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城的夏日是那種溼熱,太陽熾烤着大地,馬路也都被各式各樣的遮陽傘淹沒,從高處看去,以爲鋪上了一層花布。
周抱玉開着冷氣畫了整夜的設計稿。房間裡充斥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氟利昂氣息,她站起來推開窗,發現外面已經是天空泛白的早晨,陽光濃郁,她怔怔望着,桌上的忽然震個不停。
“上午九點,雲氏大廈十七樓面試。”
這次面試其實也沒並沒有太重要,只不過用傅雲起的話來說,突然招一個陌生女人進公司未免唐突,爲堵住悠悠之口,只好走個面試的程序。周抱玉當時不屑地嗤笑一聲,暗罵“形式主義”。
雲氏在春城最繁華的路段。是廣告界的翹楚,這是誰都知道的事。抱玉設計學出身,輔修會計,癡迷於繪畫與設計,最大的願望就是能成爲一名設計師。能讓自己走在大街上時,看到高樓大廈的外牆都在用led電子屏掛着自己設計出的廣告。
一定會有那麼一天。
她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外頭的空氣,只要深吸一口氣就好了,然後靜一靜,就那麼一會兒,靜一靜,就有力氣了。
她甩甩頭,趕走腦袋裡的“嗡嗡”聲,手卻在窗臺上不自主地攥成拳。
你好好看着吧,爸爸,我永遠不會像你一樣允許別人打斷自己的脊樑骨,好好看看我這個踩着男人往上爬的女人怎麼一步步伸手奪回原本屬於周家的一切。你睜大眼睛看清楚,爸爸。
直到睜開眼睛的那一刻,她才發現,呼吸對於她,已經變成了一件異常艱難的事。
電梯到了十七層。她才發現前來面試的人非常多。抱玉站在後面排隊,聽四周議論,來人多半是名校畢業,或曾在業內獲過小獎,只有她,背景一片空白。
抱玉剛走進去就愣住了,主面試官是傅雲起,旁邊坐着的,卻是顧恆止,這兩個人都猝不及防撞入她眼裡。一起一止,真是好名字。
傅雲起倒是表情無異,眼眸幽深,看不出情緒。
抱玉微微低頭,回過神來應付三位主考官的提問。短短几分鐘,她卻覺得格外漫長,總算熬到結束。起身準備離開,顧恆止卻忽然開口,“周小姐是本地人?”
“是的。”她愣了愣,回道。
“那你應該聽說過四年前轟動春城的一起廣告詐騙案,不知周小姐對此事有何看法?”
她猛地擡頭,對上他的眼,他是故意的。
她又轉頭看看旁邊坐着的傅雲起,依舊是那張雲淡風輕與世隔絕的撲克臉,並沒有什麼情緒。
“顧總說笑了,四年前,我才二十歲,正在讀大學,把學分修夠順利畢業纔是我的本分。”她回答的滴水不漏,不知道是錯覺還是什麼,她說完這句話的那一刻,似乎看到傅雲起脣邊噙了一絲笑容。
“那又爲什麼突然來了雲氏應聘設計師?搞設計,巴黎纔是首選。”顧恆止盯着她,眼底藏匿着複雜情緒,似乎是一定要逼問出什麼答案來。
周抱玉握緊雙手,口氣卻淡淡,“機緣巧合。”
離開雲氏時,抱玉覺得有些沮喪,傅雲起最後說了句讓她回去等通知,她在詫異之餘,才發覺自己不該那麼輕信他,不該認爲自己可以輕而易舉就踏足雲氏做設計師。
這份工作,顯然與她無緣。
她站在雲氏樓下,眼前的馬路行人如織,日光烈得發燙,正緩緩地往前走,身後突然響起的汽笛聲把她嚇了一跳,回過頭,看見車裡的顧恆止,她轉身就走。
身後的鳴笛一聲高過一聲,她無奈,停住腳步看向車窗裡的他。
“顧公子,找我有事?”
顧恆止看了她一眼,“阿cat,你怎麼不問問我,爲什麼會出現在雲氏?”
抱玉怔了怔,忽然就反應過來,瞪着他,“你知道我今天會來面試?”
“正確。”他打個響指,揚了揚下巴,“上車,我送你。”
她咬脣半晌,不知該說什麼,擡頭看了看午後的日頭,正毒,卻沒答應,徑直往前走去,企圖攔下出租車。
顧恆止淡淡開口,“阿cat,你在設計圈掙扎這麼多年,好不容易有個機會進雲氏,就決定這樣放棄?”
她被人掐住七寸,張口結舌。
“更何況,你來雲氏的目的是什麼,別人不清楚,我清楚,不過要想實現目標也未必只有雲氏這一條路,我給你一個機會,嘉恆集團旗下服裝品牌的主設計師職位,如何?”
周抱玉轉身,看着他。顧恆止的話一陣見血,她想起來自己走到這一步背後的種種艱辛,心中氣餒。
看他神色篤定,她輕聲笑了出來,問,“條件?”
“做我女朋友。”他眉目狡黠,笑得奸詐。
“妄想。”她擡腳繼續走。
“還用我說的更詳細一點兒麼?阿cat,你,我,咱們是拴在一條繩上的螞蚱,一艘船上的人,因爲我們有一個共同的目標,那就是釣到雲氏這條大魚,只要釣到手,紅燒清蒸還不就隨了心情。”說到這裡,顧恆止拿了墨鏡戴上,“你可別告訴我說,你是真愛上了這個導致周氏破產、令尊坐牢的罪魁禍首。”
說完,他踩了油門,車子一轟而去。
抱玉看着那車輪滾滾,突然就覺得,其實在時光日復一日的緩慢推進裡,有很多痛苦就像是圖釘一樣,隨着滾滾而過的車輪被軋進心裡。
傅雲起站在十七樓的高層向下眺望,看着抱玉一個人孤零零的身影,以及遠去的顧恆止的車。整個過程,他都陰着一張臉,沒有說話,最後拿起,撥通了抱玉的號碼,“明天起正式上班吧。”
抱玉愣了一下,貼着面,回頭望向身後的大廈,傅雲起辦公室的百葉窗緊緊拉着,看不出什麼端倪。木貞鳥弟。
良久,她遲疑着問,“爲什麼?”
他在辦公桌周遭的地毯上來回踱步,最終答非所問,“你站在那兒別動,我送你回去。”
他得承認,他有些慌亂,在看到抱玉和顧恆止談話時,他有些莫名的慌亂。
用毀掉的一生,來交換一個你愛的人,你願意,還是不願意?
聰明人大都會選擇不願意。
也是,這世上聰明人太多,總要有幾個傻瓜來墊底。
抱玉在樓下的陰涼處躊躇許久,還是不管了,在這樣一個悶熱難耐的季節,有一輛舒適的賓利車開着冷氣送她回家,也是再好不過。
更何況,司機是個俊逸絕塵的男人。
傅雲起轉身到車庫裡取車,然後打開車門,坐進了駕駛座。
抱玉也坐進去,只不過一直瞪着眼看着旁邊坐着的傅雲起,窗戶玻璃慢慢搖上去,他那張完美的側臉映照在玻璃上。
一路上,兩個人都沒有太說話,街邊巨大的法國梧桐在午後的驕陽下顯得尤其嫵媚起來。乾淨的不染纖塵的櫥窗裡,模特展示着下一季的流行款式。
年輕的白領結束一天的工作在公交站牌下等車,他們一邊扯領帶一邊用疲憊的聲音講着電話,轉身消失在擁擠的公交車裡。
“你到底……”她握着手包,眼睛看着他。
“什麼?”傅雲起操作着方向盤,往她的臉上掃了一眼。
“我是說。”她調整了下座椅,“爲什麼突然決定要下樓來送我?”
問完以後她立馬就後悔了,其實他們之間無非就是那種曖昧不清的關係,無需這樣問清楚到底是爲什麼,問了反而就沒意思,男女之間最妙的那點兒距離,無非就是一個打死不說,另一個裝傻到底。
車內安靜地只剩下空調的氣流聲。
沿路梧桐樹葉的投影一個個的掃過車頭玻璃。
“其實有時候,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我們之間的關係。”傅雲起突然開口,聲音像是一張失而復得的老唱片。
抱玉不由得打了個寒戰,訝異的瞪大了眼睛,心臟像是突然上了高速路。
她說:“如果覺得太難,你也可以不用說……”
“不。”他往她那邊瞄了一眼,說:“簡單來講,遇見你之後,我就害怕了。”
她錯愕地看向他。
那個冰塊一樣面容的人,那個被prada和dior裝點得閃閃發亮的人,那個看不起很多東西,能把對手公司輕蔑的踩在腳下的人,此刻,卻對着身旁瘦削單薄的女生說,我害怕了。
她有些不敢相信,狠狠吸了口車內空調散發出來的冷氣,表情依舊愕然,看着他問:“爲什麼?”
“就像是……”他不苟言笑的冰冷臉龐竟然罕見的有了一絲羞赧,“就像是突然有了暴露在天光之下的弱點。”
儘管他鐵火爲誓鋼筋爲骨,橫刀立馬颯踏天下;
儘管冷漠的神情和漆黑的頭髮將他裝點得像個冰冷無情的機器人;
儘管他一個不滿意的眼神就能夠使整個公司上下的員工如履薄冰。
他也有弱點。
“是嗎?你也會害怕?”抱玉問。
他突然無聲的笑了起來:“周小姐,我也是人。”
這種幽默感使抱玉大大的舒了一口氣,她又換上了往日優雅犯賤的表情,故意問道:“你怕什麼?”
車內沒有開燈,進入天橋下的隧道的時候,車內一片漆黑,只有路邊昏暗的白色小燈並不清晰的照耀着。
沒有人看得清他的表情。
“我怕失去。”他說,聲音輕得像是生怕打碎了什麼東西。
車子開到他的私人公寓前停下,抱玉才驚覺這不是回家的路,擡頭的時候看到這棟熟悉的建築,想起自己之前還在這裡因爲生理期的原因而弄髒了牀單,不由臉色泛紅,輕咳了幾聲掩飾住自己的尷尬,依舊一副見慣世面雲淡風輕的樣子。
這棟三層的私人公寓,以前來時,因爲種種原因,只打量過室內的設施場景,卻從未這樣仔細地觀察過公寓的外觀。
位置在春城的近郊,卻依山傍水,對面是被霧氣籠罩着的海,遠處的高山只隱約露出一點輪廓,頂樓的天台還支着一架脖子長長的天文望遠鏡。
沿着前面的小徑上去,就能爬上天台,因爲屬於近郊,到了晚上,周圍沒有霓虹閃爍與喧囂車流聲,就連空氣中的微風都帶着淡淡的甜。趴在欄杆上,可以俯瞰到春城的萬家燈火。
抱玉有些看呆了,眼前的場景像是一幅山水潑墨畫,美極了。
但她是一個理性地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該感性,而在感性的時候理性地知道自己的底線在哪裡的人,所以她吸一口氣,轉過身來面對着傅雲起,“你帶我來這兒幹什麼?”
傅雲起推開大門,走進去,“我說了,你從明天起開始上班。”
抱玉以疑惑的表情問,“突然決定錄用我,又這樣大動干戈把我送到這裡來,你想要什麼?”
“我想要和你做個交易。”他站在落地窗前,背對着她。
“請講。”
“做雲氏的設計師可以,不過,除了公司給你的格子間以外,你的工作室必須設在我的私人公寓裡。”他指了指二樓。
呵,原來如此。
抱玉低了低頭,掩掉自己眼中的複雜情緒,再擡頭時,她神色如初,“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