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玉病倒了,食物吃進去立即吐出來,也無法入睡。醫生檢查完後搖搖頭,對盡歡說,“身體上的病查不出任何原因。周小姐的病在心裡。”
許盡歡和程子放一起爲她辦理了出院,關於懷孕的事她並沒有告訴程子放,她害怕抱玉真的會因此而做傻事,這麼多年來的交情,她對抱玉已經形成了某種依賴,如果哪一天抱玉真的倒下了,那麼她也不復存在了吧。
“我想過幾天就離開春城,這座城市我呆夠了,如果能挖個坑我真想毫不猶豫就把這座城埋到裡面去。”她說着,換上盡歡給她帶來的衣服,白色的襯衫,墊肩的小西裝。以及一雙高跟鞋,她不想讓任何人看出來她和以前有什麼不一樣。木斤低劃。
他們走出醫院,回到家裡,抱玉才終於從緊繃的狀態鬆懈下來。
送走了程子放,許盡歡回到房裡。一眼就看到靠在門口、坐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周抱玉,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她的背影很平靜,像是睡着了一樣,這讓盡歡有些不敢靠近她。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當許盡歡覺得慢慢恢復了力氣,走到抱玉身邊蹲下來的時候,她看見了抱玉的臉,平靜地、沒有扭曲的、沒有眼淚的一張臉。只是嘴脣被牙?咬破後流下的一行淡淡的血跡,依然殘留在她的脣角。
她慢慢把視線轉到盡歡臉上,對她說,“盡歡,你什麼都別問我,行嗎?”
“好,我不問。”
許盡歡從來沒有見過這樣脆弱的周抱玉,像是暴風雨裡飄零的落葉,她攬過她的肩膀。兩個人像是八點檔電視劇裡矯情的姐妹花一樣哭成了一團。然後又互相把狼狽的彼此從地上扶起來。
許盡歡轉過身去關上門,然後緊緊擁抱着沙發上的抱玉,她此刻已經顫抖成了一條泛着浪花的河流,後背上起伏的骨頭顛簸着划着盡歡的手心。她輕輕把自己的額頭抵在她的額頭上,她的眼淚也弄溼了她的臉。“抱玉,我也很難過。”
“不一樣。”她短促的說話聲衝破了重重的嗚咽,聽上去像是一聲奇怪的喘息,“那是不一樣的。”
“可是你不會知道,你,對我來說意味着什麼。”許盡歡輕輕地笑了,眼眶裡一陣熱浪,“我們做了九年的朋友,其實很多時候是因爲有你在,我纔不害怕一個人在春城生活那麼多年。”
“盡歡——”她一把把她摟在懷裡,大哭,好像懷孕被拋棄的人是許盡歡一樣。
然後她們又一次抱在一起哭。甚至許盡歡哭得比抱玉還更加慘烈,她抱住抱玉的時候,抱玉還不忘抽泣着說,“許盡歡你擡擡別把鼻涕蹭我脖子上了。”
“那你能不能不哭了啊,你哭我也想哭啊。”她流着鼻涕抽泣。
“那不行,沒盡興。”抱玉繼續掉眼淚。
“那你再哭我就還把我的婦炎潔放到你的漱口水旁邊兒。”她哭得特別使勁兒和矯情。
抱玉凝眉瞪她,“許盡歡,你想死嗎?”
許盡歡奮力地用手背抹了抹自己的臉,似乎在用全身的力氣遏制住“哭泣”這種生猛的東西從自己的身體裡跳脫出來,她說,“好了,我們不要哭來哭去的,現在還沒到哭的時候。來,我給你做飯好不好?轉移一下注意力……弄個湯吧,你現在最需要的就是暖胃又營養的東西,這個我擅長,打起精神來呀,如果我乾兒子看到你眼睛紅了,心裡會不好受的。”
那段時間,程子放送來的食物,抱玉都是吃了吐或者吃不下幾口就統統倒掉,唯獨許盡歡做的飯菜她勉強吃得下,雙休那兩天她每天都呆在房子裡,什麼也不幹,只發呆。白天窩在沙發上發呆,晚上望着天花板發呆,直至眼睛酸澀,沉沉地睡去。但永遠都睡不好,一閉上眼便是沒完沒了的噩夢,眼前恍恍惚惚,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清楚,什麼也吃不下。
那兩天顧恆止也來過,帶來很多食物,水果、牛奶,將冰箱塞得滿滿的,看見她消瘦下去的臉龐,恨不得將食物直接灌進她的胃裡。他說,“我幫你辦簽證出國,幫你把孩子養大,你要是願意,就把孩子交給我,正式地交給我,我把他帶大,我來照顧他一輩子直到我死,我不會放棄他,不會像你現在這樣油鹽不進要讓他胎死腹中,你放心好了,他不會妨礙你,你要是遇上合適的人就放心去結婚,你願意走多遠我都能把簽證給你辦到手,這個孩子不會給你添任何麻煩,行嗎?”
“你胡說些什麼呀顧恆止!”抱玉詫異地從她懷裡掙脫開來,“你才這麼年輕,你想被拖累一輩子嗎?你以後是要結婚的,你會有你自己的生活,我不可能讓你爲了我做這種事情。”
“我不會結婚。”他斬釘截鐵,“我答應你,如果真的是爲了你的孩子我可以不結婚,他就是我的孩子,我們倆可以相依爲命,你不相信我能做到嗎?”
“爲什麼啊?”她的雙手細細地、一點一點地撫摸他的眉毛、顴骨,“爲什麼你不會結婚,顧恆止,日子還長着呢,未來不可知,我們誰都……”
“你瞞着盡歡去醫院了對不對,你想做引產手術,可是醫生告訴你現在不行,必須要等到胎兒三個月大,對不對?”
“我說顧恆止。”她盯着他,嗓音聽上去越來越啞,“我真恨你這副什麼都知道的樣子。”
到了週一,抱玉照常去了雲氏上班,她拿到地中海單子的時候,項目的進度突飛猛進。
拍宣傳片的時候她站在攝影棚裡盯着,冷氣打的特別低,凍得她都起雞皮疙瘩了。傅雲起讓模特搭個圍巾,抱玉說太複雜,讓攝影助理把圍巾拿掉了。後來折騰了好幾回,抱玉對傅雲起說,“老闆,這家酒店的老總已經把項目全權委託給了我來代理,您請放心,我們一定盡全力完成,您最近忙着訂婚的事情,雲氏又不太平,就不用在這兒盯着浪費時間了。”
其實那段時間傅雲起也不好過,連續四十八個小時沒閤眼,最後到家裡時,因爲神經過分亢奮而無法入眠,全身肌肉持續着緊繃狀態,感覺自己的靈魂已經懸浮在半空中,肉體也不再屬於自己。
抱玉也辛苦,但是她不知道該跟旁邊的傅雲起說些什麼好,只能閉着眼睛假裝。每天凌晨兩點鐘纔回家,不顧有孕的身體疲累,她賤兮兮的對盡歡說,“等着吧,等到了三個月大看老孃不去醫院墮他個丫挺的!”然後去睡覺,接着第二天早上八點半之前準時出現在公司,抱着一大堆文件往大樓走。
其實在聖托裡尼那晚,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躺在那位公關部經理的牀上的,等她晃晃悠悠爬起來,那位經理就已經舉雙手跟投降似的向她坦白,他其實什麼都沒有做,只不過是嘉恆的股總監打電話讓他灌醉了她,然後接回來。那一刻抱玉才發覺自己中招了,然後她想了想顧恆止爲什麼要這麼做,等等,顧恆止在嘉恆一向被稱呼爲顧總,什麼時候又改成“顧總監”了?
那時她纔想到,原來所謂的“顧總監”不是別人,就是顧嘉妮。
“所以爲了雲氏的未來着想,您還是先回去休息吧。”抱玉說。
傅雲起聽完這話,扭頭看她,笑着說,“你和姓顧的那小子最近不也熱火朝天的嘛,咱們彼此彼此。”
“我會注意的,不會影響到工作,您請放心。”抱玉說話時還盯着模特看,直到傅雲起走出攝影棚,她都沒有看他一眼。
壞事做多了誰都會恐懼,抱玉當然也會怕,但她知道做壞事有做壞事的秘訣,那就是別猶豫。
從那以後抱玉和傅先生一直保持着普通的上下級關係,傅先生交代的事,抱玉都會一一去做,但是私底下再無聯繫,就算是電梯裡只有傅雲起和抱玉兩個人,抱玉也會退出電梯等下一趟。
有一次加班從公司裡出來,抱玉按開電梯,門打開,傅雲起站在裡面,雙手插袋,特別像站在學校門口等小女友放學的高中生那個熊樣。抱玉趕快按下關閉鍵,之後傅雲起再打開,抱玉再按關閉,反覆幾次,這趟電梯下不去,旁邊幾個電梯上不來,幾位員工都挺無語的看着他們,門開開合合,他們也都這樣盯着彼此。
也是那一刻,傅雲起第一次發現抱玉的眼睛是漆黑的。她的瞳仁似乎是要比別人大上幾號,別人的眼睛裡面只不過是兩個小小的黑點,她不一樣,她的目光深處有兩個凌晨一點的夜晚。萬籟俱寂,沒有任何聲息。
抱玉繃不住,轉身準備走去安全出口,傅雲起突然探身把電梯門擋住了,從抱玉身邊經過,說,“你坐電梯,我去走樓梯。”說完打開安全出口的門,走了出去。
抱玉悵然若失地看着安全出口,電梯門合上,離開這個樓層,沒帶走任何人。
許盡歡也說過她既然懷孕了就不要在公司那麼逞強攬太多的工作,她像是沒聽見,看了看尚還平坦的小腹,微微一笑,說了句,“好孩子。”轉身就又投入到戰鬥當中了。
她已經拿出了十餘套方案給地中海酒店的人選,帶着一組人,沒日沒夜在辦公室裡喝咖啡,醫生嚴重警告她懷着孕不能喝,更不能抽菸,她也依舊當做耳旁風,繼續熬夜敲策劃,爲此抽菸酗酒無一不做,後來還是被否。抱玉咬着牙跟傅雲起申請額外的項目經費,請了外面幾個很厲害的設計師同行,租着高檔公寓給他們住着,直接提着現金給他們送去,說誰的案子通過,錢全拿走。
到最後,抱玉在辦公室裡幾乎整整消耗了一夜,好幾次自己在講方案的時候腦子都要缺氧了,如果不強迫自己說話,可能隨時都要一頭栽倒在地上。
然後她去了洗手間,對着鏡子洗了一把臉,看着鏡子裡的自己,告訴她,周抱玉,你一定要堅持下去,你沒有選擇,只有堅持。
抱玉最終還是把策劃案定了下來,像她當初拍着胸脯跟傅雲起保證過那樣。
隨着愛琴海案子的落幕,抱玉開始在廣告圈嶄露頭角,雲氏的資金也有了轉圜的餘地,雖然不多,但足夠撐一會兒。
顧老爺子親自過來爲此慶賀,現在雲氏有些人心不?,最重要的就是需要在這種小成績上?動大家繼續努力,明天會更好之類的。抱玉舉起香檳慶功,站在金光閃閃的香檳塔背後,只有她知道走到這一步有多艱難。
她的眼神不自主地帶到站在一邊的傅雲起,他嘴角上揚拍手,像每個宣傳畫封面僱來的廣告演員,和大家碰杯,感謝大家的努力,承諾雲氏美好的將來。然後她和他假惺惺的碰杯,假笑,拍手,寒暄,致謝。
那晚顧延盛也醉了,說傅雲起有眼光,挖來抱玉這個得力助手,知人善用。
抱玉輕輕碰杯,客套假笑,“都是傅老闆栽培。”
接着顧老爺子直言不諱,說,“你這個女孩子我喜歡,剛好我缺個文秘,要不要來嘉恆發展?”
抱玉謙虛道,“其實很多地方我自己也沒有經驗,正想着忙完這個case就出國一趟,好好深造一下,回來再去嘉恆也不遲,這樣也不至於丟了顧老的顏面,免得別人再說顧老眼拙,看人不準。”
“喲,這小姑娘倒是挺會說話,雲起,是你教她的?”
抱玉沒回答,第一反應是看向傅雲起,他正仰頭喝香檳,放下杯子後,也沒看抱玉,直接對顧老爺子說,“出國也好去嘉恆也好,要看抱玉自己的意見。”
顧老爺子笑的意味深長,“怎麼,都要成爲我女婿了還這麼多牽掛,我全都懂,要你捨得才行啊。”
傅雲起哈哈大笑,“您這話說的,我怎麼可能攔着別人高升呢,尤其是抱玉,她自己喜歡就好,我希望自己手底下每一個員工都能有更好的發展,不過至於出國還是留在春城,這種事還得她自己決定。”
lily看出對話裡的些許尷尬,馬上拉着抱玉走,說不能光顧着拍顧老馬屁,也得和其他同事歡慶吧。這才解了局。
那晚抱玉其實沒怎麼喝酒,她也說不清楚自己爲什麼不敢去碰那些酒,只是用手舉着杯子晃來晃去的,她拒絕承認是因爲肚子裡那個小傢伙,她怎麼可能,巴不得他死呢。
一轉身,傅雲起也消失不見了。她趕忙走出大廳,看見走廊裡,傅雲起接了個電話,然後按了電梯,接着,就消失在她的視野中了。
其實她也想好好跟他說再見的,因爲她怕不說的話,就真的再也不見了。也是到了離別的時候,抱玉才突然發覺,好好告別這件事是多麼的重要。
她拿了一瓶香檳,跟lily耳語了幾句,然後就轉身走出了這場局。
外面下着這年秋天的最後一場雨,街道上積滿了水,看樣子似乎是要下一夜了。涼涼的秋風夾着細雨吹來,抱玉緊了緊風衣,在路口等了許久才攔到一輛出粗車,蜷在座位上,跟司機報了去傅雲起的家。
抱玉站在傅雲起私人別墅的門口,這棟房子她來過多次,但從未有過比這次更加不知所措和忐忑不安。思考許久,她想要不然就先給他打個電話吧,她其實也挺累挺無助的,但她突然就想給他打個電話了,也許有些話當着他的面不好說,在電話裡會好說一些。
只要聽見他的聲音,感覺到他暖烘烘的氣息從聽筒傳入耳朵,她覺得自己就能遠離這種混雜着失落和悲傷的心情,她有一種衝動,她想告訴他真相,比如和地中海皇家大酒店公關部經理的真相,比如她懷了他孩子的這件事,她想告訴他以後她就可以無牽無掛的離開,她得承認,她愛他。
雖然現在已經是深夜,但是她知道他會接她的電話,不管現在是在睡夢當中還是又在書房挑燈夜戰,她知道的,他一定會接她的電話,然後對她說話。
電話響了三四聲被接起,抱玉吸了吸鼻子,剛想說話,聽筒裡就傳來一個慵懶而嬌嫩的女人的聲音。
“喂?”
她慌忙掛斷了電話。
這個時候才後知後覺的回頭看,院子裡果然有一輛火紅色的法拉利,顧嘉妮的車。
她從風衣口袋裡掏出鑰匙來,發狠一樣的要去會一會那個女人,她用鑰匙打開門,踏進去,在玄關處看見顧嘉妮的高跟鞋,沙發上扔着顧嘉妮的外套,地上是她的淺灰色絲襪。
她站在房門口,沒有進去,更無試探。
她悄無聲息地把手裡的香檳酒放進冰箱,寫下便條:關了所有燈的原因,是因爲只有這樣,纔不會有影子。
過了一會兒,她將便條撕掉,攥成一團扔進垃圾桶,重新寫上:對我而言,現在的一切,纔是真正最好的安排。
她那麼的痛恨影子。
她承受的拋棄太多,雖然她不想承認,但她最厲害的一項技能就是假灑脫。所以她留給這棟別墅最後一個畫面,是她仰着頭、優雅邁步、離開庭院的樣子。
沒辦法,她是周抱玉,沒有人能夠擊垮她。
沒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