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屆樓蘭王國的女王殿下在臣民面前,必須得戴着面具,這也是王室的祖制。
所以除了幾個太監,和拓拔千鈞這個大祭司外,整個地下樓蘭的的萬千子民,沒有誰見過他們的女王殿下真面目。
至於很多時候出現在沙漠上空的海市蜃樓,下面的人是看不到的。
莫邪徵東這次卻在水兒面前,摘下了她的面具。
刑房內的光線很暗,但在莫邪徵東摘下面具後,水兒明顯覺得眼前一亮。
這是一張極美的臉,已經超出了水兒對美(單指人的相貌)的認識,使她的呼吸一下子停頓,癡癡望着莫邪徵東,喃喃的讚歎:“女王殿下,您真美。”
莫邪徵東淡淡一笑:“美又有什麼用處?我寧可希望自己像你們這樣。”
她說出來的這句話的意思,水兒很清楚,因爲所有地下樓蘭的萬千臣民,都知道列代樓蘭王全是短命之人,沒有誰能活過28歲。
女人是愛漂亮,希望自己成爲天底下最漂亮的那個人。
但如果這漂亮是以短命爲代價的話——相信就沒幾個女人願意去漂亮了。
28歲的女人,就是一朵剛剛盛開的花,還沒有來得及享受美麗所帶來的自豪和驕傲,卻已經凋謝了,這的確是讓人很遺憾,也很傷感。
水兒不知道莫邪徵東爲什麼會對她露出真面目,更不知道女王殿下會怎麼收拾自己,卻能從她的話中聽出無邊的惆悵,忍不住的安慰道:“女王殿下,人生百年,無非是長短,早死兩兩年,晚死兩年的區別,其實並不是太大。關鍵是要看,在活着時有沒有出彩表現。”
莫邪徵東一愣:“哦,沒想到你能說出這番道理,了不起。”
水兒羞澀的笑了下,垂下眼簾輕聲說:“這是他曾經和我說過的話。”
水兒所說的那個‘他’,就是高飛。
當初高飛剛來樓蘭,去了水兒家時,曾經和人家說過很多話。
其實這些話也不是高飛這種初中生能說出來的,他是從小說上看到的,拿來和一個無知少女顯擺罷了,卻被水兒牢牢記在了心裡,用來安慰莫邪徵東了。
“哦,原來是他告訴你的。”
莫邪徵東淡淡哦了一聲,轉過了身背對着水兒,微微昂着下巴說:“說句心裡話,我是很感激你做的這件事。不管你是不是爲了他才這樣做,但我能活着出來,卻是因爲你。你剛纔說,人生百年,無非長短,早死兩年晚死兩年的區別並不大。其實在我看來,人對生命都是很貪婪的,能多活一個彈指間都是好的,何況是幾年?”
“所以我很感謝你。”
莫邪徵東轉身看向了水兒,緩緩說道:“但你卻違背了樓蘭律法,就算是救了我,也得接受律法的制裁,和小王子互耶薩一起。”
水兒沉默,很久後才點了點頭:“我知道。”
莫邪徵東盯着她眼睛,緩緩問道:“你救了我,卻要被我處死,你甘心嗎?”
水兒笑了,大眼睛彎了起來,就像月牙:“不甘心,但我已經做好了去死的準備。”
“那你好走,你死後,我會厚葬你的。”
莫邪徵東戴上了面具,轉身向刑房門口走去。
水兒的眼神黯淡了下來,在莫邪徵東即將走出門時,嘴巴張了張好像要說什麼,卻又閉上了。
事已至此,已經無話可說。
莫邪徵東卻停住了腳步,扭頭問道:“臨死前,還有什麼要求嗎?”
“沒有,但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水兒咬了咬嘴脣,臉色開始發白。
誠然,她在決定給薩利雅等人下毒時,就猜到了自己的結局,但當死亡真正來臨時,她還是怕了。
她表面再怎麼堅強,終究是個女孩子。
她的肚子裡,還有孩子,傳宗接代的孩子。
其實她無法做到能坦然面對死亡。
任何一個正常人都做不到,尤其是肚子裡還孕育着一條生命。
莫邪徵東再次嘆了口氣:“我知道你想知道什麼。他很好,就是身子有些虛弱,需要休息——以後,我會把這件事告訴他的,讓他記住你一輩子。”
“不用了,我不想讓他知道。”
水兒慘然笑道:“我已經對不起早亡的父母了,又何必再讓他對我愧疚?”
莫邪徵東沒說什麼,只是凝神看了水兒片刻,隨即擡腿走出了刑房。
砰的一聲,沉重的刑房門緊緊的關上了。
淚水,終於從水兒臉頰上滑落。
她在被抓捕時沒有哭,這時候卻哭了。
不過她不後悔——因爲她很清楚,就算是後悔,也改變不了什麼了。
刑房中,陷入了長時間的死寂中,唯有淚水滑落的聲音。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刑房的門開了,蒙特走了進來。
水兒父親的這個朋友,此時的腰身有些佝僂,手裡火把閃耀着的光照在他臉上,帶着無奈的沉重。
在他身後,跟着兩個身穿黑衣,面目僵硬好像死屍一樣的男人。
靈蜥使者。
在地下樓蘭內,一般臣民犯罪後,都是有司徒來執行法規的。
這次前來行刑的,卻是森林神殿中的靈蜥使者,由此可以看出,水兒是多麼的‘受重視’。
如果,如果高飛能知道的話,他肯定會來救我的,肯定!
可惜他卻不知道,女王殿下說他還在休息的。我要死了,他卻不知道。
惆悵之餘,水兒終於有了不甘,但她的心,一下子平靜了下來。
蒙特把火把放在牆壁上,從腰間拿出鑰匙,緩緩走過來低聲說:“水兒,你該上路了……到了那邊,替我向你父親問聲好。”
臨死之際,水兒不想再裝什麼堅強,淚水嘩嘩淌下中,重重點了點頭。
蒙特深深嘆了口氣,拿出一塊潔白的毛巾,給她擦了擦臉上的淚痕,就把毛巾覆在了她的臉上。
這是地下樓蘭對死刑犯臨死前的規矩,類似於外界死囚被幹掉之前的斷頭飯。
兩個靈蜥馬上走了過來,其中一個打開了水兒手上的鐐銬,另外一個卻拿出個黑色的大袋子,兜頭套在了她頭上,腰身一彎抓主了她兩隻腳腕。
另外一個靈蜥則扣住了她的雙臂,站起身把她平平的擡了起來,腳不沾地似的向外走去。
水兒被兩個人擡着,一動不動。
等她被兩個靈蜥使者擡出刑房後,蒙特忽然唱起了歌。
歌聲蒼涼,就像老狼在哭:“遙想當年的那一天,你乾乾淨淨的來到了人間,鳥兒爲你歌唱,羊兒爲你祝福,就連草原深處的惡狼,也在爲你衷心的祝福……你是長生天的孩子呀,樓蘭的寵兒,你是世間最美麗的姑娘,你笑了時,讓黑龍山都更加純潔明媚,你哭了時,連鮮花都爲你凋零……”
歌聲蒼涼,迴盪在地下刑房長長的走廊中,卻擋不住兩個靈蜥使者堅定的步伐。
當兩個靈蜥使者擡着水兒來到地面後,戶和善於等十幾個身穿官袍的人,分列兩旁跪在了地上。
他們之所以還能夠坐在當前的位置上,就是因爲這個女孩子。
兩個靈蜥使者卻像沒看到那樣,其中一個把水兒扛在肩膀上,縱身躍上一匹黑色的駿馬,雙腳一磕馬腹,駿馬稀溜溜的一聲長嘶,人立而起懸踢了幾下前蹄,後腿一蹬,黑色閃電般的縱身躍出,眨眼間就消失在了長道的那一頭。
唯有馬蹄鐵踏在青石板的噠噠聲,在空氣中迴盪着。
彷彿聽到有馬蹄鐵踏在青石板的噠噠聲後,高飛睜開了眼睛,那種急促的馬蹄聲響,一下子消失了,聽到了鳥兒的叫聲。
一隻有着五顏六色羽毛的鳥兒,就站在寢宮的窗口上,歡樂的歌唱着。
明媚的陽光灑在它五顏六色的羽毛上,泛着一層絢麗的光澤。
高飛靜靜的看着這隻鳥,許久都沒有動一下。
他在小心的回憶,回憶沉睡前發生的那些事。
這次他的後腦沒有疼,可能是因爲沉睡的時間不長,還不足以讓他用力去回想,沒必要觸動後腦的傷口。
高飛回想了起來,他在沉睡過去之前,是和莫邪徵東一起呆在冰窟中的。
那時候,莫邪徵東身上的火龍湯之毒已經發作,雙眸瑩白,張開的嘴巴里,露出森白的牙齒,一口咬在了他肩膀上。
他記得,他是心甘情願讓那個女人咬的。
不過因爲自身體力的原因,在劇痛傳來時,他就昏迷了過去。
但在剛昏迷的那會兒,他清楚的聽到了莫邪徵東的嚎叫,和哭聲。
現在那一切都不見了,不再是冰冷黑暗的冰窟,沒有莫邪徵東的嚎叫和哭聲——彷彿只要他願意,就能一輩子躺在這兒,看着那隻鳥在陽光下歌唱。
“啾!”
那隻鳥突地停止了歌唱,尖銳的短叫一聲,展開雙翅一下子飛向了遠方,掠過一片屋檐,消失不見。
高飛下意識的要去搜尋那隻鳥時,莫邪徵東柔和的聲音從門口傳來:“你喜歡看鳥兒,還是喜歡聽它在唱歌?”
高飛緩緩回頭,就看到身穿黑色秀金龍袍的莫邪徵東站在門口,美麗的不像人的臉上,帶着柔和的笑容。
高飛試着慢慢坐了起來,活動了下有些隱隱疼痛的肩膀,笑道:“以前我從沒發現鳥在歌唱時的聲音會這樣悅耳,那地方,沒有鳥叫。”
就像行雲流水般的,莫邪徵東來到了榻前,矮身坐在高飛身邊,看着窗外說:“是啊,只有在經歷過什麼後,纔會懂得原先一些東西其實很珍貴的。”
“我忽然覺得,你現在和以前不一樣,一點也不一樣。”
高飛看着莫邪徵東,日有所思的說:“在我的印象中,你該是那種對任何事物都不屑一顧的人。可你現在呢,卻好像很隨和。”
“你的感覺沒錯,我以前的確是個對任何事物都不屑一顧的人。”
莫邪徵東懶懶的笑着,慢慢仰身躺了下來,後腦枕在高飛腿上,看着他說:“但我卻被改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