溶溶月光下,卓昊因無奈而緊蹙了眉頭。
“負我?”晚珞驚然問道,“爲何要負我?”
一陣陰冷的山風吹過,卓昊的神色驀然一變,倏而起身,怒道:“爲何負你?我倒想知道,你爲何不肯將你身世如實相告?若你不是北胡細作,爲何在我出征之前給我下藥?!”
他一拂袖,眼前情景倏然而變,已然到了卓府中。
一個茶盞應聲而落,啪地一聲砸在了地上,零落了一地的碎片。
她身心一震,連連退步,卻冷不防撞到了身後一人。
她驚然轉頭,一個披頭散髮之人雙膝跪倒在地,面目血肉模糊,唯有一雙狹小的雙眼目光炯炯,不是橋老頭兒又是誰?
“老頭兒?”她吃了一驚,一個眨眼之後,發現他手腳被銬,囚於牢獄之中,轉頭對他怒道,“給你下藥全是我一人主意,你爲何要爲難老頭兒?!”
卓昊雙目血紅,大步跨來,緊緊攥住了她的手腕,嘶啞着聲音道:“你究竟是誰?爲何阻我與北胡開戰?爲何與蘭容王暗中勾結?又爲何暗中謀劃着要入宮?”
他步步相逼,她漸漸後退,直到再無退路,手腕已如骨裂一般痛徹心扉,她再也支撐不住,大叫一聲,極力想掙開他的雙手。
“莫醉,莫醉?”
耳邊,一個急切的聲音越來越清晰,她無力地掙開雙眼,一個眉毛彎彎的女子漸漸映入眼簾。
她呆呆地看了那姑娘半晌,才意識到原來都是噩夢一場。
只不過,這個夢,都是真實,而且在不久前便發生了的。
“你又做噩夢了?”那姑娘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憂心道,“體熱也退了,怎麼看起來還是沒有精神?”
“我好多了。”她勉力一笑,道,“西玫,你怎麼還在這裡,今日不用去學宮儀嗎?”
“今日太熱,姑姑身子不適,只待了一會兒便讓大家散了,”西玫微微一笑,道,“我正好有時間過來陪你。”
西玫扶着她坐起來,道:“都入宮半個月了,你一直沒什麼好轉,這樣怎麼去參加後天的鳳鑾典呢?”
她微微一笑的,道:“我本是待罪的官奴,能進宮已經算是撿了一條命,哪裡還能異想天開要長待君側呢?”
西玫是與她同室的秀女,極易相處,對自己更是事事貼心,據官文所載,她出生官宦人家,父親是五品知州,出身極好,但莫醉不得不承認,她一直都懷疑西玫是蘭容王所派來監視自己的。
“今日陽光極好,我扶你出去走走吧。”西玫也不多說,淺淺笑道,“整日悶在這裡,對身子也不好。”
兩人到了院中,尋了個光線充裕的角落坐下。
莫醉擡頭,眯着眼看了看四周。
儲秀宮。雖自己已經來過了一次,但一花一木一磚一瓦落在眼中,都是那樣的陌生。
她心中暗歎一聲,四十多天前,西山上的陽光,也是如此明媚。
只不過,仿若一眨眼的工夫,所有的一切都已經物是人非。
此次進宮的秀女大概有一百人,皆住在儲秀宮,只是正值午時,大部分人都在房中午休,偌大的庭院,分外寂靜。
“你是不願被皇上選作妃子,才一病不起的,對嗎?”西玫突然低聲問道。
莫醉吃了一驚,見她目光澄清,不似探究,倒含着幾分憂心。
西玫繼續道:“在我入宮之前,阿孃便說,若不願意成爲皇上妃子,大可以在鳳鑾典前稱病不起,這樣,最差也就是一個宮女,到了二十五歲,只要還有命在,究竟還是能出去的。可是,我昨日裡向姑姑打聽了一下,她說宮中已經多年未選秀,如今是個什麼狀況,她也說不清楚。”
聽她之言,不似有假,莫醉又不能確定西玫究竟是何身份,心中還是更願意相信她只是個平常秀女,斟酌片刻,便如實相告:“我原本是不願入宮爲妃,只是這場病,的確不是我能預料到的。”
就如同她沒有預料到,只在一夜之間,她幾乎失去了所有珍愛。
西玫點點頭,道:“一看你也不是這樣有城府的人。其實若不是大娘在阿爹耳邊攛掇,阿孃又只是個不受阿爹待見的小妾,阿爹也不會同意送我入宮的。你看,在宮中有什麼好。喬娘子雖聖寵不衰,但卻只是個小主,見了其他娘娘,還得三叩九拜,又總被人排擠,連自己最信任的許貴人也要陷害她,過得好不辛苦。而柳貴妃雖獨掌大權,但皇上又不待見她,聽說她好幾個月才能見着皇上一次,也真是可憐。”
“人在宮中,總有些身不由己。”擡頭望了望湛藍的天空,莫醉平靜道,“既來之,則安之。”
“對呀,本來就是這個道理,阿孃總說,富貴由天,這些事情都是老天爺安排好的,若你天生就是娘娘,就算鳳鑾典那天你不出現,終有一日你還是會撞見皇上的。”西玫挨她又近了一些,壓了嗓子道,“可是,有些人就不一樣啦,住在西苑的一個秀女,好像叫什麼方綸的,昨夜偷偷跑到了御花園了,聽說她好像買了什麼消息,說是皇上最近常去御花園中,所以妄想碰到皇上一步登天,結果被凍了一夜,連個小公公都沒碰見,還差點被御林軍當成刺客給砍頭了。”
“方綸?”莫醉吃了一驚,道,“她還好嗎?”
“姑姑一氣之下,罰了她兩日禁食。現在雖無妨,但後天便是鳳鑾典,到時候她餓得兩眼昏花,想想就好不到哪裡去。”西玫沒有絲毫幸災樂禍的意思,道,“你和她一樣都是左相府出來的,怎麼差得這麼多。”
莫醉微微一笑,沒有接口。
當時方綸威脅自己將她也帶進宮中,她便知道方綸一心想飛上枝頭變鳳凰,只不過,方綸雖有些急功近利,但做事還不至於如此莽撞,想來,可能是中了其他人的招。
“說到相府,我有一事,一直都想問你呢。”西玫突然神采煥然,拉着她好奇問道,“聽說卓大將軍英勇無比,長得黑麪長鬚,像極了門神,是不是真的?”
莫醉微微一怔,明明覺得她問的話好笑之極,但從心中到眼裡,卻盡是酸澀,半分也笑不出來:“我只是後院裡打雜的下等丫鬟,平日裡也見不到他,不過,他長得很好看,劍眉星目,玉樹臨風……”說到最後,聲音已隱隱有些哽咽,還好,西玫並沒有聽出異常。
“我就說嘛!”西玫頗爲滿意,不由提高了聲音,驚喜道,“我早就對阿孃他們說大將軍肯定是個玉樹臨風的翩翩公子,她們偏偏不信!”
“喲,好一個少女懷春啊!”一個尖利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驚得西玫一愣之後慌忙捂上了嘴巴。
見她一時慌神,莫醉拉了她的衣袖,示意她起來,兩人齊齊拜道:“拜見姑姑。”
左佳姑姑不過三十歲,雖人到中年但姿容姣好,只是戾氣十足,似笑非笑的嘴脣微微勾着,似乎時時都準備嘲弄人一般。
“你可真是好大的膽子,當這裡還是你家嗎?”她淡淡掃過莫醉,冷眼瞪着西玫怒道,“這裡可是宮城,你身爲秀女,竟然還敢想着其他男人,是不想活命了嗎!”
“姑姑饒命!”西玫臉色蒼白,忙跪在地上,道,“我並不是有心的,只是閒來無事……”
“西玫姑娘,我若現在讓你起身,其實是害了你。”左佳斜睨着她,冷哼了一聲,道,“在宮中犯了錯,沒人能逃得了。這一點,你也不是不知道。你該慶幸今日遇到的是我,若是旁人,給你個穢亂後宮的罪名,你此時想跪都不可能了!”
“多謝姑姑!”聽她並無追究之意,西玫鬆了口氣,連聲道謝。
“莫醉姑娘,身子可好些了?”左佳悶聲唔了一聲,轉眼看向莫醉,雖好似是關心她的身子,但語氣依然冰冷無溫。
“好多了,多謝姑姑關心。”莫醉垂首,低聲答道。
“我看你臉色依舊蒼白,沒一絲血色,如此去參加鳳鑾典,恐怕有失體面。”左佳又走近一步,細細端詳了她臉色片刻,道,“不過,剛剛我得到貴妃娘娘的旨意,這次入宮的所有秀女,都要在鳳鑾典露面,好讓皇上能選到稱心之人。所以,只要你後天還有一口氣在,就得在鳳鑾典上現個臉,明白嗎?”
“莫醉明白。”莫醉心下一沉,應了一聲。
左佳也不多言,轉身離去。
“恭送姑姑。”
莫醉扶起西玫,面色不動,心中卻暗暗着急。
她並不認爲自己一定能被皇上看上,但卻不願冒這個險,更何況,自己也不知道蘭榮王有沒有在背後搞什麼鬼。
往日都是吃過藥之後便昏昏欲睡,但今日爲了能神志清醒,她揹着西玫,偷偷倒了藥水,又趁她不注意,換了燃香,自己暗中在口中含了一枚梅果。
因着燃香的緣故,不過多久,西玫均勻的呼吸聲便細細傳來,莫醉躺在牀上,靜靜等着。
大約兩刻鐘後,窗外響起低低的一聲貓叫,莫醉翻身而起,披上一件黑色斗篷,躡手躡腳地開了門,小心翼翼地留意着四周情形,尾隨前面不遠處的一道黑影而去。
一路上頗爲順利,不過多久,那道黑影便隱在了一處宮門大開的宮殿之中。
莫醉腳下一頓,擡頭去看匾額,卻驚訝地發現黑色的匾額上空無一字,她微微蹙眉,擡腳進去。
一路上偶爾都又宮燈高照,庭院中卻是一片漆黑,沒走幾步,腳下便被絆住,似乎雜草叢生,早已荒蕪已久。
冷不防右手被突然扶住,她一驚之下,正要擡手向那人揮去,卻聽那人低聲道,“來。”
雖只一個字,她還是分辨出了說話之人,便收回了手,任他扶着自己走着。
雖然四周伸手不見五指,但他卻似對這個地方頗爲熟識,腳下分明順當了許多。
“你身後有塊大石,坐下吧。”腳步停下,他低聲道。
莫醉依言伸手摸了摸身後,果然是塊大石,心中更加驚訝。
“晚姑娘……”
“王爺,我現在叫莫醉。”他一張口,她便生生打斷道,“晚珞在四十六天前就已經不在人世了。”
“本王送你的名字不好嗎?”窸窸窣窣的聲音之後,蘭榮王似坐在了對面,“莫念,莫念紅塵事,不是比莫醉更合姑娘心意?”
“王爺深夜引我來此,是來與我談詩作賦還是想讓我改了名字的?”莫醉冷聲道,“若是前者,我絲毫不懂;若是後者,我意已決。”
“都不是。”蘭榮王輕笑一聲,道,“只是聽聞姑娘久病未愈,前來探望一番。”
“我不願做皇上妃子。”莫醉直接道,“當初,我只答應你入宮選秀,卻沒說要陪侍君側。如今我已是待選秀女,已然應了你當日的要求。”
似乎沒想到她會如此耍賴,蘭榮王一愣之後,笑道:“姑娘所言有理,那要你陪侍君側,算是本王今日新加的一條吧。”
莫醉怒道:“身爲堂堂王爺,竟然出言反爾!”
“此言不假。本王的確不是什麼正人君子。”蘭榮王仍是心平氣和,道,“誰讓姑娘你甘心爲王爺賣命。”
“你!”莫醉氣急,卻奈何不了他,道,“算你狠。鳳鑾典我自會過去,但皇上是否會看上我,就不一定了。”
“本王從未有看走眼的時候。”蘭榮王似極有信心,胸有成竹地道,“秀女之中,你定能拔得頭籌。”
莫醉心中一動,隱隱覺得有些不對。
他爲何對自己如此有信心?無論出身還是樣貌,秀女中比自己高上一籌的何止數十人。
“本王先回去了。”蘭榮王疲倦道,“今日來宮中飲酒,有些醉了。宮中之事,你儘可放心,若有危難,必有人爲你解憂。”
“她,”聽到他起身,莫醉匆忙問道,“還好嗎?”
“很好。”蘭榮王平靜答道,“只要姑娘一切依我,本王定會護她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