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影中,一張棱角分明的半側臉徹底地展現在她的面前。
英挺的鼻樑,薄薄的脣緊緊地抿着,一綹髮絲從束髮的金絲帶垂下。此時他半垂着頭,彷彿他的神智正飄蕩在遠處,眼中無可明喻的憎恨和哀痛交織着,落在椰兒的腳上。
或許太專注,一開始他並未察覺,然而他迅速地轉過臉來。
在他轉過臉來的一瞬間,椰兒後悔了,就像窺視了一個人的秘密卻被當場抓住,她後悔了。
一道長長的淚痕凝在他略顯蜜色的臉上。
她驚惶地拿起紅綢布償。
“對不住,我不是故意的……我還是系回去……”她囁嚅着,也不知道說了什麼,只知道她必須將紅綢布重新蒙上去,就當自己什麼都沒看見。
然而,一切都太晚了。
擡手的紅綢布被他一把抓了下來。
“你看見什麼了?”果然,他冷冷地問。
年輕的男子,因只敞了內衫,結實的蜜色的胸膛半裸着。
一時間,椰兒的眼裡沒有顏色,只記得慘白的燭光下,他的臉變得猙獰,那近似凌厲的眼裡血腥沉澱,彷彿要一口將她吞噬似的。
她不禁一個冷顫,她知道自己做錯了,錯得足以抵命。
“奴婢看見新王落淚了。”她直白,不假思索的,毫不畏懼的。
既然來了,就沒什麼好害怕的。他是至尊至貴的新王,她的生殺大權被他牢牢控制,實話實說就是,免得到了陰間地府不能原諒自己。
“你大膽!”
啪的,耳朵裡像是叫了夏天的蟬聲,震得她整個人被擊倒在地面上。
他的眸子帶着十二分的憤怒,直視着她:“誰允許你這麼做的?你以爲你是誰,本王高興玩玩罷了,豈容你擅作主張,不知天高地厚!”
他像個暴怒的困獸在室內來回反覆,椰兒悶聲不響地跪着,低垂着頭,等待他的處置。她的沉默進一步刺激了他,一盞御用瓷樽摔在鋪金地面上,發出驚天動地的聲響。
“來人!”
外面的宮人內侍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看內室裡面的架勢,全都黑壓壓地跪下了。
“讓這女人出去!本王不想見她!”
兩個宮人哈腰過來,架起了椰兒,拖着她出了外殿。
雨還在下,淅淅瀝瀝的。涼薄的風掠過,刮在身上猶是瑟瑟的冷,椰兒攏緊了身上單薄的睡袍。
有宮人提了油布傘交到椰兒的手中,催她走路:“新王沒治罪下來,算你運氣好,快回去吧,走走。”
另一個帶了明顯的嘲弄:“別指望再擡你回去了,哭也沒用,求也沒用。”
椰兒低着頭往前走,雨夜的華能府煙氣氤氳,掩映着假山曲橋,走廊飛檐,或隱或現。而她移動腳步時,這才發現自己沒穿鞋子,長長的睡袍拖地,散散地貼着****的足,每邁一步,帶動一地的溼冷,驚起腳下的碎石、刺草,毫不留情地折磨着她嬌嫩的腳。
她蹲下身咬破睡袍的一角,撕成片片條布狀,緊緊地裹住雙腳。
從華能寢殿走到楚香宮,椰兒足足花了一個時辰。宮漏聲敲起,一聲接着一聲,沉沉地撞擊着她的胸口,一路無可名狀的牽痛。
渾身溼淋的她咬着發紫的脣,極是狼狽地站在珠兒的面前。
望着一臉駭愕的珠兒,她反倒笑了:“我真沒用,是不是?”說完,便疲倦不堪地癱倒在牀榻上。
珠兒大哭起來,服侍完椰兒換了衣服,又忙着捧了椰兒的腳,連浸了兩盆熱水,取了柔軟的棉巾拭淨,方塗上脂膏。待她忙完後,才發現椰兒已經睡着了。
到了下半夜,椰兒發起了高熱。
她一直昏昏沉沉的,全身軟弱無力。按理說她的體質不錯,受了風寒不會昏沉成這樣,影顏的魂死死地纏住了她,她在夢魘中說着亂七八糟的胡話,那張豔麗的容顏在眼前接踵重疊,久久不退。
忽然,彷彿有呼喚聲自遙遠的黑暗中傳來,一聲聲呼叫着她,漸漸地,那聲音清晰起來:“欣妃!欣妃!”這呼聲猶如一束亮起的光,梨花樹下陰慘景象隨聲慢慢消融,似雲煙一般四散無蹤。
椰兒睜開雙目,房內大亮,只見珠兒和秋荷坐在她的牀畔,低聲呼喚着她,面色焦灼。
“如果你們不那般死力喚我……也許,我就此留住在閻羅那裡,不回來了。”椰兒浮起一絲慘淡的笑意,微聲道。
“你別多想……”珠兒聞言,眼中閃爍起淚光。
“是真話,方纔,我還看見妖妃了。”
“那不過是高熱中的夢魘,你又沒見過妖妃。”珠兒更加難過,“我看你燒成這樣子,跑去找秋荷,幸好她稟告了主母,主母傳了太醫來看過了。”
秋荷倒興趣十足地問道:“昨晚新王幹嗎發脾氣?我看尺妃也傻了,乾站着就是不說話。”
椰兒虛弱地閉上雙目,昨晚的情景歷歷在目,身心的痛楚難忍難捱地襲來,她的臉有一瞬間的抽搐,眼睫一顫,如珠的淚水滴落在衾枕上。
“秋荷姐!”珠兒忙警止了秋荷,“新王發脾氣能有什麼好事?藥快煎好了,你去看看。”
秋荷也意識到自己問錯話了,吐了吐舌頭跑出去了。
“我真的太天真,我只想看到他的臉……”椰兒顫聲喃喃着,“我真渾,忘了自己的身份,我算什麼?一個玩物罷了。”
她忽然喉中哽住,將面龐深深埋在被子裡,無聲地抽泣着。珠兒的手輕輕地撫住椰兒的頭髮。
“欣妃娘娘,”珠兒低言,“秋荷人是好,就是嘴快,你別告訴她太多,主母管着你的事,她回去定會稟告的。新王那邊沒動靜,此事已經過去了,你的病會好的。”
椰兒應了一聲,伸出一隻手與珠兒相互握了:“幫我倒杯茶,我口渴。”
珠兒去銀茶瓶中的溫茶斟出一盞,椰兒掙扎着起身飲了兩口,只覺滿口苦澀。
“你跟別人不一樣,說了半夜的胡話,好得也快。”珠兒笑着收拾完,朝房外走。
“我說什麼胡話了?”椰兒忽然問她。珠兒走到屏風處停止了,窘了窘,老實回答道:“你在叫新王的名字。”
椰兒本就蒼白的臉上連僅存的一絲粉紅也消失了,她咬了咬嘴脣想說什麼,然而終究說不出口,人頹廢地斜在衾被上。
華能。
椰兒的這次彌天大禍除了帶給她一場病,楚香宮倒熱鬧起來,她見到了珠兒嘴裡的主母——尺妃。
兩日後椰兒身子大好,有了精神,套上淺藍細褶的深衣,赤足趿着軟屐子,漫步至庭中,暄曬暖陽。忽聽一片笑聲喧譁,穿透午後的晴光,越垣而來。
椰兒不由走出院子,前方垂花門一陣環佩之聲,幾名宮女簇擁下走出一個麗人,髻雲高擁,鬟鳳低垂,丁香色閃緞襦裙,笑盈盈的。此時她含笑迎着一個人進來,年紀稍大,髻上簪着的鳳頭球墜金釵因她嫋娜的姿勢在慢慢向下墜溜,跟身上硃紅珠寶金飾一起閃爍,非常耀眼。
珠兒慌亂地從臥房跑出來,拉了拉錯愣在院中的椰兒:“快,主母和影顏娘娘過來了。”
椰兒這才緩過神,跟着珠兒在屏門下跪地迎接:“奴婢見過尺妃娘娘,影顏娘娘。”
一隻鑲着紅寶石戒的玉手將她輕輕撫起,椰兒擡起頭來,年紀稍大的那位站在她的面前,細細地打量着她,一道神采射將過來:“欣妃將息得大好了?”
椰兒聞言滿面緋紅,在她的印象中,無論是皇宮或者王府,那裡的娘娘們都是矜貴而傲慢的,眼前的尺妃這麼一問,倒教她不知所措,只是垂着頭應諾了。
看椰兒這般樣子,尺妃輕搖頭,朝後面的影顏說道:“畢竟是鄉下人家,沒見什麼世面,該多調教調教纔是。”
影顏示意椰兒:“娘娘如此好意,你快來謝過。”
椰兒磕首謝了。
尺妃的眼光落在椰兒的裙下,及地的裙襬將軟屐子遮住了,便吩咐兩邊的宮女:“你們在外等着,本宮和竇鳶一塊進去。”
珠兒將調好的茶端進臥房裡,見尺妃和影顏並未落坐,尺妃兀自在裡面慢慢地走動,環視着室內的擺設,最後在牀邊的大木箱面前止了步,彎身將蓋子揭了,默默地看了一回,又輕輕地將箱蓋合上。
尺妃坐了下來,端起了案几上的茶盞,朝着默默佇立的椰兒說話:“你且坐下。”
椰兒一坐下,裙襬撩起,因是赤足,小巧白嫩的雙腳呈現在尺妃的眼前。尺妃抿茶的動作立時停滯了,目光瞬息迷離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