。
他命她褪了腳上的羅襪,細白的腳背上紅腫了一塊,他定定地凝視着,雙手很輕柔地揉娑起來。或許已經習慣了他的動作,椰兒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溫柔,安靜地斜倚在彌勒榻上。
“龔椰兒,換個地方住吧。”他突然說話,面上仍是陰陰的味道,“這裡冬天會太冷。”
椰兒默然不語。片刻,又好像不經意地哂道:“臣妾很喜歡輕水宮,那裡有很多楊柳。”
他的手並未停歇,眼神卻落在不知名的地方,用陰沉卻鎮定的聲音回答:“那地方,誰都甭想。”
椰兒的心中倏然刺痛,無奈地轉過臉去。
眼前的笑笑還在好奇地張望着,牽了椰兒轉入通往輕水宮的路。
青石道兩旁,粉色的、紫色的花正紛紛揚揚地墜落,流年好似白駒過隙,恍如一瞬就星移斗轉,天涼了,那壓抑的感覺正如那風吹舞葉亂紛紛。
椰兒不由止住腳步,恍惚裡一身紫衣的影顏站在眼前,一雙黑幽幽的眼睛毫無表情:“你是進不去的,那是我的宮殿,我跟他的宮殿。”
一股莫名其妙的氣惱自腳底升騰上來……
她一把抓住笑笑的手:“走吧,回去。”
“我還沒過去看呢。”笑笑不情願地說道。
“有什麼好看的,一個死去的妖妃。”椰兒的語氣變了變,影顏活着受盡他的寵愛,死了帶走他的魂,難道死也是一種福氣嗎?
笑笑感覺到了椰兒異樣的舉動,興趣更濃了:“原來是以前妖妃的地方,怎麼這等荒涼?新王幹嗎不再扶正?才四個偏妃呢。”
椰兒的心情有了失落,也許不該帶笑笑到這個地方來。可又不能敗壞了笑笑的興致,思忖片刻,含笑說道:“姐帶你去魏都城一帶去走走。”
魏都城自然空澈澄明,一路看兩邊洲畔的樓臺,或臨水開窗的,或有假山花木遮掩着的,層檐飛棟,真正目不暇接。絲絲清新的風兒徐徐吹來,和着周圍的鳥語花香,真個令人心曠神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