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珞, 謝謝這幾個月來你一直陪在我身邊,能如此,我此生已足矣。”內室炭火不滅, 暖意有如陽春五月, 但獨孤銘雖吐字極輕, 白色的冷結霧氣卻從他的口中冒出, 放佛置身在至寒冰窟之中, 一字一句緩慢而吃力地道,“這幾個月來,有些話, 我一直都想對你說……”
“你的身子很虛,有什麼話等好了之後再說。”強自壓下眸中的霧氣, 她忙不迭地將錦被拉了又拉, 生怕哪個角落會漏下, 但即便感受不到他的氣息,那冰冷的寒意卻不斷襲來, 將她心底的希望一點點凍結,“御膳房給你做了熱湯,我去給你端過來……”
她欲起身,卻被他一把拉住,兩手相觸, 放佛突然從炎炎酷暑瞬間墜入了雪窟冰天, 腳下驀地一頓, 如被冰封了一般, 再也走不出一步。
等她又重新坐下, 獨孤銘縮手,想將手抽回, 但她卻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死死地握住他的手,不容他掙脫半分,他無奈,只好任由她握着,但卻不願告訴她,他已經感受不到她的溫暖了。
“阿珞,你可還記得你我初遇的那個清晨?”他的聲音亦如冰封萬里一般的寂靜,似乎沒有一丁一點的溫度,“其實,那天,我之所以心不在焉,還撞到了你,是因爲我與羅宇大吵一架,並且,與他斷絕了關係。他是我的外祖父,亦是我的師父,從小到大,我對他崇敬之至,毫無忤逆。漠月山一行,我本以爲是要剿滅其中的賊匪,卻不想在給那些村民下毒之後,他竟命人將整個村落燒成了灰燼。在回到晉安城後,爲了讓我不妨礙三皇子順利登基,他命人將我關在了家中數月。在那日清晨,娘將我放出之後,我便闖到了羅府,在大吵之後與他恩斷義絕。”
原來那日他坐在馬上,卻一直低頭凝視着手中的銅牌,是因爲心中一直敬仰的外公竟然濫殺無辜,他迷茫失措,不知手上的這塊銅牌究竟是爲了天下福祉還是代表了權勢私慾。
“你我的緣分,早已開始,但直到假死之時你來弔唁,我才明白了你一直都不肯對我傾訴心事的真正原因。這是個心結,不是所有人都能幫你解開的心結。”他嘆了一聲,如同吐出了心頭鬱氣一般,“時至今日,我也無權請求你的原諒,只是想告訴你,外公他戎馬一生,對大周忠心耿耿,做事雖有些極端,但爲人卻至情至聖,所以他也與我一樣,一直以來都對這件事愧疚於心。如今,他已經不在人世,你原諒他,讓他瞑目,可好?”
“當年的事,他是對是錯,已經不重要了。”望着他期盼的目光,她心底一嘆,沉默片刻,坦然道,“那年烏雪公審,我當着衆人揭發他縱然手下濫殺無辜,他明知我是另有所指,卻不辯解半分,承擔下所有罪行,已然是在贖罪了。”
冰冷的眸中似乎染上了幾分釋然,獨孤銘長舒了一口氣。
兩人相對無言,縱然他的面容已經開始僵硬,似乎看不出任何表情,但她對他微微一笑,放佛也看到了他的笑意,如同融化了多年來的隔閡。
默然片刻,他開口,聲音卻細若遊絲:“我知道自己命不久矣,阿珞,封你爲妃,只是爲了掩人耳目。等我走了之後,你回去找他吧……”
她的身子一滯,眸光明滅之間,百感縱過,了無痕跡。
只留下一念相思,一念嘆息。
“當年的事,是外公擅自安排的,他並不知情,若讓他選擇,他不會隨我們回去的。”獨孤銘的聲音愈來愈低,似乎每個字都用盡了力氣,“既然你能原諒我,也早已經原諒了他,答應我,一定要,要……”
話未完,人已歿。
握住手心的那雙手,似乎在一瞬間便冰冷得沒了一絲生氣,他的雙眼,卻仍凝視着她,蘊着幾分愧疚幾分留戀幾分釋然,原本毫無神采的雙眸仿若那年陽春劍雨下的玉蘭花舞,在剎那間染上了流光色彩。
一生一世,不棄不離。
幾滴清淚無聲滑落,凝結在她與他的指尖,晶瑩如花。
宣武五年,侖國明宣帝薨,明妃殉葬。
明宣登基後便與周國和議,天下太平,其功至偉,世人皆哀。
漠月山莊,正在田中勞作的李大牛突然聽到媳婦兒遠遠地叫他,聲音焦急,忙扔下手中的鋤頭,迎了上去:“幹嘛慌里慌張的,小心肚子裡的小崽子!”
“不好了,公子走了!”李大嫂伸手抹了抹額頭上的汗,將手中的一封信和兩錠銀子遞給他,急道,“俺也不識字,但公子的衣物都沒了,卻留下這兩錠銀子,一定趁着夜色走啦!”
李大牛神色一變,“啊”了一聲,擦了擦手,接過了信,邊拆信便安慰她:“莫急,公子說他要邊學耕田邊等莫姑娘,莫姑娘還沒回來,公子一定不會走遠的,說不定只是出去散心而已。”
“哎呀,你懂什麼啊,這都快四年了,莫姑娘連個影子都沒有,你沒瞧見公子這些年等得有多苦,可見他們兩個一定是吵架了,”李大嫂瞪了他一眼,不以爲然,“這小兩口吵架,哪有小媳婦兒先低頭的道理,要我說,公子一定是按捺不住,要去找莫姑娘啦。”
李大牛已經拆開了信,再擡頭時,看老婆的眼神裡多了幾分敬佩:“哎呀,臭婆娘,你倒是挺厲害,這個都能猜到。”
李大嫂得意地笑了笑,問道:“哎,公子去哪裡找莫姑娘了?”
李大牛搖了搖頭:“沒說,但公子說他拿走了以前修建這個山莊的圖紙。”
“圖紙?”李大嫂驚訝,想了想,問道,“就是原本要照着那上面蓋房子的圖紙?”
“對啊,當年公子給了我那張圖紙,說要我帶着大家照着那圖紙上的佈局蓋房子,但後來不知怎的又說算了,好像說了句以後他要親手重建什麼的,”李大牛指着信笑道,“公子在信中說,那是莫姑娘的家,他準備蓋好房子等莫姑娘回去成親,不讓咱們記掛。”
“公子可算是開竅了,這纔對嘛,”李大嫂亦是笑逐顏開,道,“我早就對他說過,媳婦兒都是追來的,哪有能等來的,只可惜咱們不能親眼看到他們成親了。”
“這有什麼,公子一定不會忘了咱們的,咱們好好過日子,得了閒就去附近的菩薩廟燒香拜佛,給公子和莫姑娘祈福,”李大牛突然安靜下來,羞澀又憐惜地伸出手,要去摸她的肚子,“那個,今天這小崽子沒鬧騰吧?”
李大嫂臉上一紅,忙四下瞅了瞅,一把將他的手拍開,含笑薄嗔道:“大白天干什麼呢,兩個月都不到,什麼時候鬧騰過!”
“好好,不鬧就好,不鬧就好。”李大牛縮回了手,嘿嘿一笑,忙扶着她道,“媳婦兒,我先送你回去,爹和小牛估摸着都等急了,今天的早飯就在家裡吃吧。”
李大嫂笑着點點頭,佈滿老繭的手撫上了小肚,臉上洋溢着恬淡的幸福。
晨曦下,兩人相扶而去,淺淺的背影相依相偎,寧謐安詳。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