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壽位於極北,比玄武更冷許多,即使在房間裡燃起了幾個爐子,千秋暖還是凍得睡不着,好不容易捱到天亮,又覺得頭重腳輕,下牀時候連鞋都穿不上了。
“磨蹭什麼呢,馬匹都準備好了,廚房還沒開火,我上街買了點羊奶,好歹是熱的,喝不慣也得喝。”蕭此大大咧咧進門來,完全沒注意到她狀態不對。
千秋暖頭晚睡不着,這時又困得慌,被催促也快不起來,蕭此看得不耐煩,大步過來幫她穿衣,千秋暖還以爲他要趁人之危,拼命躲之下額頭狠狠撞到蕭此的顴骨,兩個人同時叫痛。
蕭此正要發火,想想不對勁,手背在她臉頰上貼了貼,大驚:“你發燒了!昨晚凍着了?”
“哦……”難怪這麼難受,千秋暖揉揉眼睛,“沒事,別耽誤了上路。”話還沒完額頭上就被敲了一下。
“笨蛋!燙成這樣怎麼可能沒事。”蕭此二話不說,將她抱起來重新放回牀上。
千秋暖急了:“睡在這裡也是冷,有什麼分別,不是都準備好了嗎,我纔沒那麼嬌弱。”
蕭此的口氣卻不容分說:“不行,你現在的身體不比過去,貿然上路可能會病得更重,今天先在客棧裡休息,等病好了再說。”
千秋暖掙扎着要下牀,卻被他牢牢制住,蓋上被子,脫不開身,急得要哭出來了:“蕭此!你別什麼事都替我拿主意,疏翎知道我們到了平壽,歸泉肯定也知道,再不趕緊上山去,說不定會有更多的人來取我的命,你以爲自己是金鐘罩鐵布衫,能防得住所有人嗎?”
蕭此看她眼淚都要掉出來的樣子,皺着眉嘆了口氣:“要殺你的人不是一般的人或者仙,幽姬山再可怕,也攔不住神的腳步,真要殺你的人也不會在乎那些。聽話,在這兒躺着,我去找大夫來給你看病。”
將心有不甘的千秋暖塞回了被子裡後,蕭此立刻出門去找大夫,爲了不讓她亂跑,還特意用法術將門窗都鎖了起來。
千秋暖有氣無力地躺在冰冷的被窩裡,感覺身上一陣熱一陣冷,意識也開始渙散。
——你病了?
朦朧間似乎聽到一個聲音在對自己說話,可她連眼皮也擡不起來,呼吸一下好像都費盡全身力氣。
——靈根盡碎後的神祇也不過如此,從來無懈可擊的土部正神,竟會落得如斯境地。
喂喂,幸災樂禍的話,也找個沒人的地方說去啊。千秋暖迷迷糊糊地腹誹着。
——到我身邊來罷,躺在那裡只會變得更糟糕。
聲音彷彿帶着蠱惑之力,千秋暖的身體開始自行動了起來,衣衫還凌亂着,人已經來到門邊,只輕輕一推,那門就悄無聲息地開了,她飄下樓,絲毫未察覺到周圍的一切都是靜止的,耳邊的聲音指引着她騎上了馬背,然後徑直出了客棧後院。
走在路上的蕭此突然感應到異常的水靈之力波動,雖不是很強,但可以肯定至少是仙籍,水部不設護法,他的第一反應就是歸泉派人來殺千秋暖,顧不得找醫館,火速趕回了客棧。
然而法術被破,房中早已空無一人,蕭此推開窗看到後院拴着的馬匹不見了,更加覺得奇怪,如果是歸泉派人來擄走了她,爲何會把馬也牽走?
唯一的解釋就是千秋暖不是被人帶走的,而是自己走的,蕭此並沒有想到她會甩下自己先入山,只當她騎馬是爲了躲避追殺。那她會去哪兒?根本不用多想,蕭此直接朝着幽姬山而去。
與此同時,千秋暖正伏在馬背上,連繮繩都只是勉強抓握在手中,幸好馬兒通人性,不需要她揮鞭也乖乖順着山路前行。
幽姬山雖然也冷得徹骨,卻並不像外界那樣大雪紛飛,鉛灰色的天空重得就差沒垮塌下來,方圓百里寸草不生,馬蹄下只有堅硬的藍紫色泥土,除了輕微的風聲,山中迴盪着的,便只有零落的馬蹄聲。
千秋暖在馬背上渾渾噩噩地走了一段,忽然馬兒仰頭嘶鳴,她睜眼一看,前方已經沒了路,只有萬丈深淵,濃霧翻滾。
“往前走。”遠處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正是她夢中數度聽到的。
千秋暖膽怯地看着那懸崖,無從判斷那聲音是不是要將他引向死亡。
風輕輕吹來,送來那人的話語:“無需畏懼,那不過是迷惑凡人的法術,你是我等了三千年的人,我怎會害你。”
腦袋已經燒得暈乎乎,千秋暖無力多想,拍拍馬兒:“乖,往前走。”馬兒原地踱步,堅持不肯朝前走。知道這是動物的本性,千秋暖無可奈何,人已經走到了這裡,再回去也不行了,只好抱着馬鞍滑下地,然後站到懸崖邊。
直往下瞧一眼,就足以頭暈眼花站立不穩,千秋暖縱然願意相信那個聲音,也實在沒膽跳崖。
“怎麼,當初有勇氣死,此刻卻爲這小小的法術裹足不前?”
千秋暖咬牙切齒,眼一閉,朝前邁步。
踏上了實地。她睜開眼,發現自己一腳踏在虛空之上。好吧,就當那是街頭藝人的彩繪。
懸崖寬得看不到盡頭,腳下雲霧翻騰,前方也白茫茫一片,回過頭,已經看不見馬兒。
不知走了多遠,千秋暖已經完全被凍僵了,前方終於出現了一座巨大的冰壁。
“你終於來了。”比先前清晰得多的聲音從頭上方傳來,千秋暖擡頭上看,發現冰壁中竟然封着一個人,由於光線晦暗,只能依約判斷那是一名十分年輕的男子,海藍色的長袍上紋着白色的水波,在這寂靜的山中佇立。
千秋暖艱難地喘着氣,問:“你就是凝時?”眼前這神秘的冰中人雖然失去了自由,姿態卻依然高傲不屈,比起自己,似乎更像神。
冰中人一動不動,聲音卻傳了來:“不錯,虛璃,你應該是見過我的。”
千秋暖無力地揮了揮手:“先不敘舊了,我要怎樣才能讓你出來?”
“呵呵,不急,擊破冰壁的事自然有更合適的人去做。”
更合適的人?她費勁兒地調動腦細胞去思考,忽然就聽到一聲咆哮從遠處傳來,那吼聲聽上去憤怒,悲傷,並帶着令人膽寒心驚的殺氣,千秋暖支撐不住,乾脆地暈倒在地。
而在那放肆的火靈之力衝擊之下,高聳入雲的冰壁裂開了蛛網一樣的縫隙,裂痕越來越大,終於整面冰壁全部碎裂,冰中囚禁的人渾身釋放出水藍色的光華,緩慢地降落到地面。
似乎過了很久,又似乎才閉上眼,就被人喚醒來,身上感覺比之前暖和得多,千秋暖眯着眼,好半天才看清抱着自己的是誰。
“蕭此……”
蕭此見她醒來,大大鬆了一口氣,然後眉頭一降:“教你多少次了,叫師父!”
千秋暖想笑,又笑不出來,額頭上忽然貼過來一隻冰涼的手,霎時間全身都舒坦了不少。
“熱度已退,沒有大礙了。”說話的是跪坐在一旁的青年,面貌陌生,披散着一頭雪白的長髮,只有藍底白紋的衣袍讓她認出了這人的身份。
“凝時。”千秋暖出聲確認。
青年微微一笑,帶着強烈的疏離感:“感覺好些了罷,再往前不遠就可以找到你遺失的部分靈根,多一分力量,接下來你要做的事纔多一分把握。”
蕭此厲聲打斷:“不用急於一時,她需要休息。”
凝時卻用清冷的嗓音說道:“不過是受了點涼,只要收回部分靈根,自然就痊癒了。蕭此,你位列神界千餘年,應當知道虛璃是不懼傷病的。”
“知道又如何。”蕭此不高興地嘟囔了聲。千秋暖明白他只是擔心自己現在的身體吃不消,就笑着戳戳他的臉頰:“我真的感覺好多了,我們趕快去找靈根碎片吧。”
蕭此沒辦法,只好抱着她站起身來。平時沒有外人在場,千秋暖理所當然地坐在他胳膊上,這時有人看着,她不好意思起來:“我自己走。”蕭此卻不搭理,問清了方向就抱着她大步走開。
凝時面上仍是那似有若無的微笑,並不跟上來,只說:“我在此處等你們。”
轉過一個山脊,凝時的身影也就看不見了,千秋暖纔算不那麼尷尬,搖了搖蕭此的肩,問道:“之前大吼大叫的是你吧?出什麼事了?”
蕭此面無表情地走了一段才說:“我追到那處懸崖邊,只看到馬,沒看到你,還以爲……”
以爲自己墜崖死了?千秋暖回想起那聲能嚇破人膽的咆哮,過去蕭此不止一次發過脾氣,沒有哪一次夠得上這次的十分之一,她忍不住覺得如果自己真的墜崖死了,蕭此可能會把整個玄武城夷爲平地,以此平息怒火。
那吼聲中包含的濃烈的悲傷依然在她心頭撞擊,幾乎能讓她也感受到相同的情愫,千秋暖伸手抱了抱他的頭:“我以後不會亂跑了。”
“嗯。”蕭此一個字也沒有多說,默默地帶她往前走。
走着走着,前方的大霧散去,竟出現一片林子,與周圍的荒蕪界限明晰,就像一塊拼錯的拼圖一樣突兀。
千秋暖目瞪口呆:“這是什麼,非地帶性現象?”
蕭此嘲笑道:“笨!當然是你的靈根作用下的結果。源自混沌虛空的至純靈根威力極強,土靈之力更有使大地回春之能,幾個月內長出一片樹林不足爲其。”
千秋暖一噎,問:“那我收回靈根以後,這裡又會變得一片荒蕪?”
蕭此隨口道:“那是自然的。”
千秋暖又望了一眼前方的綠洲,小聲說:“要以破壞生態爲代價封神,和不可持續發展有什麼區別。”
“……?”蕭此聽不懂她說的話,一臉奇怪地扭頭看着她。
“蕭此,我們走吧,這裡好不容易長出一片樹林,我實在不忍心毀掉,反正靈根還很多,不差這一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