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場的廣播音機械單調地迴響着。抱玉終於把手從口袋裡伸出來,遞上了那張幾乎被汗溼了的信用卡。
“請給我一張飛往波士頓的機票。”
她站在售票窗口,穿着prada新出的米白色長款的風衣,脖子上圍一條雜色的毛線圍巾,邊角處小小的lv的logo在燈光下熠熠閃爍。她用優美動聽的聲音跟對方說着自己的需要。當售票員問她座位席別時。她想了一想,笑着說:“頭等艙。”
領完登機牌,她坐在候機廳裡,看着航班信息的電子屏在有節奏的翻滾着。周圍不少男性的目光都像一雙雙手一般扒着她的身影不放,她都習以爲常,有能力的人影響別人,無能力的人被別人影響。
如果她真的是那個決絕奔放的周抱玉,那也好,索性提一把刀子將傅雲起逼到無路可退,可惜她不是。徒有一副嬌豔奪目熱辣狠毒的皮囊,卻沒有狠辣的性格。
許盡歡看着她的眼睛,問她:“真就這樣決定了?”
她點頭。轉過臉去問旁邊坐着的顧恆止,說,“就送到這裡吧,孩子我不會拿他怎麼樣的,但條件有一個。你們家不能再狙擊雲氏,必須和我簽下字據,我不想傅雲起難堪。”
她自己都嚇了一跳,像是根本沒有考慮就說出了答案。
顧恆止點頭,看了眼許盡歡說,“我們一起送你到波士頓,等下會去要求升艙,安頓好了之後再回來也不遲。”
“就是的!周抱玉,你別想這麼快就甩掉我!”許盡歡情緒激動。
她說“別想”的時候噴了特別濃重一口唾沫星子到抱玉臉上,抱玉面不改色擦了擦臉,說,“許盡歡,你有沒有人性啊?你見過說話的時候跟下水管似的噴別人一臉唾沫的人嗎?今天算你運氣好,我也懶得罵你,你知道,我是個孕婦。稍微用力說話或者呼吸都有可能大血崩。我怕我一罵你孩子就真的會掉出來。”
說着,周抱玉翻了個白眼過去,許盡歡看着她,忍不住笑起來,她終於恢復了自己獠牙上毒液閃閃的樣子,看起來格外親切。
“粥粥。”抱玉突然想到什麼,“這個名字不錯,薏仁粥的粥,以後就這麼叫這孩子吧,聽上去就像波士頓一個不要臉的中餐館外賣員。”
他們還在笑鬧着,候機室裡的輪播電視又開始放新聞了,屏幕上出現傅雲起的臉,就像抱玉剛從愛琴海回來時一樣。
顧老的壽宴正在進行,說稍後有重要的事要宣佈。而傅雲起和顧嘉妮則並排坐在宴會正中央的位置,環形的鎂光燈打在他們身上,音響聲音很大。燈光聚焦在他和她的身上。萬衆矚目,明眸皓?,天賜良緣,他們是男才女貌。
掌聲安靜下來後,顧老蒼勁有力的聲音說:“各位來賓,承蒙各位關照和厚愛,我們嘉恆纔有了今天的成績。我一手創立嘉恆至今,風雨三十年,摸爬滾打,不知不覺,人就老了,今天是我六十壽辰,藉此機會,我有兩件事要宣佈。這第一,嘉恆董事長的位置從今天起由我的兒子顧恆止與女兒顧嘉妮來接手。”
掌聲再次響起。
顧恆止在旁邊喝着礦泉水,瞥了眼抱玉,“別看了,沒什麼好看的。”
抱玉沒吭聲,眼睛依舊盯着屏幕。
“阿止留學回國後,跟在我身邊打理公司已有多年,我也考驗了他多年,現在才放心把公司交給他,至於嘉妮,她剛從巴黎學成歸來,嘉恆的將來,就看你們年輕人這一代了。也希望在座的各位,多多支持犬子和小女,謝謝!”
掌聲起。
“這第二件事,就是小女嘉妮的婚事了。嘉妮今年30歲,早已到婚嫁年齡,我最想看到的,就是嘉妮穿着婚紗,我能夠在教堂裡挽着她,親手把她託付與人。我和傅家人的感情想必在座的各位是知道的,兩家交情深厚,雲起也是我看着他長大的,我很欣賞他。他父親在世時,和我的關係就像你們年輕人說的兄弟,好哥們兒!嘉妮和雲起的婚事,我們父母先做主,就訂了,訂婚儀式擇日舉行。”
掌聲不絕於耳。
抱玉看着電視屏幕,那邊的掌聲那麼刺耳,銳利,傅雲起,好像全世界都在爲你和另一個女人的婚事鼓掌。
相形見絀的是,我們倆在一起,能爲我們祝福,鼓掌的,有幾人?
我們是不被祝福的一對人。
她眼淚大顆涌出,用手背一次次拭去,那是個與她無關的世界,有無數的歡聲笑語掌聲飛了出來。
“抱玉,你都聽清楚了吧,顧老一心想納傅雲起爲婿,雲氏現在也不得不攀附顧家的勢力,二者一拍即合。不過那個顧嘉妮,要是知道你和粥粥的存在,還會訂婚嗎?。”許盡歡多嘴道。
那個男子,人見人愛,他的身邊,怎會缺少想要嫁給他的名媛貴族,就算顧嘉妮知曉粥粥的存在,那又能怎樣,她有什麼可以爭的,她只想得到傅雲起親口的答案。
在聖托裡尼看電影那一晚,他們除了看《這個殺手不太冷》,還一起看了一部叫《幸福》的電影,林秀晶飾演的女人在山村療養院裡愛上了一個男人,他們在那個鄉下相愛了,一起在山上摘野菜,菜花,親吻。女人患有肺癌,男人患有肝癌,他們是在療養院裡度過剩餘時光的癌症患者,就那樣相愛了,住在鄉下一個小小的房子,每天種種菜、上山採藥,鍛鍊身體。這樣的日子維持沒多久,男人的肝癌奇蹟般好了,此時男人的前女友從首爾趕來鄉下。男人的心就被帶走了,也想離開鄉下回到首爾。男人去了首爾,留在了前女友的牀上。男人迷戀都市的紙迷金醉,離開了鄉下的女人。後來,女人跑了很久,躺在路上痛哭,恨不得哭死過去,不久,她在鄉下死去。
看完那個電影,抱玉問傅雲起,他有天會不會離開她。他緊緊擁着我,說不會,他不會把她一個人留下,不管去哪裡,都要在一起。
“現在,有請雲氏企業總裁傅雲起爲嘉恆集團董事顧嘉妮發表愛情宣言!”一個吐詞過於標準的男人聲音。
掌聲雷鳴般響徹。
抱玉聽得清清楚楚,一字不差,一個是總裁,一個是董事,真是門當戶對,大有前途。傅雲起,我想聽,你會以怎樣的話語和笑容對另一個女人表白。
“有些話,在這裡,不方便說。”傅雲起的聲音,低啞的嗓音,讓她一剎久違的聲音。
他還是老樣子,回到那個圈子,他就很冷清,惜字如金。
“傅老闆,是不是怕我們聽到,想對顧董悄悄說啊!”有人在笑着起鬨,氣氛一下就被烘托起來,本冷場寂靜的宴會又笑聲不斷。
“他還算有良心,沒有說什麼,不然啊,我就跑過去揭穿他!”許盡歡氣憤地說。
“衆位,今晚的主角是我的爸爸,大家,就別再捉弄我和阿起了。”一個好聽的甜美聲音,她是,顧嘉妮。
她已懂得替傅雲起解圍了,大方得體,處事不驚。
抱玉顯然,敗了一截。
機場的廣播音突然響起,抱玉猛地一個激靈,顧恆止攬住她的肩膀,輕聲說,“走吧。”
頭等艙內,抱玉坐在靠窗位置,想起上次傅雲起遭到女乘客調戲,不得不讓她假冒傅太太的事,內心突然涌起一陣酸楚。
機艙內的電視機仍舊在播報着傅雲起和嘉恆集團的事,倒沒有剛纔宴會那麼熱鬧,而是傅雲起獨身一人離開宴會大廳,眉頭緊鎖,神色憔悴。媒體一擁而上。
“請問傅先生,單身這麼久,爲什麼突然甘願過婚姻生活了呢?”
傅雲起心平氣和,“因爲天才就像運氣,是會用光的,我已經用光了我所有的運氣。”
抱玉一驚,雲起,運氣,她說過,他是她的好運氣。
又打聽和未婚妻的過去相識,問他怎會甘心一生耗在一個女人身上。他的回答耐人尋味,“歲月只需靜好,不一定要分分秒秒都是驚濤駭浪。”
他曾說過,他要的是歲月靜好,而抱玉,是驚濤駭浪。
顧恆止看完就轉過臉去看抱玉,她正目不轉睛看着電視採訪,右手卻不知從哪裡摸出來的剪刀,正一段一段剪去自己的長髮。只不過因爲顧嘉妮是一頭幹練短髮。
顧恆止越過走道和乘客,撲過去奪過她手裡的剪刀,怒斥:“你瘋了!”
許盡歡用盡全身的力氣箍住她的身體,不讓她動彈。
周圍的乘客都驚詫地看着她,就連空姐也愣在一旁不敢輕舉妄動。
她難得地靜靜說話,“我也可以不做驚濤駭浪,我也可以普普通通。”
邪氣乖張的周抱玉像是瞬間消失了所有靈氣,雙目不再有任何神采。頭髮被剪得散亂難看,她看着機窗外晴朗的天空,覺得外面美的猶如一幅中世紀的油畫。
傅雲起艱難從媒體那裡脫身,擡起頭,見陽光正好,無數金黃色的梧桐葉子被秋風吹拂着,彷彿成羣的蝴蝶。
他到公司時第一反應就是去抱玉的辦公間,自從她把愛琴海的單子談成以後,她的辦公地點就從原來的格子間挪到了辦公間,傅雲起走進去,發現辦公用品都是新的,乾淨光潔,有大大的落地窗,陽光投射進來,每一個角落都一覽無餘。門上是新掛上去的名牌,寫着“周抱玉”三個字,這是她拿下單子以後,傅雲起給她的獎勵。
要知道,在二十四歲時就在雲氏擁有了自己的獨立辦公室,這多讓人驕傲啊。
他站在門前問lily,抱玉怎麼沒來上班,請假了嗎?
lily支支吾吾的,說那個,抱玉上午來過了,簡單交代了下工作就走了。
“走了?”傅雲起瞪大眼睛,差點嗆了咖啡,“星期一不上班她要走哪兒去?”
“和嘉恆的顧總一起走了,好像編輯部的許盡歡也一同去了,那天顧老爺子不是說要抱玉去嘉恆做文秘的事兒嘛,估計抱玉也是爲了出去進修一下……”
傅雲起打斷,“你先別跟我說這些,我就問你抱玉爲什麼走,我允許她走了嗎?”
lily看了看周圍,在傅雲起耳邊小聲說,“老闆,您是宿醉未醒吧?不是您昨天信誓旦旦跟顧老爺子說,是去是留,是出國是在國內發展,都是讓抱玉自己做決定嗎?”
傅雲起看着lily愣了兩秒,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一樣,突然有點懵,他趕快拿起咖啡喝了一口,掩飾自己的悵然若失,“好了我知道了,你去忙你的吧。”
傅雲起走回辦公室,把戒指盒放在書架櫃子的角落裡,翻開手裡的文件,拿出鋼筆,簽下今天第一個名字。
然後他擡頭,以爲是抱玉推開門進來,抱着一堆文件跟他討價還價,一臉小惡魔的笑還以爲他看不出來。
但是,沒有,什麼都沒有。
他看着電腦的黑色屏幕倒映出來的自己的臉,一張三十二歲男人的臉,是的,他剛滿三十二歲,今天。
然後,他突然張開嘴大哭。
但是沒有聲音,像是月球上劇烈的隕石撞擊,或者赤紅色蘑菇雲的爆炸,被真空阻隔之後,萬籟俱寂,空洞無聲。
冷風從窗戶縫裡吹進來,像是水銀一樣倒灌進他溫熱的胸腔裡,一瞬間攫緊心臟。
這纔是他發出的最強音節——
瀰漫在整個辦公室、整個雲氏、整個春城空曠的天地間,低沉提琴一般,巨大的悲鳴。
顧恆止在飛機上削蘋果。
抱玉的眼睛一直盯着蘋果皮,看了很久,伸出手,輕輕拉住果皮的一端,看它緩慢從刀片上滑落。她凝視許久,忽然問,“你會不會離開我?”
顧恆止一愣,繼而溫柔道,“不會。”
“會不會有一天突然不要我了?”
“當然不會。”
“你喜歡我?”
顧恆止停下手中的動作,低低地應了一聲,“嗯。”
抱玉點點頭,似乎很安心,“那就好。”
窗外陽光明媚。木斤投扛。
傅雲起到底還是怕了,說她是驚濤駭浪,說什麼自己只要歲月靜好。
歲月靜好還不容易?此刻就有輕風有陽光,她不是不曾想過就此平凡,不是不曾想過放下過去,只是他不信。
想到這裡,她突然覺得心頭有些酸。
她用胳膊肘搭在橢圓的窗沿上,支着額頭,雙眼看向外面的藍天白雲,在三萬英尺的高空中,然後,劇烈地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