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不是別人,正是堂堂火部正神炙燕,他沒有任何動作,卻霸氣天成,沒有任何語氣,卻威嚴萬端,只聽他漠然道:“你自以爲逃出了我的視線,其實你一直在我的手心之中。”
蕭此感覺不到殺氣,有些不解,但還是收了架勢,在牀邊坐了下來:“你親自來殺我?”
炙燕哼了一聲,難辨喜怒,語氣仍是淡淡:“你道我派人四處追查你的下落,是爲了殺你?”
蕭此無所謂地聳肩:“要殺便殺,我做過的事,決不會不承認。”
對面的人斂了一身紅光,黑暗中唯餘一雙硃紅色的眼眸熠熠生輝,羅網般束縛住他。
“我本以爲你習慣了任性妄爲,離了我的庇護受到天下人唾棄便會迷途知返,誰想你竟然不以爲意,仍舊逍遙自在,無法無天。”炙燕幽幽道。
蕭此笑了:“我從來便是這樣,遇見你之前是如此,離開你之後也不會變。”
炙燕似乎嘆了口氣,問:“你這般遊戲人間,禍亂百姓,究竟有何意義?難道說你寧可被六界追殺,也不願回到我身邊來?”
蕭此不以爲然:“禍亂百姓?與我有露水之歡的人數以千計,可不是人人都如你這般想。更何況我們一早便說好了,我爲你效力,全憑自願,有朝一日要離去,你須得放行,身爲五神之一六界至尊,陛下想反悔?”
提及往事,炙燕一時沉默,蕭此也不多言,靜靜地看着他。
過了許久,炙燕吁了口氣,緩緩道:“隨我回去罷,虛璃……那次原是我傷及無辜,你若能回來,我自然會助她一臂之力,有我從幫協助,她當不必懼怕內憂外患,也能更早一日重回神界。”
蕭此卻搖了搖頭:“我這一生,從不走回頭路,也從不喝同一口井裡的水。”
炙燕發出呵呵笑聲,面上卻笑意全無:“你豈不知自己現在追逐的乃是鏡花水月的幻影?虛璃能給你的,我也能給你,她不能給你的,我……”
話未完,二人同時感覺到一股懾人的水靈之力逼近,威力之強,竟然令炙燕也爲之變色。
房門緊接着“咣噹”一聲被推開了,披頭散髮的凝時懶洋洋地站在門外,嘴角噙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悠然道:“我道這春寒料峭的天氣怎會突然熱得不行,原來是耀火大帝駕臨,這驛館竟還完好無損,實爲奇蹟了。”
炙燕瞳孔驟縮,愕然望着他,凝時絲毫不避嫌,更沒有半分畏懼,徑自跨進房門來,目光在他二人之間走了一遭,笑容深了些:“這本是你們之間的事,旁人無權置喙,但我仍要說一句——你能給他的,虛璃也能給他,你不能給他的,虛璃卻能給他。”
話說得二人均是一怔,蕭此摸了摸下巴,尋思着自家小徒弟除了把他氣得七竅生煙這點本事外,是否真的還有別的特長。
炙燕目不轉睛地望着他,似乎在猜測眼前這人的身份,但又怎麼都猜不透。
“耀火大帝還是請回吧,蕭此護法雖爲人浪蕩不羈,所幸仍是知恩圖報,是非分明之人,在報答完救命之恩前,無論如何不會返回火神宮,”凝時也便與他對視,氣度竟與他不相上下,“或者堂堂火部正神要行小人之道,置虛璃對蕭此的救命之恩於不顧,強行將人帶走?”
炙燕閉眼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盡,疲憊道:“閣下言之有理,我便再等些時日又何妨。”說完腳下騰起金色火焰,捲過全身,轉眼間消失不見。
蕭此難以置信地看着眼前這一幕,半晌才疑惑道:“他走了?他真走了?你把他說服了?他……他放過我了?”
“只是暫時放過了你。”凝時淡淡拋下一句,又轉身回房睡覺去了。
蕭此抓抓頭皮,心想凝時竟然三言兩語說退了一向剛愎自用的炙燕,兵不血刃地救了自己一命,這人情來日又不知得怎麼償還了。
事實上,與其說是凝時的話語觸動了炙燕,毋寧說他所散發出的水靈之力令炙燕不敢小覷,比之水部正神歸泉也不遑多讓。
“噠噠噠……”
耳中只有馬蹄聲,身體在輕微的顛簸中感到格外放鬆,千秋暖意識甫一恢復,就覺得頭痛欲裂,手摸到後腦勺,一個巨大的包,向下幾寸頸根處也是麻痛,一時想不起來自己遭了什麼罪。
“醒了?”對面冷冷傳來一聲。
千秋暖無暇去想這人是誰,正想翻身坐起來,額頭觸到堅硬的車板,竟然也疼得不行。她捂着額頭上的包暈乎乎地坐起身,對準焦距,看見一個素色長衫的年輕男子箕坐在車廂另一側,手裡端着一杯酒,馬車顛簸竟然一滴也不灑出來。
清覽!千秋暖頓時渾身冰冷,自己怎麼會落到他手中了,他想把自己帶到哪兒去?想吹個口哨召喚狻猊前來救命,又怕自己已經離麒麟城十分遠,狻猊趕不及過來清覽就對自己下手。左思右想,終於有了對策。
而清覽坐得四平八穩,喝得氣定神閒,見她傻乎乎地望着自己,心裡暗暗好笑。
“你……是誰?”將驚駭的目光一點點轉化爲驚恐,千秋暖膽怯地問。
小蘿莉深諳韓信之道,情勢不好該低頭就低頭,能裝就裝,好歹也是戲文本科畢業,表演課可不是白上的。
清覽呵呵一笑,並不上當,反道:“失憶了?挺是時候的。”
千秋暖往車廂角落裡縮了縮,抱着膝蓋,小聲問:“你要帶我去哪兒?我爹孃呢?我哥呢?”
清覽挑高一邊眉毛:“被我給殺了。”
雖然是謊話換謊話,千秋暖還是敬業地立刻紅了眼圈,轉眼間豆大的眼淚就滾落在膝蓋上,壓抑地嗚咽起來。
“……”她哭得這麼自然,清覽忽然有點不確定了,“沒有,他們都好好的。”
千秋暖抽抽鼻子,仍舊紅着眼睛看他,聲音黏糊糊:“我是不是不能回家了?娘說,爹爹欠了別人好多錢,要把小暖賣了……”
清覽被她的可憐相騙得有些動搖,但人是他從塔頂親自抓回來的,這還能有假不成,於是穩住心神不再搭理她。
千秋暖假哭了一陣,又靠着車壁假寐,思考下一步計劃。
馬車噠噠噠走了不知幾里路,千秋暖快有一天沒吃東西了,肚子餓得咕嚕嚕叫,清覽才終於掀開車簾命人停車,吩咐攆車人看好她,自己下車去買吃的。
千秋暖見他一走,立刻扒到窗口向外張望,只見道旁柳樹抽芽,前不挨村後不着店,不知離麒麟城有多遠了。她吹了聲口哨,狻猊沒有來,看來是真的指望不上了。
不多時清覽買了一包烤玉米回來給她,水也不給一口,千秋暖早餓得不行,顧不得口乾舌燥,抱着玉米一通猛啃,全無半點形象可言,清覽在一旁看得無語,實在無法把她和淨尊正殿裡虛璃的金身塑像聯繫在一起,往近了說,和頭一晚對着自己冷言冷語的小丫頭也大不相同。
在他頗有些佩服千秋暖演技的時候,車外突然傳來狻猊的咆哮聲,攆車的人嚇得哇哇大叫,棄車而逃,馬兒受驚橫衝直闖,車內的清覽險些撲到溫酒的爐子上去。
千秋暖趁機連滾帶爬出了車廂,腦袋中已經盤算好了等蕭此將此人拿住後要施以這樣那樣的酷刑,誰知衝出去一看,半空中只有個鼻青臉腫的狻猊,沒有蕭此和凝時半點影子。
狻猊一見千秋暖,立刻咩一聲按下雲頭,巴巴地湊近過來,無限委屈地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她。千秋暖莫名其妙地看着它的慘樣,半天才明白過來,狻猊定是那天被蕭此打了一頓,心裡委屈,收到求救信號也不通知他們,自己屁顛屁顛地就過來了,頓時兩道寬麪條淚:“蕭此!老孃被你害死了!”
清覽勉強穩住身形,出來勒住暴躁的馬匹,千秋暖此時唯有破罐子破摔,拍拍狻猊的頭,指指身後:“去,殺了他,你要什麼我就給你吃什麼。”
“狻、狻猊?!”清覽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看狻猊,又看看千秋暖,聯想起幾天前容湛的來信,可算知道了他怎麼會放任一個小姑娘揚長而去,狻猊是神獸,靈威遠勝飛仙,往那兒一站都足夠震懾全場,更不必說神獸的駕馭者還是土部正神,就是自己出馬也未必能留得住她。
再往深處想,容湛在心中提到的兩名年輕男子,說不定就有土族護法玖真,另外一個也絕非等閒之輩。
清覽強自鎮定,看着狻猊搖頭擺尾地走向自己,身後站着得意洋洋的千秋暖,臉上都還粘着玉米粒兒,卻再也看不出剛纔的可憐相。
他放出神念,探查得附近再沒有厲害人物,稍微放下心來,微笑道:“狻猊是不會傷人的,你還是別做無謂的掙扎,乖乖跟我走爲好。”
千秋暖嘖嘖有聲:“乖乖跟你走?你們主僕倆怎麼說話都這一個口氣,一個說要提攜我,另一個居然直接擄走我,我堂堂土部正神,是任你們搓圓捏扁的人?”
清覽笑着抄起胳膊:“這怎麼能叫擄走,我綁你了不曾,虐待你了不曾?我與你在寺中分別後,又在寺中繼續尋找月前樽,偶然遇見黑衣人扛着你從望仙塔方向跑過來,出手救了你……”
“喲喲喲,原來我還得謝謝你呀,”千秋暖笑臉如花,“那現在換我對你說,別做無謂的掙扎,乖乖跟我走。我這可不是擄走你啊,我是從黑衣人手中救了你,還不謝謝我。”
今天如果放她走了,自己幾十年的努力就付諸東流了,說不定還會落得個被流放的下場,清覽暗中積蓄好靈力,決心不惜一切也要留住她:“你在拖延時間?等你的護法來救你?”
千秋暖心不在焉地啃着指甲:“等他做什麼,我自己就夠擺平你了,我在等蕭此,他男女不忌老少通吃,你這樣的蛇蠍小美人他最喜歡了,我要是不小心把你打傷了打殘了,不小心整毀容了,他鐵定要怨我,還是等他親自來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