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影來勢洶洶,通天教主身子一側,對方來不及收勢,撲了個空。
它此刻已暴露在丹房的燈光中,鹿角、馬首、鷹爪、蛇尾,竟是條金色的小龍。小龍見通天教主避開了它的攻擊,氣呼呼道:“惡道人,你居然敢躲!”
通天教主見着小龍張牙舞爪的樣子,一時又好氣又好笑,問道:“小龍君,何處名川,哪條大河?”
小龍突然一變,化出了人形,居然是個個頭纔到通天教主膝蓋高,一條紅羅裙綴滿珍珠,戴着只金螭瓔珞圈,扎着兩條小辮的粉嘟嘟的女娃子。
小女娃叉腰着腰,奶聲奶氣道:“我就是北海的二公主敖靈。”
通天教主輕咳一聲,打了個稽首道:“原來是北海龍王的二公主,貧道稽首了。”
這小龍平時在龍宮裡總被家人管着,除了一干蝦兵蟹將沒人對她這般客氣。這一下可搔到了她的癢處,只見她頓時十分得意,臉也不那麼繃着了,“道人,你倒是挺有禮貌的。我相信你只是受了那蛇精的矇騙,就不跟你計較了。你把蛇精交給我吧!”
北海的龍族素來不承認朱華的身份,故而雖然他是龍與蛇生下的蛟精,北海龍族卻從來只稱它爲蛇精。
通天教主道:“實不相瞞,朱華幾個時辰前已離開碧遊宮了。”
小龍的嘴巴一下子張大,隨即跺腳道:“都怪我不識路,繞了好久才找到這裡!如果再早點來,一定能抓到那蛇精!”
通天教主心道,你若是來早了,落在朱華手裡,此時早已成了他的人質。
他蹲下身,讓自己與小龍平視,問:“北海離此處千里之遙,二公主怎麼一個人跑來了?”
敖靈見這道人一點不像常去她北海做客的那些道人那般倨傲,說的話又讓她十分受用,便放下警惕,嘟着嘴道:“父王帶兵打邙山,卻不准我去。我只好混進軍裡偷偷跟來。沒想到前日父王突然大吼一聲‘休殺吾兒’就獨自飛去,聽蝦兵說是我哥哥被蛇精打傷了。昨日又聽說蛇精逃進了碧遊宮,蝦兵說碧遊宮裡有個不好惹的臭道士,就不肯追了。我氣他們膽小不肯爲哥哥報仇,就一個人找來了。”
通天教主莞爾道:“二公主倒是膽識過人,只是一個人到處跑,實在有些危險。”
敖靈道:“我纔不怕呢!道人,你知道蛇精去了哪裡?”
通天教主道:“你父王要圍剿邙山,他便回邙山去了。”
敖靈急忙道:“那我也得快點去才行!”
通天教主打量着女娃風塵僕僕的小臉,溫言勸道:“二公主一路趕來,已是很累了吧?此刻天色已晚,山妖出沒,你一個人回去實在不安全。不如在貧道這裡暫歇一晚,明日再回軍中。”
敖靈此時確是疲憊不堪,方纔說的是逞能的話,其實就算通天教主讓她回去,她也邁不開腿了。
敖靈還不會成人之間那一套推辭客套,只道:“我確實累了,那就打擾你一晚。”
她走過去坐倒在蒲團上,似乎是嫌硬,又扭了扭龍尾巴。
通天教主拿了桌上一碟酥果遞給她。她接過碟子,打量一番,抓起一個咬了一口。
“好吃嗎?”通天教主看這小龍的動作表情稚氣未脫,禁不住微笑着問。
小龍已又往嘴裡塞了兩個,“嗯嗯”地點頭。
小孩子吃東西香的樣子就是有感染力,通天教主也忍不住捏起一顆酥果嚼了一口,甜膩膩的。
敖靈嚥了酥果,水靈靈的大眼睛在桌子上亂瞅,目光定在黑陶酒盞上,伸手端了起來。
通天教主連忙攔道:“這個你可不能喝。”他叫來了水火童子吩咐一番,不一會兒水火童子就端着一個托盤返回來。
通天教主接過托盤,把小罐中琥珀色的粘稠液體到進碗中的白色液體裡,用小銀勺攪拌均勻,遞給敖靈。
“這是什麼?”敖靈好奇問。
“羊奶加蜂蜜。”通天教主回答。
無論是哪一樣久居北海的敖靈都沒有喝過,她小心翼翼地捧起來,小啜了一口。
“好甜呀!”她驚喜道,一股腦都喝了進去,嘴巴上沾了一圈白白的奶漬。
通天教主實在忍俊不禁,掏出一塊素色的手袱兒,替她抹了抹嘴巴。
朱華站在南岸的高坡上,眺望着開闊混濁的滔滔大河。
邙山地處黃土丘陵,地勢陡下,黃河浪濤奔涌不息,讓人油生“逝者不可追”的感慨。朱華活了五百多年,卻仍然看不破這世間的滾滾紅塵,人心向背。西風呼嘯,吹得他赤紅的長袍獵獵作響,一雙碧綠的眼瞳愈發陰鷙。
在黃河北岸,蒼白的天際下,齊整地陣列着北海的軍隊。
而南岸,駐守着一排邙山的弓箭手,河中拴着一列列草船。
朱華隻身佇立在大河邊,心中冷笑:敖順,你儘管來!北邙山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對岸的水軍分成了兩路,其中一路跳下了河,潛在水下向南岸游來。若是神仙過河,大抵是騰雲;若是山妖,多要造筏子;而如果是蝦兵蟹將,過河最快捷的方式莫過於直接游水了。
見兩路水軍只下水了一路,朱華心裡也不由讚歎敖順的謹慎。弓箭手和草船不過是虛設,目的是將敖順的注意吸引到岸上,而放鬆對河中的警惕。他卻沉得住氣,只遣一路先下水試探。
朱華心中暗數,這些蝦兵蟹將差不多已到了河正中時候,他露出了刻毒的笑容。
碧遊宮的丹房中,敖靈枕着通天教主的腿,攤開白藕般的小胳膊腿兒睡在羅漢牀上。
通天教主見她睡得香,不願驚動她,便扶着牀坐了一夜。
窗口已映出東方的魚肚白,他突然感到渾身驟然一緊,隨即四肢的肌肉極度地痠痛,冷汗一下子冒了出來。
這一下把敖靈驚醒了,她揉着惺忪睡眼,狐疑道:“道人,你臉色怎麼這麼難看?你生病了嗎?”
通天教主的呼吸急促起來,他着忙地起身,卻險些摔倒。
“道人?你到底怎麼了?”敖靈這下睡意全無,扶着通天教主的胳膊急問。
“沒事的,我……先走了……”通天教主掙扎道,他心中已明白朱華此刻必定是催動了日月珠,而日月珠正在消耗他的力氣。接下來不知會發生什麼,通天教主不願嚇到這小龍,只想趕快抽身離去。
敖靈心裡已對通天教主存了幾分好感,自然不能放他不管,道:“我替你去叫水火童子來!”
通天教主一驚,急道:“別去!莫要讓他們知道!”
自然不能讓其他人知道,否則猙搞不好真會吃了邙山君。
此時痠痛已變成了火燒般的劇痛,通天教主的力氣彷彿剎那間被卸去,他一下子蜷倒在地上,渾身的肌肉開始劇烈的痙攣起來。
人勞累過度的時候,肢體就會不由自主地抽搐。有過經歷的人都知道,那滋味絕不好受,必須停下動作休息。然而遠在邙山的朱華又怎會停手,此刻通天教主的感覺,就像是已經累到極致,卻還要被迫奔跑一般。
敖靈着了慌,抱住他的身子,哽道:“道人,你這是怎麼了?你、你不要嚇我啊……”
通天教主一句話也說不出,連呼吸都已經停止。
他的脖頸用力的後仰,喉結不住的滑動,顯然是極度的痛苦。臉色白中透青,從喉嚨裡發出壓抑的悶哼。額頭大滴的汗珠不斷滾落,不到半柱香時間,通天教主渾身就如同從水中撈出來的一般。
朱華,你還不停止麼……
無論誰勝誰負,都是一場骨肉相殘。朱華,適可而止吧……
他的身體突然劇烈地一震,再也難以抑制地發出痛苦的□□。他一邊抽搐着一邊滿地翻滾,整個身體扭曲的駭人。
敖靈早已嚇得涕淚連連,她不顧通天教主的囑咐,衝出去叫水火童子了。
河面的波濤突然變得細碎起來,從水底發出持續地嗡鳴。並沒有什麼奇觀壯景,只是河面上飄起了一具具水族的屍體。
漸漸地,越來越多,密密麻麻布滿河面,被持續不斷衝到下游。漸漸地……多的讓人驚恐。
朱華冰冷的視線,越過滔滔大河,與敖順對視。
敖順的心一震,這已經不是當初那個滿眼期待,怯生生地喚自己“父親”的孩子了。朱華的眼中,只有仇恨與挑釁。
敖順眉宇一軒,突然一掌推來。
黃河竟被他生生劈開一條路,僥倖未死的蝦兵蟹將紛紛逃竄上岸。河牀底,一顆明珠不住散發着耀眼白芒,隨着白芒的擴散,發出持續的嗡鳴。
“父王,這是什麼東西?”敖英驚詫地問。
敖順的臉色愈發陰沉,“是日月珠,可以吸走魂魄。”
他突然運功,欲將日月珠吸引過來。朱華見狀亦念起咒語,那明珠便懸在半空中,左右搖擺。
碧遊宮中通天教主渾身的痙攣突然停止,然而隨之而來的便是一股難以忍受的酥麻,如同數萬只螻蟻在啃噬,全身每一塊肌肉都在跳痛,然而他卻連動一動手指的力氣都沒有,只能咬着牙仰面躺着承受,當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知道朱華要對付敖順的大軍,必定會利用黃河天險。他將日月珠託白狐主交給朱華亦是這個用意。只是他沒料到,朱華的手段如此毒辣,攝走了數千水族的魂魄還不肯收手。若不是敖順做法阻止,通天教主今日怕是要被耗竭而死。
黃河之上,日月珠順從了朱華的咒語,被他收入袖中。
他對面色烏黑的敖順冷笑一聲,拂袖而去。
敖順剩下的水軍都上了南岸,才發現河中停泊的草船里根本沒有伏兵,岸上的弓箭手也早已撤走。敖順帶領大軍直奔邙山桃花觀殺去。
一路上並未碰到山妖阻攔,敖英道:“父王,那妖孽是不是逃到別處去了?”
說話時,軍隊已行至一處峽谷前。
敖順雖不瞭解朱華,但卻瞭解他的母親朱晶。那母赤練蛇性子決絕,寧願魚死網破也絕不屈服。若是她的兒子,怕也不是會輕易妥協的人。
水族並不熟悉陸戰,更不善利用山中地勢。然而敖順畢竟也是曾經叱吒風雲的老將,他停在峽谷前,擡首左右察看。
峽谷靜悄悄的,偶爾有幾聲野鶩飛鳴。正如敖英所說,彷彿山妖們全都跑光了。
敖順覺得眼皮隱隱跳動,這種感覺他過去也曾有過。多年前,朱晶一掌打在他那已身懷六甲的王妃胸口的前一瞬時,他的眼皮也這樣跳過。
他的心頭剛晃過猶豫的念頭,就突然聽得軍隊後方一陣廝殺聲,竟是山妖從後襲來。敖順回首一望,只見後面煙塵四起,雷鼓大震,似有萬人追趕。
如此氣勢,驚得人馬騷動,無心應戰,本能地朝前跑去。
敖順心中突然閃過一道紅光,他大吼:“不要進峽谷!”
邙山人馬不過一千,如何能有這般聲勢?不過是朱華令小妖們揚塵擂鼓,虛張聲勢。前方的軍馬不知後方敵情,而後方的戰馬又受了驚一個勁兒往前竄,待敖順下令阻止,爲時已晚,整個大軍想剎也剎不住了。
此時多一半的人馬都被趕進了峽谷中。只見狹窄的山路兩側,山壁陡峭,陰風陣陣。
須臾間,兩邊高地上巨石如雨紛紛砸落,無數箭弩齊發。蝦兵蟹將們被砸得呼天搶地,腦漿迸裂。
邙山多峽谷,而峽谷最適伏兵。
此時後方兵馬瘀阻,兩側又遭偷襲。敖順無奈,只得率軍儘快衝出這峽谷。
邙山君坐在高地的太師椅上,火紅的長袍隨風狂舞,如同一面血染的旗幟。手中的描金烏骨折扇緩緩搖動,薄脣輕抿,長睫微垂,靜靜地觀看着峽谷中的一派慘烈。
天下最毒的莫過於赤練蛇,它們睚眥必報,心狠手辣。數萬年傳承的天性,透過碧綠的眼瞳,如刀一般刺痛人心。
敖順已衝到了峽谷盡頭,邙山君把手伸向身後的朱卯。朱卯將弓箭遞到他手上。
朱華站起身,挽滿弓,銳利的箭頭,對準了猶在敦促部下快走的北海龍王。
這個男人,該死。
忽然聽得峽谷前方又是一陣擂鼓,數百隻狐精堵住了前路。這一下敖順前後受敵,竟無法突圍。
白小三還是來了,真是不聽話。朱華心裡嗔怪,冷酷的薄脣卻露出一抹暖意。
他放下了弓箭,又懶散地坐回太師椅上。比起一箭射死他,朱華更喜歡看敖順這條老龍承受喪子之痛,戰敗之辱。
——好狠的毒蛇。
白狐主修道之人,從未見過如此慘烈的場面,看得他有些驚心。他與朱華初次相識時,朱華只是個無父無母的落魄少年。他們兄弟七人在師父的洞府裡修行,日子過得平淡卻安生。後來,朱華私自下山,就再也沒回來。再後來白狐主也下了山,偶然間又遇到朱華,那時他對人已經冷漠了許多。之後聽聞他率衆去北海鬧事,被北海打死了好幾個兄弟,只有他與族弟朱卯兩人回來。那一次以後,朱華就對白狐主說,他若不殺光北海龍族,就死無葬身之地。
把那柔弱的少年,逼成了如今這般惡毒模樣,單這一條,他白狐主就饒不了敖順。
若是敖順死了,朱華他,會不會恢復原本的樣子呢?白狐主嘆息着。
身邊的水族一個個倒下,敖順也感到體力不支。他已看到了那高高在上的蛟精,看到了他嘲弄的眼神。
一股從未有過的憤怒和挫敗啃噬着他的心。
這個妖孽!這個妖孽!這個妖孽!
他把劍一橫,向朱華做了個邀戰的姿勢。
朱華眼睛眯起,翹起嘴角,手中的烏骨折扇剎那間變回八丈長的點鋼矛,他遽然跳下。
一片兵荒馬亂中,二人默默對峙着。
朱華就如同一條蛇,貪婪的盯着獵物,吐着危險的信子。他已沉不住氣,飛身殺去。
好一場父子惡戰,蛇矛與寶劍相擊,發出一聲聲激越的鳴響。朱華的長矛直搗敖順的護心鏡,敖順堪堪避開,卻繼而揮劍削向朱華的脖頸。朱華旋身躲過,藉機踢向敖順的膝蓋。此時敖順招未用老,回抽寶劍,擋住了朱華這一腳。
朱華祭出了日月珠,朝敖順砸去。這日月珠有追魂噬魄的功能,敖順也知道這寶珠的厲害。他心裡一慌,連忙後撤,而日月珠卻緊追而來。
正在這關頭,忽見西邊天空瑞雲四聚,祥光耀眼,一道人踏千瓣金蓮而來。
只見他衣袖一揮,日月珠竟就被他收入了袖中。
朱華雖不識得這道人,但見他收去日月珠,竟輕鬆如囊中取物,心下明白是高人到來。然而還未由他多想,道人就朝他拋下一副卷軸。
朱華只覺這卷軸落下時竟大如天穹,鋪天蓋地而來。
短短一瞬,朱華就從衆人眼前消失。而那捲軸又重新捲起,被道人收入懷中。
峽谷中衆人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目瞪口呆之時,那道人已翩然離去了。
道人離了邙山,駕雲朝西而去。越往西走,越能感到撲面而來的寒意。眼前流雲如海,亙古的山脈彷彿沉睡的巨龍靜臥在雲海之上。
巍巍崑崙。
道人望見了玉虛宮金頂,悄悄按下雲頭。他口中唸唸有詞,隱去身形,飄然而入。此時玉虛宮中,以崑崙十二仙爲首的三代闡教弟子俱等候在大殿中。
道人的目光掃過這些弟子,微微一笑,徑入後殿。
後殿的蒲團上一個身姿清逸的白髮道人盤膝而坐,正是這道人的肉身。他元神一歸位,白髮道人便睜開眼睛。
一旁焦急侍立的白鶴童子一見道人睜眼,連忙道:“師尊!你總算回來了!今日正是十旬開筵闡道的第一日,衆位師伯師兄在前殿候了多時了!”
元始天尊悠然道:“不急,讓他們磨磨性子。”
白鶴童子翻了個白眼,心道:你是不急,可你那十二個徒弟我怎麼惹得起……
白鶴童子眼尖,瞅見了他放在一旁的卷軸,不由驚道:“師尊,這莫不是山河社稷圖?”
“正是。”元始天尊道。
“師尊,你方纔到底是去了哪裡?居然帶上了山河社稷圖這樣的寶物!”
“我去了趟邙山,把那個叫朱華的蛟精拿圖捲來了。”道人得意道。
白鶴童子只覺脊背竄上一股涼意,小心翼翼問:“我聽說……通天教主似乎和那蛟精頗有交情……”
元始天尊道:“確實如此。”
白鶴童子欲哭無淚,捂面道:“師尊啊,我們好不容易過了兩千年安生日子,那通天教主在碧遊宮與你井水不犯河水,你又去撩撥他幹嘛?他若知道你抓了蛟精,一定會拿青萍劍劈了玉虛宮的!”
元始天尊望天道:“沒辦法,我只想到這個法子才能把我那師弟請來。他若真劈了玉虛宮……”
“你要如何?”白鶴童子黑着臉問。
“大不了我們就搬到他的碧遊宮去住。”元始天尊十分淡定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