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了通天教主後, 朱華便去了邙山。
他雖聽道人說桃花觀是個廢觀,但看到坍塌的山門時還是不由苦笑了一下。自朱華一去九山未歸,熊正去了北海尋他, 附近與他結過仇的妖精們屢屢圍攻桃花觀。半月前朱卯又被一道人逮回去守山門, 大將都不在, 小妖們吃不消, 也漸漸散去。
朱華回到桃花觀, 看到的便是如此慘淡光景。
他拾階而行,走入山門。觀裡的山房也都被砸的破破爛爛,朱華在裡面找到一些剩下的米麪袋子。整個桃花觀只剩三清殿還算完好, 大概妖精們顧忌三大教主的威名,不敢把三清殿隨便砸了。
三清的塑像在當年就已被朱華挪到大殿兩側, 如今它們孤零零地倒在灰塵中。朱華打量着太上老君白鬚整齊的雕塑, 回想着數日前剛出煉妖爐見到的那童顏的太清道人, 頓時失笑,心道這雕刻塑像的人一定沒見過神仙。目光轉向元始天尊, 通天教主的塑像,大抵也都是老氣橫秋。不知本身如何相貌,朱華漫不經心地想,一時間回憶起在洛陽橋頭遇見的玉宸道長,心下頓覺此人一身仙風道骨, 竟不比那日所見太清太上老君遜色。
朱華將三清殿打掃一番, 又到山裡獵了幾隻山雞野兔, 回來時已是月上柳梢頭。他倚着門柱坐在石階上, 長出一口氣, 悵望着天上弦月。
心裡空蕩蕩的,彷彿有什麼該記得的事, 卻全然無法記起。
朱華只要一感到即將抓住什麼頭緒,就立刻頭痛欲裂,記憶的末端也瞬間就丟失。
古人皆道望月思故人,可朱華心中卻沒有一個可以讓他思念的人。沒有歸宿,也看不到一步步走到今日的足跡,這個世界在他的眼中,變得何其飄渺虛幻。
幾日來唯一讓他心頭一暖的,只有洛陽橋頭偶遇的道人而已。
兩人對視的一瞬間,朱華以爲他們一定是故交。然而交談下來,朱華就立刻否定了這想法。
他不相信一個人能用這般平靜淡然的語氣和故人交談。如果是他自己,在見到失憶的朋友的瞬間,就必定撲上去再不放手。
或許還是該去找太上老君問個究竟,那日朱華懷疑他心存不軌,不願輕易留下,怕落入他圈套。可幾日來他對自己的過去毫無頭緒,便又開始暗悔那日未能沉住氣,委以虛蛇。
此時朦朧的月色映入他的眸中,像極了那玉宸道長的氣質——飄忽不定,稍縱即逝,只可遠觀而不可褻玩。
朱華慢慢垂下眼簾,思緒漸遠,意識墜入無夢的深淵。
立春這日,淫雨霏霏。大地初回暖,日頭還沒熱乎起來,一場細雨透着股春寒。
通天教主坐在六角亭中,看着寢宮門前水火童子蹬着□□貼春聯。他神態懨懨,把玩手中的薄胎黑陶酒碗,聽從北海歸來的窮奇的彙報。
那一日在共工臺上,通天教主感受到了朱華體內莫名的的強烈靈力。而共工的屍體就倒在旁邊。他心中暗自懷疑,莫不是朱華殺了共工。幾日前意外見到朱華,他試圖用法力看穿朱華的這股力量,卻竟無法看透。是故他令窮奇去了趟九山,再細細查看現場。
“……共工臺的洞穴我也下去了,最深處是北海海底,沒發現什麼異常,”窮奇道,“不過未必不是已被人收拾過了。”
“最清楚整件事情的就是邙山君,可他偏偏失憶了。”窮奇嘆道,瞅着通天教主神色又問,“教主,邙山君的事,你不打算告訴猙他們嗎?”
猙知道了,又不知要怎樣暴躁,窮奇想。通天教主大概也在想這情景,兀自嘆了口氣。
“巨鰲說他因爲四足被斬斷心中不平,爲了復仇擺下天劫陣。雖然也不算說不通,但就以巨鰲的死了結此事,我心裡總覺得未必妥當。”通天教主道,“有很多事,太過巧合了。”
窮奇道:“可偏偏找不到蛛絲馬跡,好像一切都被抹得乾乾淨淨。”
通天教主這時卻想起了巨鰲死時百會穴中瞬間一現的鉛花,目光微動,搖了搖頭。
此時從雲海上傳來一股波動,通天教主手中酒碗裡的綠蟻微漾。他一愣,連忙起身,扶着沿廊闌干,向雲海走去。
雲海上,朱華正站在奔涌的流雲中,長長的衣襬隨風飛舞。細密的小雨略略浸溼了他的衣服,原本的大紅色變成了暗紅。
通天教主亦未來得及帶傘,怔怔地看着朱華。
“我住到桃花觀去了,那裡還真是一個人都沒有。我打了些野味拿去城裡賣,賺了些銀子。正好立春,順道買了春餅送來,報道長‘一面之恩’。”朱華舉起手中籃子道。
“你不必如此介意……”
朱華打斷道:“我打聽雲臺山的玉宸道長,山下村夫說雲臺山只有個住在碧遊仙境裡的通天教主。”
通天教主不由自主抿起了脣,一時無言以對。
“春餅要被雨澆壞了。”朱華有些苦惱地說。其實比起春餅,朱華更在意的是雨中道人愈發蒼白的臉色。
通天教主道:“善信渾身都溼透了,快隨我進去。”
二人穿過講壇,沿着斗折蛇行的長廊,進了丹房。
朱華剛將春餅放在八仙桌上,就見水火童子身後跟着一隻貓火急火燎地趕到丹房門口。通天教主道:“童兒,你拿一套乾衣服給這位公子。窮奇,你帶猙去別處轉轉。”
吩咐完,他轉身找到了塊乾淨的手袱兒,遞給朱華:“善信把雨水擦乾吧。”
朱華擦着臉上的水,道:“道長是神仙吧。”
通天教主已接過水火童子送來的衣物,無視他憋着一肚子話的表情,將他打發出去,便關嚴了門。
“貧道不是神仙。”通天教主說得也是實話。
“通天教主不是混元大羅金仙麼?”朱華感到道人總是在迴避,他反而想要一探究竟。
“那是過去的事,現在不是了。”通天教主回答。
“爲什麼?”朱華不禁驚詫,這回答也太敷衍了。他隱隱覺得,道人在迴避的,彷彿就是他。這個通天教主一定知道什麼,但是他不肯說。朱華本想就那日太上老君之事詢問通天教主,此時卻改了主意。既然通天教主有些話不肯說,他也不能把自己的情況都告訴對方。沒有絕對把握時絕不將手上的牌隨便攤開,以免陷自己於被動,這已是朱華數百年來的習慣。即使失了憶,他依舊是多疑而善謀的。
通天教主卻完全被情緒所控。聽朱華問他“爲什麼”的這一刻,他的整顆心彷彿被人狠狠攥了一把。
他那麼想見朱華,可是每次見到後卻又那麼痛苦。
通天教主把衣服遞給朱華,指了指屏風道:“善信可以到屏風後面把衣服換了。”
朱華答應着就去換衣服,屏風後傳來衣衫窸窣的聲音。通天教主慢慢坐在椅子上,只覺得渾身汗透。
至愛之人就在眼前,他卻不得不裝作陌生人。
這種強顏歡笑的滋味實在刻骨銘心。
胃擰了起來,一個勁的跳痛,通天教主整個人都在冒冷汗。
不想見,可是又想見。如今這份感情就像是一種毒癮,讓他欲罷不能。
朱華換好衣服走出來,只覺得通天教主的精神很差。他問:“道長,春餅都要涼了,你要不要先嚐嘗?”
通天教主用手掩着上腹,有氣無力道:“好。”
朱華掀了一張薄餅,將小菜裹進去,摺好雙手遞給通天教主。
卷好的餅短短一截,接過時通天教主的手指難免碰到朱華的。那久違的接觸,讓他的心霎時一緊。
雖然只是手指,然而這種肢體碰觸的充實感卻還是讓他滿足得幾欲涕零。春餅散發着香噴噴的氣息,通天教主卻只是機械地咬着。隨時要提醒自己不可叫出朱華的名字,同時感受着這份矛盾的陌生而又熟悉的溫情,這實實在在考驗着通天教主的定力。
自從在九山被燭龍所傷,通天教主的胃疾就愈發嚴重。即使一天什麼都不吃,有時也會毫無預兆地嘔血。他已習慣這些事,每次擦去血跡後便把帕子扔進火盆裡,事後也不與水火童子提起。
通天教主的胃擰成了一團,朱華遞來春餅,他吃了兩個,便不再動了。
“不好吃?”朱華問。
“好吃。”通天教主虛白着臉,微微一笑,“但修道之人不能貪多。”
窗外春雨潸潸,屋內卻彷彿是一個與世隔絕的小小世界。朱華覺得和道人面對面吃春餅,竟是一件久違的讓他心裡暖融融的事。
在這個碧遊宮中,在這個人身邊,他從未感到違和感——雖然陌生,卻又熟悉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