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臺山的懸崖上闢出的白玉露臺, 在冬日的清晨已結了一層薄霜。站在露臺向東遠眺,天邊蕭肅的青色山嵐已漸漸被朝霞染成了一抹飄渺的紫霧。碧落與山麓的交際是一縷絳紅,日頭便嵌在這天山交界的一縷殊色之間。
雲海露臺背後的碧遊宮已籠罩在冬日的晨曦中, 而云海之下的森森山麓仍沉睡於夜的黑暗。
猙在雲海上默默眺望暗淡的林麓, 直到東方的曙光喚醒整個大地, 旭日的光輝映射入它金色的眼眸, 圓形的黑瞳變成一條豎圓形的線, 它才旋身穿過長廊返回通天教主的寢宮。
寢宮外金色小扇子般的銀杏落葉鋪滿庭院。自通天教主身體衰敗後,碧遊仙境也漸漸出現了四季的變化,只是仙人靈力尚存, 即使時值嚴冬,碧遊宮也不過深秋景緻。
距通天教主自紫霄宮歸來, 已過了一旬。道人已能下地走幾步路, 人也似乎恢復了常態。最近的日子, 就像是朱晶帶着朱華來投奔之前那樣,安靜平淡, 無紛無擾。只是或許太過安靜,老不正經的相柳不在了,臭脾氣的朱華也不在了,猙竟不由地生出幾分寂寞。他百無聊賴地踢開埋在落葉中的幾隻硌腳的白果。
這時房門吱呀一聲開了,猙以爲是水火童子, 抖抖耳朵擡頭瞟了一眼, 卻不料是通天教主本人。猙跳起, 嘿了一聲, 道:“教主你上哪去?”
“去紫芝崖。”通天教主道。
“上那地方做什麼?水火童子呢?”
“水火童兒下山買東西去了, 我去透透氣。”
“水火童子買東西,窮奇打探消息, 你可逮到機會出門了,”猙揶揄道,“我陪你去。”
“也好。”通天教主道。
過去朱華在時,常常與通天教主一同到紫芝崖去。這裡是雲臺山的最高點,站在此處可以俯瞰千里山巒萬里河川。那時通天教主便給小朱華指着一座座山和一條條河流,教給他它們的名字和歷史。
通天教主站在山崖上,薄薄的白衣外罩着一件墨青色的長袍,隨着山風泛起漣漪。一頭青絲被風揚起,單薄而略顯冷峭的眼皮微垂。他似乎在一心一意地眺望遠景,卻又彷彿看得只是空中虛無的物象。
猙趴在後面避風的岩石邊望着他背影,心裡一嘆,這道人端的是個捉摸不透的主兒,什麼事都憋在心裡,難道就不難受麼。
通天教主合上眼簾,眉間的川字卻抹不去。
鴻鈞老祖的話猶在耳邊——這蛟精就是你的心魔。
的確是心魔,足以讓自己自毀修行的心魔。偏偏距相知相守僅僅一步之遙,卻落得個前塵盡忘,從此陌路的命運。怎能甘心……
然而他還要繼續糾纏朱華麼?朱華已經不知道他是誰了。
如今三花已去,他所剩時日無多。重生的朱華,這輩子卻還很長。
難道要再一次讓朱華愛上他,然後不知何時撒手人寰,留下朱華一個人麼。
當年那少年說:“師尊,世上好多大山大河,將來我長大了就帶你去遊玩。”
臨別前,他說過,一定等我。
昔日的童言,別前的許諾,如今你都已不記得了吧。
你已經忘記了讓我等你這件事了吧。
通天教主突然轉身,猙嚇了一跳,忙問:“教主,怎麼了?”
“回去吧。”通天教主垂眸淡淡道,“是該回去的時候了。”
猙心頭一緊,或是映着這蒼白的晨光的緣故,他竟覺得道人今日的神情透着股抹不開的淒涼。
華雲洞口,一干小狐狸正熱熱鬧鬧的嬉戲,天空一片雲靄飛散,白狐主降落在洞前。
小狐狸們親熱地圍過來,歡喜地叫道:“爺爺!爺爺!”
白狐主淺淺笑着,挨個揉了揉它們的毛腦瓜。他踱回地形複雜的洞中,拐了幾道走進自己房間。整個人的神色一下子凝重黯然。
他傷好後,得知九山戰事已畢。他當即便跑去了九山,只看到處處斷壁殘垣,屍橫遍野。他打探得知,當時是李靖與刁邪各自帶兵從東西兩個方向靠近九山後方,在各個島嶼間聲東擊西。而李玄清則帶領天兵天將殺入正中心的系崑山。後來天象異變,整個九山天降霹靂,不論是共工還是天兵唐軍都死傷無數。他沒能打探到黃岩派任何人的消息,在九山也未能找到他們的屍體。後來他又去了趟長安,才聽聞去九山的人已戰死,無一生還。李玄清被唐玄宗封爲安北侯,賜予諡號文瑞。其餘黃岩派諸人也都賜了爵位和諡號。
白狐主聽了悲痛欲絕,在長安的酒坊裡大醉了三天。他只是想冷笑,人都死了,還封了狗屁爵位。他想起當年他們兄弟七人一起修行,想起臨行前的雄心壯志,卻未料到,他這個當時受重傷的活下來,他們這些生龍活虎的反而全部殞命。
他很想質問老天,這算什麼!這究竟算什麼!
門外有小狐狸報告,說是一個白頭髮白鬍子的神仙來了。
白狐主走出洞府,便見一年邁道人打稽首道:“白狐主,太白金星稽首了。”
“有什麼事?”白狐主冷淡問。
“是這樣,九山一戰大捷,共工相柳被誅。玉帝論功行賞,封華雲洞白狐主爲白狐真君,從此位列仙班。恭喜白狐真君了。”太白金星道。
白狐主難以置信地一笑,“我是不是聽錯了,你說‘大捷’?死了成千上萬的人,你居然說‘大捷’!”
太白金星略顯苦惱道:“東華帝君的意思是,主謀共工既被戮,叛軍也都剿滅了,雖然我軍也損失慘重,不過任務完成,可以算‘大捷’了。”
白狐主冷冷乾笑兩聲,問:“黃岩派的人都怎麼樣了?”
太白金星重整旗鼓道:“玄清真君完成了下界一世的處罰,已重新歸列仙班,不過飛昇時已不記得前塵往事。移山道人被封移山真君,鼠精灰黃、蠍精刁邪、狗精阿天也都各自封了神位。”
“可他們都不記得往事了是不是?”白狐主嚴聲道。
“確實如此……”太白金星看了眼白狐主臉色,嘆道,“若要他們復活,必定要經過封神,一旦封神,前塵盡忘。當年封神大戰之後也是如此的。”
白狐主突然想起了在山河社稷圖中通天教主悲愴的神色,他突然能夠體會到那種悲哀至極的心情了。
“朱華呢,你還未說到他……”白狐主有些無力。
“好像沒找到他的魂魄,或許……”太白金星搔着腦袋。
“他還活着!”白狐主驚喜問。
“他要是還活着就太好了,否則,這場惡戰只有李天王一個人回來,也太殘酷了。”太白金星有些唏噓。
“李靖沒死?哼,我說,你們天庭不會是算計了我們吧?”白狐主惡狠狠盯着太白金星。
“怎麼會……”太白金星被白狐主惡毒的眼神嚇到,顫巍巍道,“白狐主啊,你快接受封號吧,以後就不用再受天劫,便可直接飛昇了啊。我知道你一直潛心修道,便是爲了得道啊。”
白狐主接過太白金星手中聖旨,突然一笑,猛地把它扯碎,隨手一揚。
“你!你這是做什麼啊!”太白金星又驚又怕。
“我改主意了,我不想去天庭當什麼狗屁神仙了!你們不拿下界生靈的命當命!你以爲我是傻子麼,這事根本不是這麼簡單!你們想瞞什麼?把死人封神,就可以名正言順的抹去記憶!用當神仙來收買我?你們做夢!我一定要讓事情水落石出!我不會讓我的師父師兄弟們白死!滾!你給我滾!”白狐主怒吼道。
太白金星被他打了出去。幾隻小狐狸湊過來,蹭着白狐主的大腿,“爺爺,當神仙多威風呀,爺爺怎麼不當神仙呢!”
“小東西,你們不懂。”白狐主深深的嘆息,又衝它們安慰地笑笑,“但神仙哪有當妖精自在呀。”
白狐主仰首望着蒼穹,暗下決心要找到朱華。他相信只有找到朱華,才能知道那一日九山到底發生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