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至到深夜華韶都沒有回來,靳長恭獨自靜靜佇立在窗櫺前,俯着身子,單手撐在下巴,擡頭望着濃墨般的天空。
流失之地的天空在夜裡沒有月亮,甚至連一絲星光都不曾出現。
但偶爾會有一顆流星帶着涼意從夜空中劃過,那熾白的光亮乍現,卻又那般決烈慘然地隕落在彼岸。
窗外的風,一入夜便颳得激烈,卷浮起的砂粒,或輕或重地拍地打在窗上,發出“咔榻咔榻”的聲響。
屋內,燭火微弱地跳躍着,不時地爆起點點火花,重影疊疊,半室陰暗,半室明亮。
死一般寂靜的夜裡,靳長恭薄薄的脣角,露出淺淺的微笑,笑眸似有一叢花骨朵晶瑩剔透,光華流轉,熠熠明亮。
明明看不到,也聽不到,她卻好像能夠感覺到他一直與她如影相隨……
翌日,靳長恭起了一個大早,看華韶仍舊沒有回來,她便收拾了一下,就去了蓮謹之的房間。
看房門緊閉着,靳長恭便上前敲了敲門。
門一打開,卻是靳長恭預料之外的人——公冶。
昨天華韶跟蓮謹之都一夜末睡,而奇怪的是,公冶也一夜末眠地陪着他們,沒有回去。
看到公冶時,靳長恭神情一滯,站在門邊與他相視許久彼此都沒有動。而這時,從中庭走來找公冶的止蘭,他一看到靳長恭就站在他前面,手中的傘不經意滑落在地。
靳長恭聽到身後的動彈,回頭看向他,止蘭立即低頭,稍微有有些尷尬地將傘拾起來,他看着靳長恭已經重新包紮好的臉,猶豫道:“柳姑娘,你……”
“止蘭。”公冶從門口步了出來,看了他一眼。
止蘭一頓,便噤聲了,他上前撐起傘,再小心地遞給公冶。
公冶接過傘後,卻一句話都沒有跟靳長恭說,與止蘭一道移步而去。
靳長恭垂睫注視着地面半晌,轉過頭看向公冶遠去的背影,突然喊了一聲:“公冶,你掉了東西……”
他腳步一停,撐着傘緩緩回頭。
靳長恭對着他疑惑望過的的眸子,下巴輕揚,抿脣狡黠一笑,眉眼彎彎:“呵!騙你的——不過,總算回頭了。”
長眉一挑,她沒有等他的回答,直接乾脆俐落地轉身,留了一個背影給他,就進了房間。
止蘭則瞪大眼睛,看着如此惡作劇的靳長恭,表示無語。
然而,他卻看見剛纔一直有些不對勁的少主竟然看着她的背影,笑了。
他模糊的笑容裡面似有着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少主,這有什麼好笑的?止蘭看着自家少主目光越來越怪異。
他此時覺得自己猜他們兩人的關係,都想到腦仁痛了,可還是無法理解這兩人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一想到靳長恭那一張足以天怒人怨的臉——少主跟她……不可能的吧?!靳長恭一進來,看蓮謹之與華韶都還在忙着,翻閱書籍,書寫一張又一張的翻譯字句,看來他們的進展明顯有了突破,於是,靳長恭也識趣地不去打擾他們了。
她離開後,想到還有一件擱在那裡沒有處理,於是她悄悄地潛進了暗帝那所院子,她沒敢一開始便靠得太久,怕被暗帝發現她的行跡,便遠遠隔着一段距離監視着他的房門口,尋找着機會。
等了一會兒,她看到五區的獄長一臉凝重地進了暗帝的房間,應該是向他稟報了些什麼,卻不足一刻鐘便出來了。
五區獄長一走,靳長恭又看見七怪中的骸與蠍帶着假“柳梅”——五月進了暗帝的房間。
靳長恭蹙眉,她看了看守在院門口的兩名守衛,拾起一顆石子試了試力道,便瞄準朝其中一個人扔去。
“哎喲!誰!?”那個人撫着左胸痛彎下腰,然後張目四周環顧一週,大聲低咒一聲。
“怎麼了?”另一個人趕緊慌張地問道。
“快!你去看看,剛纔有人偷襲我!”那一個人瞪着眼睛,憤怒道。
而靳長恭則趁着他們分神之際,一道殘影潛入了暗帝的窗後,透過窗櫺微敞的細小的縫隙,小心屏息地窺視着裡面的情景。
五月被押着一進房,她便直接看到了,那斜臥躺在軟塌,長髮披散蜿蜒滑地,冷漠的蒼白麪容,紅脣似血染般豔麗,五官精緻得像瓷玉娃娃般不真實的少年。
那妖冶得散發着令人窒息的美,令她一時之間不覺看入了神。
但下一秒,卻被骸一腳踢倒摔落在地上,前身一頃便匍匐在了暗帝腿邊。
暗帝斜斜睨了爬在地上的她一眼,兩指冰冷的手指毫無憐香惜玉地擡起她的下巴,森森黝黑的瞳仁望進她的眼裡,輕聲問道:“她在哪裡?”
他輕輕呵出的淺淺氣息,除了一種馡麋的暗香還帶着一股很濃重的血腥味,那味道令五月不適地斂了斂眉。
而窗邊的靳長恭一愣,他難道昨天還沒有審問她嗎?
這時,不經意一陣微風拂過她的髮際,順帶出房間久經不散的一片鐵鏽令人作嘔的味道,靳長恭心中一震。
難道……他昨天是發病了,從那一室濃稠的血腥味道可以判斷,他昨夜肯定吸食了不少鮮血來壓制體內那股亂躥的寒意。
“我不知道你問的是誰。”突然來一句,她在哪裡?五月腹誹,她哪裡知道那個誰在哪裡?況且她的下巴被他牢牢鉗住,這種背脊挺直,臉上仰的姿勢令她很難受。
“不知道?”暗帝眸光血色一閃而逝,然後他指尖一偏移,五月稍沒有反應過來,撕啦一聲,她的臉便感覺一陣火辣辣的痛楚。
臉上那一層易容的薄膜被強行,毫不留情地一瞬間撕掉,五月抑不住痛得從牙縫中“嘶~”了一聲,一張光潔的小臉頓時被撕掉許多皮,露出紅灩的肉。
暗帝底眸看着手上那一張薄如蟬翼的臉皮,眸光幽深得令人寒磣不已。
“這張臉的主人,你真的不知道?”
暗帝的聲音淡淡的,指尖用力掐進她臉上露出的嫩肉裡,讓血更加流個不停。
五月心底一顫,痛得皺眉,聽他這麼一說,她這下總算明白他要找的人是誰了。
是小主子吧。
“我,我不知道她在哪裡。”五月被掐得臉部扭曲,口齒不清地回道。
“還真是不進棺材不掉淚呢~陛下,讓蟒來審審這不乖的小妞吧~”蟒負着手陰陰一笑,然後走上前拉着她的頭髮朝後一拽,將她略爲嬌小的身子整個提了起來。
暗帝手一鬆,便似疲憊地躺回軟塌上,並冷漠地收回視線。
蟒折磨人的手段,足以毀掉任何一個鋼鐵般意志的男人,何況是一個女人。
靳長恭看到五月落入了蟒手中,她雖然知道五月不會有性命危險的,畢竟暗帝還需要從她口中得到自己的消息。
可是,這過程的折磨卻肯定不會少的,她該想個什麼辦法將她弄出來呢?
“等等,我真的不知道她在哪裡,我願意將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你們。”看蟒正要準備動手,五月握住他的手,突然喊道。
“哦,剛纔不是還一副寧死不屈的嗎?”蟒陰測測地譏笑道。
“此一時彼一時,那個人跟我一點都沒有關係,我自然也不必爲了她而受這種罪。”五月一張毫無特色的臉,露出一種真誠,隱隱有些“恐懼”的神情,趕緊道。
“她在哪裡?”暗帝掀眼簾,懶懶地問道,只是他的手在無人察覺的地方,卻緊緊地攥緊被單。
“我是在無雙城遇到這張臉的主人的。那個時候她就是跟在穆梓易身邊,我觀察他們好幾日,確定了他們就是從流失之地的人,那個時候我正準備尋一個機會混進流失之地來,於是我便設計傷了她,然後趁機跟她掉了包,裝成她的模樣混在了穆梓易身邊,一起來到流失之地,只是我跟她先前並不認識,只是無意中借了她的臉罷了。”五月緩緩道來。
眼神沒有任何閃爍,且條理通順,沒有任何可疑之處。
“你爲什麼要進流失之地?”暗帝聽了她的話,安靜了許久,纔出聲問道。
“因爲我是神廟的人,想到進來流失之地,必須要用一個不被任何人懷疑的身份,正巧便遇上她了。”
五月猶豫了一會兒,在看到蟒那陰冷冷的眼睛瞟過來,她才道出。
暗帝擡眸看向上方,道:“憑你能傷了她?”
“她又沒有武功,我爲何傷不了她?”五月一愣,很自然地反問道。
暗帝眸光似虎豹一般犀利地射向她,他一字一句道:“你、說、她、沒、有、武、功?”
五月似被他嚇了一跳,抖了抖,垂下眼睫,顫聲道:“嗯,所、所以我才選擇對她動手,只是我也覺得好像太容易得手了,她、她好像有些古怪。”
她說着說着,好像回憶起什麼,有些自言自語地喃喃了一句。
暗帝看着她不似作假的一番話,收回了視線。
轉念一想,也覺得即使是失去武功的靳長恭,也不可能這般容易被人算計,況且他不相信她會失去武功,他想她肯定是故意的。
故意利用眼前這個女人,來替她引開那些認識她的人的目光,再伺機隱在暗處窺探着他們的一舉一動。
她的影兒那般聰慧機警,不可能有人能夠設計得了她的。
對靳長恭,暗帝就像家長看待自家的孩子,有一種盲目的自信與驕傲。
“帶她下去,在末將一切查明前,暫時先留着她。”
意思就是,如果等一切查明瞭,她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蟒與骸領命,將五月拖了出去。
而靳長恭在聽到五月剛纔那一番作假的話後,一直在思考,她明顯是想撇清了她們之間的關係,並且還特意給了暗帝一個模糊的誤導,那番話她說得那麼順,想必是她早就想好的。
漢子!五月小妞真是一個純漢子!
連暗帝她都能夠演戲騙過他,這種強勁的心理素質得鍛鍊多少年才能達到啊!
現在看她暫時沒有事情,靳長恭總算放下一件事了。
~~~~~~~~~我是別人視角的分隔線~~~~~~~~~~~
夏帝低眸,靜靜地看着手中那一張被很好地保存着卷軸。
那裡面裱着一張泛黃的紙張,上面繪着一條瞧不出是何生物佈滿鱗甲的粗壯,尖銳的爪子,他沉吟一會,便仔細地將它收了起來。
然後他推開門,步出門檻後,當即有十道藍色輕甲,面戴梟鷹面具的男子,步伐一致地單膝跪在他面前。
“陛下,歌姑娘失蹤了。”出列一名領頭,沉聲稟報道。
夏帝聞言,卻沒有半點慌亂情緒,反而雙眸一彎,笑眯眯道:“看來蒼帝已經來了。”
“陛下,那我們接下該怎麼做?”領頭目露全然地信仰與尊敬,問道。
夏帝負手,看向那灰濛濛陰沉沉的天邊,道:“你們說,與其最後什麼都得不到,還是說選擇跟別人一同分享會更好呢?”
藍嫋一衆皆一愣,然後垂下頭,抱拳齊聲道:“請陛下明示。”
夏帝似有感而發,一眨眼便轉移了話題:“祈帝那邊怎麼樣了?”
“祈帝昨日,自從進了一區便沒有出來過了。”
“一區,原本一區該是百川國的勢力,不過它被滅後,那裡倒是被一個神秘人佔去了,祈帝難道也在尋找盟友嗎?”夏合歡彎眸笑眯起來,上翹的嘴角若有所思。
“永樂帝那邊又如何了?”
藍梟領頭想了想,有些奇怪道:“他們他們一直沒有什麼特別的行動,永樂帝與公冶少主,兩人都甚少碰面,也沒有離開過五區。”
夏帝聞言,停頓了一下,便朝他們擺了擺手。
藍嫋等人,朝他行了一禮,便消失在原地了。
“明天啊,果然再不積極點就來不及了。”
夏合歡笑了,笑就像清泉的波紋,從他嘴角的小旋渦裡溢了出來,漾及滿臉,乾淨而純淨——若是忽略那一雙極具侵略性的黑眸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