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間,他很想回去……看看他。
朱華站在畫廊中,回首遙望雲霧深處時隱時現的六角亭。
沒有愛,卻還要給予對方安慰嗎?只會讓他越陷越深罷了。
不能迴應他,絕不能迴應他!
明明知道自己做的是對的,可是朱華的內心卻有種莫名的歉疚。因爲,雖然他有看起來正直無私的的理由拒絕通天教主,他心底卻明白,這不過是冠冕堂皇的藉口。
他不愛他,他不願應付他,這纔是真正的理由。
然而朱華只是將這樣的想法壓在內心最深處,甚至,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所以他此刻的那種愧疚不忍,讓他覺得來的毫無理由。
他仍停留在原地時,白狐主卻尋了過來。
朱華剛想問他傷勢,卻見他一臉凝重,便問道:“出了什麼事?”
白狐主道:“敖順的大軍離邙山只有一百里了,明晚便會到。方纔朱卯派人來找你。”
朱華的雙臂抱在胸前,問:“來了多少人馬?”
白狐主道:“八千。”
朱華冷笑道:“傾巢而出了啊。”
白狐主憂慮道:“老七,你看怎麼辦好?”
朱華卻道:“白小三,你先回你的華雲洞。我自有打算。”
朱華一向不問別人意見,白狐主慍道:“老七,你什麼意思?如今敖順大軍來了,你反而讓我走?我白狐狸是這麼不講義氣的人?”
朱華知道自己話說得太硬,便拍拍他的肩,“我知道你最講義氣,只是你的傷還沒痊癒,我實在擔心你。”
“別怕,我已有主意了。”他又補充道。
白狐主問:“什麼主意?”
朱華這才道:“邙山北面有黃河,那些蝦兵蟹將自恃水性好,我們正可以在河中佈下陷阱,讓他們陰溝裡翻船。而且邙山天然環境極適伏兵,我不怕他們來,就怕他們不來!”
白狐主知道朱華素有將才,卻未料到他竟能在如此短的時間想出這麼多佈置,不禁道:“老七,你居然能眨眼間想出這麼多對策?”
朱華道:“哪是此刻想出來的,我自來了碧遊宮,就一直在琢磨這事。好了,這下你可安心了?回去養好身子再來,別讓我分心,好麼?”
兩人此時已走到了雲海上,白狐主心裡掂量一番,終還是掏出日月珠,遞到朱華面前:“老七,這寶物可助你一臂之力。”
朱華早年在通天教主這裡見識過不少寶物,磨練了眼力,一見這日月珠便知不是一般的寶貝,但還是揶揄了他一句:“白小三,這又是你煉的?”
白狐主心裡暗罵他沒見識,道:“哪裡。這是前幾日我洞中小妖獻來的,我本來不知它做甚用的,昨日問了通天那老兒,才知道原來竟是龜靈聖母的日月珠。”
“龜靈聖母是你孃親的師父,這寶珠按理也該傳到你手裡。”他又將那晚通天教主的話照貓畫虎地說了一遍。
朱華雖未見過日月珠,卻屢屢從其母口中聽得此珠奧妙。他微微笑道:“你洞府的小狐狸運氣倒不錯,我孃親尋了許久都沒找到。”
“這就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白狐主心虛地敷衍了一句。
死通天!他又在心裡罵了一百遍。
朱華聽出白狐主言語有幾分含糊,卻也不再多問。對白狐主,他向來是最信任的。何況,他確實太需要這顆日月珠了。
方纔把那一套對策講出,是爲了安慰白狐主。說是在黃河上設埋伏,又談何容易?那些蝦兵蟹將個個都精於水戰,他手下這一干山妖哪裡埋伏的住?他就像那等不來東風的周瑜,心裡焦慮,面上不露罷了。
而這顆突然到來的日月珠,恰恰就是他的東風。
這東風來的如此及時,就彷彿是有人早已洞悉了他的謀略,特地奉上的一般。
不會真的有個諸葛亮吧?朱華心裡開玩笑地想。
六角亭中,通天教主雙手環抱在腹部,倚靠着石柱跪坐於地。
他緊緊地蜷縮成一團,幾縷被汗水浸溼的鬢髮從辮子中散落,凌亂地垂在耳邊。他的身子微微顫抖着,發出忍痛的細微喘息聲。
朱華,你問我爲何不再喝酒,你難道不是最清楚原因的人?
那一日我酒後失言,至今仍記得你臉上厭惡鄙夷的神色。
如今,你非要我親口說出,你心裡才痛快?
只是因爲愛上了一個人,便要遭受一次次的羞辱麼?
愛一個人,原來竟是如此的痛苦……
通天教主的瞳孔猛地散大,一口鮮血毫無預兆地噴了出來。他的身子彎成了一個很深的角度,頭幾乎埋進了膝蓋,卻也不能緩解胃中刀割般的劇痛。
這世上,有沒有被活活疼死的神仙呢?看來,他通天教主就要做這史上第一人了。他心裡自嘲地想。
“相柳,你還要看到幾時?”通天教主將額頭抵在石柱上,勉力微擡身子道。
他的身後不知何時,立了一個身穿青色水合服,頭戴魚尾冠的男子。
青衣男子笑眯眯道:“通天教主曾說過,不允我再進碧遊宮,所以我纔不敢現身。”
通天教主輕輕哼了一聲。
青衣男子已瞅着虛弱不堪的通天教主,眨巴着眼睛問:“看上去很疼啊?”
通天教主許久才緩過這一陣痛,喘道:“你不就是爲此而來的麼。”
青衣男子問:“教主,您要不要喝我釀的酒呢?可是您不是已經發誓再也不喝酒了麼?”相柳釀的酒雖有毒,卻有鎮痛的功效,故而他如此問。
通天教主寂然道:“他都不在意了,我還在意些什麼呢……”
青衣男子一笑:“教主,當年因爲您酒後失言,邙山君大怒,您便說出再也不見我,再也不喝我的酒這樣狠心的話。如今邙山君這樣狠心對您,也算報應了吧。”
通天教主知道這相柳道人素來記仇,此刻卻也無力惱他。
相柳卻不忘趁人之危,款款道:“教主,我們這些妖獸,素來喜歡恃強凌弱,欺軟怕硬。您這一副虛弱無力的模樣,倒真想讓我□□一下呀。”
通天教主沒有回答。
相柳湊上前想看個端的,卻不料他竟是已昏死過去了,無奈地聳聳肩,俯身將他打橫抱起。
此時已是暮色四合,晚風習習。
折騰了幾個時辰,夜已深了。
通天教主坐倒在丹房的羅漢牀下,薄薄的白綢衣外隨意披了件玄色長袍。他的臉色已恢復了些血色,甚至還有些微酡。修長的手指把玩着一隻黑陶酒盞,漫不經心地掃視着面前的楸木棋盤。
棋盤對面的青衣道人微笑道:“教主,可要再添一盞?”
通天教主一言不發,青衣道人莞爾跪起,端起旁邊地上的酒壺,爲他斟滿。
通天教主捏着酒盞薄如蛋殼般的邊緣,送到脣邊淺酌了一口,隨着咽酒喉結滾動。
青衣道人執子落下,笑道:“教主,您可要失地了。”
通天教主微微挑眉,手指間夾了一枚黑子,襯得那手指愈發白皙。他落下一子,又懶散地呷了口酒。
青衣人撓頭道:“哎,您還有這一手?這就是所謂的以退爲進?這一片自殺了,那一片卻反而活了。”
通天教主卻沒什麼興致,只問:“酒呢?”
他話音剛落,就突然聽得一聲怒吼:“直娘賊的!通天你他孃的作死啊!信不信老子一口吞了你!”
那青衣道人嚇得從蒲團上跳起來,一見衝進來的是一隻虎皮小貓,又嬉皮笑臉道:“喲喲,這不是猙?怎麼裝起幼齒來啦?”
小貓大怒道:“蟊賊!老子不是說過,你再敢來碧遊宮,老子扒了你的皮!”
青衣道人提着衣襬踮着腳躲到通天教主身旁,委屈道:“你罵我作甚?是你家教主留我的。”
小貓指着通天教主道:“相柳你滾,我跟他有話說!”
青衣道人抹着眼淚作小媳婦狀跑出去了。
通天教主的手肘搭在身後靠着的羅漢牀上,手臂隨意垂在胸前,食指與中指間輕夾着黑陶酒盞,烏黑的長髮披散,落在地上。那幽深的眼眸,看不清神色。
小貓呲牙道:“教主,你又把相柳這蟊賊叫來幹嘛?你忘了你是喝了誰的毒酒,才把身體搞垮的?”
通天教主道:“我難受才喝的。相柳的酒雖有毒,卻可以鎮痛。”
小貓道:“只是飲鴆止渴而已!,麻痹一時之痛,事後不是痛的變本加厲?你又不是沒喝過,你難道不知道?!”
通天教主輕笑道:“我當然知道。”
小貓覺得這道人定是喝醉了腦袋壞掉了,急得直撓牆,“你笑個屁!知道你還喝?”
通天教主這時才擡起頭,深沉的目光竟清醒得懾人。
“猙,我自己的身體,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相柳的毒酒雖然會傷脾胃,卻是唯一能緩解我的東西。如果不喝,這裡……會疼到無法呼吸。”
通天教主按着自己的胸口,看着猙,淡淡道。
“我知道,很多人都希望我死。可是,我並沒有自殺的打算,你也不必怕我被毒死。”
很多人都想你死,你更要好好保重,氣死他們啊。猙心裡嘆道。
“兩千年前,你一劍劈了半個雲臺山。我和窮奇都嚇壞了,這才讓相柳趁虛而入。他的毒酒雖然讓你暫時忘了喪徒之痛,可是那麼多年下來卻也損壞了你的身體。若不是龜靈聖母的弟子朱晶帶着兒子朱華來投奔你,你恐怕早就被相柳毒死了。”
猙繼續道:“我雖不喜朱華,但在這件事上,還是很感激他。如今卻同樣因爲他的一句話,你就要故技重施,再做這飲鴆止渴的蠢事。朱華若不能救你反而害你,不如讓我殺了他。”
通天教主放下酒盞道:“你這是拿邙山君的性命威脅貧道麼?”
猙沉聲道:“你若還愛他,就爲他好好保重自己。”
通天教主扶着牀沿站起身,修長的身影走到窗口,佇立在明月的清輝中。
“朱華他……恨不得我快點死。”
他的喉嚨彷彿被堵住了,沙啞而艱難地說。
窮奇慢慢地現出身形,並肩蹲在猙的身旁,和它一同注視着悲不自勝的通天教主。邙山君只是不喜歡通天教主的糾纏,卻並沒有期望他去死啊。這道人還是這麼偏執孤傲的個性,遇事就喜歡鑽牛角尖。
猙低聲問:“你來找他有何事?”
窮奇道:“水火童子說,邙山君已經和白狐主走了。”
猙罵道:“他孃的朱華!”
窮奇道:“是因爲北海龍王敖順已率大軍圍剿邙山。此刻應該已經到黃河北岸了吧。”
猙道:“這事休要和道人說,就讓這沒良心的赤練蛇自生自滅去吧!”
窮奇苦笑道:“蛟精若死了,某個道人豈不是得瘋掉?”
猙朝地啐了一口,道:“我看他早就瘋了!窮奇,你跟我去堵相柳,把那廝綁了填北海眼!”
兩隻上古異獸俱隱了身形。
明月的清輝如秋夜的寒霜般薄薄覆在通天教主身上。他眼眸低垂,纖細的手指抓緊披在肩上的玄袍,顯得有些神經質地按在胸口。
這個時候,月輝忽地明暗了一瞬。通天教主心一沉,倏然擡眸,目光清冽。
一條馬首蛇身的黑影,箭一般朝他射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