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漸漸四合, 被禁了幾日,她在慎刑司大門外徘徊許久,直到一道颯爽人影在斜暉下緩緩而來, 在不遠處的一棵大樹下靜然而立。
西玫低聲提醒:“大人, 皇上來了。”言罷, 靜靜退入了慎刑司。
夏池淵一言未發, 慢慢向她走去, 伸了手,眸中的笑意若隱若現:“跟我來。”
她微一遲疑,伸出了手, 放在了他的掌心。
與上次一樣,也是夜晚出宮, 只是, 這次是光明正大。
下了馬車, 上了小舟,一個在拔篙舟尾, 一個靜坐舟頭,夜色中看不清彼此的神色,小舟順流而下,涼風習習,靜得只能聽到兩岸風吹的聲息。
他不言, 她不語, 兩個人透過夜色, 似乎對視着彼此, 又好像望着遠方掛滿繁星的夜空。
“這一天, 宮中所有的事,我們都不要提, ”他平寧的聲音響起,卻絲毫沒有劃破星夜的靜謐,“給我一天的時間,明日此時之前,你想要的所有結果,都會有答案,好不好?”
雖然心中疑惑重重,但他不說,她本也不願擾亂他的心情,既然他這樣說,她更不會多問。
“好啊。”她盈盈一笑,騰地站起身來,幾步跑到他的跟前,舟身搖晃,差些將小舟翻轉過來。
“你這是做什麼?”沒想到她會反應如此強烈,夏池淵忙一把拉住她,有些哭笑不得,“幹嘛像個耍街的猴子一樣?”
“這幾日你一直都不理我,現在終於肯和我說話了,耍街的猴子哪裡有我現在快活?”笑着挽住他的手臂,她的聲音歡快有如金鈴,“咱們是去漠月山莊嗎?”
“我就知道,你一路上一聲不響,就等着我先和你說話。”夏池淵無奈地斜了她一眼,道,“都到了這裡了,自然是去漠月山莊了。”
她嘻嘻一笑,道:“其實我一直都想問你,那個莊子爲什麼叫漠月山莊呢?”
夏池淵眸中一黯,默然片刻,再開口時語氣已然平靜:“明天我便告訴你。”
她也不介意,笑着點點頭,在他一兩步開外坐下。
兩人東一句西一句地扯着閒話,雖然大都還是宮中的瑣事,但卻都不提這些日子以來發生的事情。
時辰隨着流水慢慢逝去,放佛沒過多久,便到了漠月山莊。
不到一年時光,小牛卻比上次健壯許多,但記性倒是挺好,明明雙眼惺忪,還一臉迷糊,見了她,雙眼登時亮了,伸開胳膊就向她跑了過來,聲音比上次還要清亮:“姑娘大姐姐!”
“哎!”她笑着答了一聲,伸開手臂去抱他,哪知這孩子竟比上次重了那麼多,雖然抱住了,身子卻猛地不穩,差些便要抱着他歪倒。
夏池淵眼疾手快,一步跨過,一手接過小牛,一手扶住她的腰身,乾淨利落。
離得那麼近,似乎可以感受到他的呼吸,觸到他滿是笑意的星目,她臉頰一紅,脣角劃過一絲淺笑。
被嚇了一跳的小牛一愣之後,也不急着跳下來,眼裡露出無比崇敬:“夏叔叔好厲害!”
鬆開攬住她腰身的手,夏池淵皺了皺眉頭,對着小牛慈和一笑:“想不想跟着夏叔叔學功夫?”
“想,想,想!”小牛眉開眼笑,連說了三個“想”字,似乎怕他反悔,忙伸出右手的小拇指,“夏叔叔說話不能不算話,拉鉤!”
站在一旁的李大牛急了,一跺腳,瞪着眼對小牛喝道:“你這傻孩子,還不趕緊下來!”
“無妨,李大哥莫急。”夏池淵笑着讓李大牛放心,又轉過頭來,伸出了自己右手的小拇指,在小牛面前晃了一晃,“拉鉤嘛,倒是也可以,不過,你要答應叔叔一件事。”
小牛想也不想:“好!”說着,將自己的小拇指很主動地向前一遞,放在了他的小拇指之上,先行鉤住,“大丈夫男子漢,小牛答應的事一定辦到!”
看他小小年紀卻說得有模有樣,莫醉撲哧笑出聲來,李大牛也是忍俊不禁:“這傻孩子,不聲不響地學的倒是不少。”
夏池淵笑着也彎了小拇指,鄭重其事地拉個鉤:“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兩人歃血爲盟一般鄭重的拉鉤儀式結束後,夏池淵含笑望了一眼莫醉,俯在小牛耳旁低語了幾句。
見小牛不假思索地點了點頭,她不由心生好奇,不知他能讓一個孩子做什麼。
只見小牛剛被他放到了地上,便跑到了她面前,揚起了胖乎乎的小臉:“姑娘大姐姐,俺以後不管姑娘大姐姐叫姑娘大姐姐了,俺今天和明天能叫你大嫂嫂嗎?”
莫醉一愣之後,餘光觸到他默默含笑的星目,耳根一紅,還未開口,站在一旁的李大牛便樂得一拍手,咧開了嘴擡聲招呼在收拾屋子的娘子:“孩子他娘,快出來,公子有喜啦!”
他的聲音本就洪亮如鍾,這一聲大笑,更將夜中的寂靜徹底打破,原本漆黑一片的四周慢慢亮了幾點燈火。
他們這次過來本是悄無聲息的,也沒打算驚動其他人,但被李大牛這一扯嗓子,怕過不了多久,漠月山莊中熱情無限的人怕是一會兒就要圍攻過來了。
“哎喲,你叫這麼大聲做什麼呢?”李大嫂擦着手走出屋子,正好碰上埋着頭向屋裡跑去的莫醉,還沒來得及和她說上一句話,便見她急匆匆地跑進了屋子,“啪”地一聲合上了門。
“姑娘這是怎麼了?”李大嫂納悶地問道,“還有你,大半夜地嚷什麼呢,誰有喜了?”話剛出口,她便雙眼一亮,“呀,難不成是姑娘她……”
“是公子有喜啦!”李大牛嘿嘿一笑,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來,“姑娘什麼時候有喜,還得看公子的本事呢。”
“胡說八道什麼呢!”李大嫂不知所云,瞪了他一眼,轉臉向夏池淵笑着賠罪,“公子莫怪,俺家這口子說話就是這樣,您可別介意。”
夏池淵尷尬地乾咳了一聲,伸出手拉過小牛:“走,叔叔帶你去睡覺。”腳步又頓了頓,對李大牛道,“李大哥,讓鄉親們回去休息吧,明日我再與大家團聚一場。”
院中熙熙攘攘了許久,才漸漸平靜了下來,聽李大哥和李大嫂也進了屋,她才悄悄開了房門,走了出去。
緩緩走到院門,撩起衣衫坐在門口的一塊大石上,心情瞬間清朗許多。
夜色清涼,漫天的星辰點點閃亮,清風徐徐,將方纔心頭上的熱度降了幾分。
剛纔有些驚愕,現在清醒一些後,總覺得有些不對。
這些日子宮中朝中事務繁多,他雖然不說,但看他的神色,便知道他已經忙得不可開交,更何況,烏雪案的公審近在眼前,萬一自己所推斷的結果便是當年的真相,蘭容王不知也會如此爲難他,在如此關鍵的時刻,他怎會突然提出成親之事?
“睡不着?”夏池淵帶着幾分笑意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在想什麼?”
“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她轉過頭,微微一笑,向一旁挪了挪身子,拍了拍身邊的地方,讓他過來坐下,“不過,我現在想聽另外一件事。”
“你也知道我在想什麼。”他笑着坐下,伸手攬過她的肩膀,擡眼看着滿天的星辰,“這句話我一直都想對你說,可一直都想尋一個好時機。但等着等着,才發現,只要你還在,每一天每一刻都是好時機。”
她倚在他的肩上,笑意盈然:“所以,現在也是個好時機?”
“對。”他鬆開她的肩膀,斂了笑意,夜色朦朧中的神色嚴肅,一瞬不瞬地凝視着她,一字一句地道,“我想告訴你,若你願給我一個機會,我一定會照顧你一生一世,至死不渝。”
縱然早就知道他會如此說,但聽到他親口道出,心中還是怦然而動,雖身處暗夜,眼前卻燦如白日。
兩人靜靜對視半晌,她竟然毫不迴避,似乎他說出的話是理所當然的,她這樣安靜聽着也是理所當然的。
“你這麼不苟言笑地和我說話,都讓我想起那個口如刀劍的小池子了。”她突然撲哧笑出聲來,伸手扯他的嘴角,“我又沒說我不願意,笑一個嘛。”
脣角動了動,蓄在嘴角的笑卻沒有綻放開來,默然片刻,似乎低嘆了一聲,夏池淵道:“你願不願意,也許連你自己也不知道。不過,能聽到你親口說一聲願意,我此生足矣。莫兒,你可知道,我有多想陪你走過這一生。但是,”他頓了一頓,才接着道,“但是,我要圓你一個願望,便只能放棄另外一個願望。”
“你在說什麼?”她愣了一愣,擡手輕輕打了他的肩膀一下,“什麼這個願望,那個願望,你知道我還有什麼願望?”
“好了,不說了,良辰美景,你再多說幾句就太煞風景了。”他笑了笑,又將她拉入懷中,眸色卻黯了幾黯,“明日的星夜一定沒有今夜好看。”
也許,以後的每一個星夜都會黯然無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