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抱玉搬了少許行李進了傅雲起的私人公寓。
她只在週末過來,像以往花都出臺的許多個甘爲人情婦的姑娘一樣,只在週末,或者夜晚,潛入金主的房屋。逍遙快活。
她的工作室被他安排在二樓走廊盡頭那一間,帶着巨大的落地窗。傅雲起甚至請了傭人進家門,名叫阿滿,鄉里人,樸實勤勞。
他是獨居主義者,一個人生活慣了,連程子放都不太敢相信他居然請了傭人。當然,這也是因爲家裡多了抱玉這個女人,身子孱弱單薄不說,飲食起居也沒有規律,他自己勸誡不下,只好請了傭人。
其實傅雲起每次經過抱玉工作室的落地玻璃前。都要定睛看一看,她坐在畫架前揮舞着手中的筆畫設計稿的樣子,極爲認真。
時間久了,有時候他會發覺,她的頭髮似乎更加長了些。連帶額發都高高束起,露出精巧稚氣的五官。他說過,廣告這一行大都艱辛,但在畫圖期間還抱着書本用功的人實屬少見。
抱玉盤腿坐着,仰頭,聽皮埃爾老師比手畫腳的講解,不時埋頭做筆記,又拿眼睛盯牢一旁的半隻蘋果,可見是餓了。
傅雲起看在眼裡心酸,即使是天才又如何。他瞬間就理解了這個女孩此前所有的邪氣與乖張。
趁着休息的時間,他忍不住走過去問她:“怎麼樣,還好嗎?”
他語氣那樣輕柔,連皮埃爾都詫異。
抱玉眯起眼笑:“老師說我的稿子很有想法。”
傅雲起點頭:“難得,你才學習一個月。”
他說完,洋洋灑灑的走開,抱玉看着他的背影。滿足的笑。
傅雲起面子大。請了巴黎設計圈有名的大師過來,給她開了小課堂。那老師就是皮埃爾,嚴得很,脾氣也差,最恐怖的是,他根本不說中文,一口極其地道正宗的巴黎口音經常將抱玉折磨得苦不堪言,她法語不好,勉強聽下去但太吃力,無奈只好課下惡補法語。
幾堂課聽下來,她果然受到批評。
“周,你長了一條懶惰的舌頭!”老師這麼說她。
她還沒反駁,對方就又補刀一句,“和一雙懶惰的手!”說着,往她的桌案上敲了一敲,確實。設計稿上雪白一片,只有寥寥數筆。
懲罰自然要有,老師是個普拉提愛好者,罰抱玉做普拉提動作。其實只要堅持“控制”和“呼吸”兩大原則就可以,再集中注意力,想要做下來並不難。抱玉本來身體柔韌性好,做這個沒有難度,卻還是被某一動作搞得疼到呲牙咧嘴,邊做動作邊小聲罵老師“惡趣味”。
老師走至身旁,用蹩腳的中文笑着說,“醒醒腦。”然後走去喝茶,坐在沙發上笑着看她。
傅雲起最近在忙聖島一家酒店拍攝宣傳片的事,公司上下也都爲此忙的焦頭爛額。
他從電腦前擡首,將手放到頸椎骨的位置捏了捏,活動活動筋骨,端了杯黑咖啡從書房走出來,擡眼便看見抱玉汗流浹背的樣子,不由得傾了傾嘴角。
他走到她面前,用雜誌掩住側臉,湊近了道,“周抱玉,你知道皮埃爾一節課要多少錢嗎,竟然還有閒心做普拉提!這個月每個週末的衛生和伙食就由你包了。”
“你……”她肌肉拉伸着說不出話來。
“不滿意的話這個月沒獎金。”他雪上加霜。
她是吃飽了撐的了纔會同意搬過來,一個設計師的職位值得這麼做嗎?原本是他求她跳槽過來搞設計,現在反倒讓他掌握了主動權,甚至她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心裡掩面哀慼,過了這麼多年,在他面前依舊是那個絲毫沒有長進的姑娘。一個設計師而已,到哪兒不能做,偏偏要來雲氏,只怪她根本無法放棄掉每個能靠近他的機會。
這棟私人公寓說是叫公寓,實際上說是別墅也綽綽有餘。房子很大,打掃起來十分累人,阿滿幾次看不下去,都要上前把抱玉手中的抹布和雞毛撣子拿過來,都被站在身後的傅雲起一聲呵斥攔下,只得無奈退後。
抱玉的工作名義上是他公司的設計師,這下可好,直接降爲了貼身生活小秘書,還是二十四小時隨叫隨到的那種。
她是不怕吃苦,但也是從小嬌生慣養的大小姐,儘管成了落難千金,但對於別人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方式難免會有些不適應。
她經常在睡得正酣時被傅雲起一個內線call醒,“周抱玉,我要喝水。”
“牀頭有啊,大爺!”若不是她睡得迷迷糊糊的,纔不敢這麼喊他,平常都是正正式式地喊老闆,偶爾會喊傅雲起。
傅雲起聽到這句稱呼,眉毛一挑,嘴角扯開一個淡淡的弧度。
“冷了,要溫的。”不知是否深夜剛睡醒的緣故,他慣常清冷的聲音裡帶着一絲沙啞迷濛,一點孩子氣的命令口吻。
周抱玉只得爬起來倒水。
又比如他半夜失眠,又是一通內線急call,讓抱玉陪他下幼稚透頂的彈子跳棋。
“睡不着,過來陪我下棋。”他說得雲淡風輕的,周抱玉直想一巴掌劈死他。擾人清夢者,都應該拖出去餵魚,她覺得阿滿過的日子都比她滋潤。
偶爾她也會煩躁的想,他不過是仗着她喜歡他,纔會這麼囂張。
最難以忍受的是傅雲起的壞脾氣。
他除了囂張跋扈,更是情緒變化無常,喜怒不形於色更是難以教人揣測他的喜惡。
本來好好的一起下棋,他看見抱玉那一張和故人極爲神似的面孔,突然怒意叢生,伸手一掃,棋盤棋子悉數落地,壞情緒忽如其來得令人防不勝防。
周抱玉不知道他到底是因爲什麼,只能理解爲,他太年輕,公司的事容易讓他產生焦慮、自卑、自棄種種負面情緒,所以開始時她總是默默地退出書房,或者講些笑話去安慰他,可有一次他竟然過分地讓她把他掃落的玻璃珠子全部撿起來。
抱玉望着滾了滿地還有許多滾到了書櫃桌子等暗角的地方,傻了眼。
她望了眼臉色鐵青目光冰寒的傅雲起,看不出他是當真還是開玩笑。
抱玉深吸一口氣,握拳,告誡自己,我忍忍忍!好女不跟大boss鬥!
她蹲下身,一顆一顆撿過去,鑽到電腦桌下好不容易把滾落的珠子全部撿起,起身時沒注意,“砰”一聲震響,痛意襲來,頭一陣昏眩,眼淚條件反射般地跟着掉下來,她是最討厭掉眼淚的,也不輕易哭泣,這一次卻不知爲何掉出了眼淚。
她摸着腦門上腫起的大包,呲牙咧嘴地爬出來,手一揚,撿起的珠子紛紛又跌落。
她憤恨地低吼:“傅雲起你無聊幼稚加變態!我是來工作的,不是供你消遣的!我告訴你,我忍你很久了!什麼設計師,姐姐不幹了,您另請高明!”
說完,她轉身走出書房,狠狠地甩上了門。
抱玉回到自己房間,揉了好久頭上的腫包,痛意慢慢減輕,她漲高的怒氣卻一直居高不下,轉頭瞥見鏡子裡的自己,突然呆滯了兩秒。
鏡子裡的人,眼眸流轉的情緒,她似曾相識,那是久違的周抱玉。
鬧脾氣的、耍性子的,熱烈的張揚的。不用躲躲藏藏,不需察言觀色,也用不着挖空心思想着討好對方,更不需要心機與城府來抵擋外界的明槍暗箭。
她開始後悔自己把話說絕了。
這麼晚了,一時間哪兒去找個落腳處啊,難道就這樣回去,讓盡歡看她的笑話?
又覺得自己似乎說得有點過分了,他那樣眼高於頂的人,萬一受到刺激想不開怎麼辦?
“啊啊啊啊啊!”周抱玉在牀上滾了幾圈,那樣子宛若一個十六歲的花季少女。
想來想去,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立即站起來收拾東西,行李本來就少,裝了幾套換洗的衣服,片刻就打包好了。她看了看時間,晚上十一點半,心一橫,走!
剛拉開門,便迎頭撞上正擡手敲門的阿滿。
“周小姐,您這是幹什麼?”阿滿盯着她肩上的揹包。
“我不幹了!阿滿,謝謝你這段時間的照顧。”口氣仿若一個員工。
“可,這大晚上的您能去哪兒呀!”
“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周抱玉脫口而出。
“撲哧”一聲,一牆之隔本來還冷着一張臉的傅雲起笑出聲來,先前抑鬱的心情在這一刻似乎一掃而光,他輕嘆一聲,緩緩開門走出來。
“好了,別鬧了,回去睡覺。”
“不用了,不再見,後悔無期!”抱玉見他依舊擺着副大爺冷臉,想到以後這樣無聊的事會沒完沒了,先前的那點歉意也消失無蹤。
她越過傅雲起與阿滿,朝門口走去。
“對不起。”
時間彷彿在那一刻靜止了一般。
抱玉以爲自己聽錯,僵在那裡,可那清清冷冷的聲音分明來自傅雲起。木團雙才。
驕傲冷漠自大壞脾氣的傅雲起。
他竟然說對不起,他竟然對她說對不起?!
不止抱玉,連阿滿也驚訝得目瞪口呆,她從未聽這個驕傲地不得了的傅先生對別人說過這三個字。
抱玉愣住了,原地傻傻站了很久。就連阿滿將她的揹包搶過去丟回了房間她都沒半點反應,過了許久,她忽然勾起脣微笑起來,又恢復了以往那個目空一切的她,而後衝進了書房。
傅雲起正埋首一份文件,抱玉湊過去趴在他面前,搶過文件,迅速瞥了一眼上面的內容,而後眼神灼灼地盯着他看了會兒,笑着開口:“小哥哥,連‘對不起’三個字都不吝惜說出口,看來,你很捨不得我啊?”
傅雲起一愣,伸手將文件搶回,埋頭,聲音雲淡風輕,“你想多了,我只是不想再費時間去重新聘一個設計師而已。”
“看不出,傅老闆還挺嘴硬的。”抱玉撇了撇嘴,雙手抱胸,穿着拖鞋“啪嗒啪嗒”悠閒地走開。
身後響起他的聲音,“我餓了,下去做份夜宵上來。”
抱玉背對着他揚手豎起中指,“得寸進尺,商人本色。”
說着輕輕爲他帶上門,轉身下樓。
她沒看到,身後,傅雲起緊繃的臉驀然放鬆下來,燈光靜靜照射着他溫柔的面孔,以及嘴角微微揚起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