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疾未愈, 再加上多日來的奔波勞頓,在驚嚇刺激之後,在一個陰雨連綿的晨曦, 她縮在破廟的一角, 開始渾身發冷, 瑟瑟而抖。
盤膝守在廟門口的黑衣人聽到動靜, 遲疑了片刻, 不徐不疾地起身向她走去。
“怎麼了?”
他的聲音極低,壓着嗓子,嘶啞而晦澀。
已經四五日了, 這個將她掠來的黑衣男子從不和她說一句話,無論她問他要將自己帶到哪裡還是問他是什麼人。
但她卻知道他非但不打算傷害自己, 而且, 似乎還帶着自己向南而行。
也許他是阿淵派來助她的人, 否則,他也不會一路上雖對她面上冷冷淡淡卻實際上處處對她照顧周全。
只是, 他不僅從不開口說話,連黑紗都未曾揭下來過。所以,他們一路行了四五日,她到現在都未見到他的真面目。
“你終於肯開口了。”她蓋着大氅,緩緩睜眼, 摸着額頭的手放了下來, 望着將他容貌遮擋得嚴嚴實實的黑紗, 無力道, “我, 我好像得了寒熱。”
那黑衣人身子一滯,擡手就要去探她的額頭, 但還未碰及她,他的手卻僵在了半空,一頓之後猛然抽回。
未發一言,他驀地起身,開了廟門就要出去。
“你要去替我抓藥嗎?”她虛弱開口,對着他的背影道,“難道你不怕我只是用了調虎離山計,想趁機逃跑嗎?”
那人仍未開口,擡腳要走。
見他真的要離開,她更加篤信他並無害人之意,忙用力擡高了聲音:“就算你不怕我逃走,最近的小鎮與這裡相距也甚遠,縱然你騎着汗血寶馬,來回一趟也要小半個時辰,難道你不擔心在此之間會有人過來加害我嗎?”
那人身子一頓,縮回了腳步。
這幾日,那人一路隨機應變,雖不開口,一路上卻極爲順利,可見他也是個心思縝密之人,但此時卻不知爲何,見她病了,竟然將她的安危給忘了。
“我雖然病了,但還不至於不能上路。”她接着道,“天也快亮了,你帶我一起去吧。”
他遲疑片刻,點了點頭。
見他同意,她欲起身,哪知卻使不上半分力氣。
她試了幾次,見他毫無要過來幫她的打算,她哭笑不得,只好耐着性子道:“這位少俠,我真的病了,渾身無力,實在起不來,你能否助我站起來?”
那人無奈上前,卻伸出了手中的劍鞘。
手剛抓了劍鞘,她便覺一股氣力沿着劍鞘傳到了手中,身子隨即站了起來,手脫劍鞘,卻是眼前一晃,虛浮無力。
那人見她搖搖欲晃,忙伸手抓了她的手,不輕不重地將她拉着站穩,卻在她站好的一瞬間猛然抽回了手。
破廟在半山腰上,但這只是一座小山,又是兩座小城的必經之路,所以山路已經修葺得便於通行,但此時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山道上泥濘不堪,甚是難行,她躺在幾日前剛買的馬車上,知覺自己顛得難受,渾身出了冷汗,頭愈來愈沉。
那人一邊趕車,時而轉身掀開車簾看她幾眼,見她似乎愈發難受,駕車的速度在無聲中更快了。
馬蹄不停,突然天上斜劈下一道閃電,映得整座山都明若白晝。
馬受了驚,長嘶一聲,縱意而馳。
手中的繮繩一緊,黑衣人一躍而起,騎到馬背之上,雙腿夾緊了馬身,極爲熟練地將馬撫安,還好那黑馬雖不是汗血寶馬,卻也是馬中珍寶,很快便被他馴服。
只是,馬車內左右顛簸,她無物可扶,更因渾身疲軟無力而撞到了馬車廂上,本就支撐不住的她額頭一疼,頓時昏了過去。
隱隱中,似乎聽到了一個極爲熟悉的喚聲,驚慌中還帶着無比關切,她用盡了氣力想聽清楚那個聲音,但它卻愈來愈恍惚飄渺,絲絲縷縷恍若遊絲,終化爲一片空白。
不知過了多久,她輕哼一聲,只覺頭痛欲裂,無力睜眼,但卻清醒許多。
可是,她究竟在哪裡?是在卓府嗎,爲什麼這個懷抱這麼溫馨這麼熟悉?但是,似乎又沒有那般溫暖,好像,好像透着絲絲涼意,卻如炎炎夏日中的一縷清風一般清涼入骨……
頭中混混沌沌,但心中卻是猛然一震,下意識地輕呼一聲,她驀地睜開了雙眼。
但身邊沒有任何人,窗子開着,明媚的陽光灑了進來,順着牆根攀沿而上的綠色藤蔓隨風舞動着葉子,盡顯春意。
她吃力地撐起了身子,坐了起來。
脣角揚起一絲苦笑,她懷抱了身子,仿若還存着一絲溫暖。
但她知道,這一切不過是自己的幻念。
他的聲音,和他的懷抱一般,都不過是已逝煙雲。
“姑娘醒了,”一個打扮乾淨利落的女子端着藥推門而入,見她醒了,溫柔一笑,向房中瞧了瞧,驚奇道,“咦,那位大哥怎麼不在?”
經她一提,莫醉猛然想起那個黑衣人,但也只是一想便過,輕輕搖頭:“他不在這裡。”
“那他可能出去了。”那女子笑容清婉秀麗,聲音甜甜脆脆,把藥遞給了她,道,“這裡是南郡城的妙手醫館,是我家世代經營的,姑娘叫我絮兒就好。”
“南郡城?”她又驚又喜,接了藥卻來不及喝下,“這麼說,我現在已經到了楚國都城了?”
絮兒點了點頭,笑道:“姑娘還是趕緊將藥喝了吧,你這條命可是來之不易呢。”
她心下一凜,小心問道:“我病得很重嗎?”
“那位大哥將姑娘送來的時候,姑娘的寒熱一直不退,我爺爺一生救人無數,也從未見過姑娘這般頑疾的寒熱,當真是束手無策。” 絮兒明眸閃亮,似遇到什麼天大的奇事,“但說來也怪,姑娘昏迷了三天三夜,送你來的那位大哥將你們關在房中三天三夜,也不知道做了什麼,今天早上,姑娘的寒熱竟然退了大半,真是神奇呢。”
“他一直陪着我?”她心中詫異,更覺那個黑衣人不簡單,問道,“那他人呢?”
“可能是去探路了吧,他不是說帶你來大楚就是爲了去梓竺庵去拜佛嗎,可能見你醒了,就去準備一下。”絮兒欣羨道,“姑娘真有福氣,有這麼關心你的大哥,竟然不遠千里帶你來大楚祈福。梓竺庵的醫神娘娘名揚天下,很靈的,連我大楚的皇上每月都會拜山,那位大哥這麼有誠意,姑娘的病早晚會被根除的。”
她心中更是一驚,不是因爲他將他們以兄妹相稱,而是因爲他竟然知道她要去梓竺庵。
每逢十五,康華帝就要去梓竺庵燒香拜佛爲家人祈求康安,而那時就是她拜見他的最佳時機。
但是,這件事那個神秘的黑衣人又怎麼知道?難道他真的是阿淵派來的?可如果他是阿淵的人,爲何不以真實面目相示?
“多謝絮兒姑娘,”她邊喝藥,邊沉思,待喝完時,微微一笑,問道,“我大哥脾氣有些古怪,不太喜歡和人接觸,絮兒姑娘沒有被嚇壞吧?”
“我自小在醫館長大,從小就是被嚇大的,早就見怪不怪了。”絮兒接過空碗,搖頭道,“再說,那位大哥只是一直帶着斗篷,不太喜歡說話而已,也算不上古怪。”
原來他還是沒有讓人看到他的面容。
頭還是有些沉,但她卻不想再睡了,問道:“那我大哥可曾提到什麼時候帶我去梓竺庵?”
“姑娘現在身子還很虛,梓竺庵在梓山山頂上,要過去可要費一些功夫呢。”絮兒道,“我看至少再過兩日,姑娘的體力才能恢復,到時候再去也不遲。”
她默然片刻,暗自算了算日子,問道:“絮兒姑娘,今日可是十三了?”
“對,十五當日是皇上上山的日子,所以那日是要戒嚴的,普通老百姓也上不得山。”絮兒提醒她道,“姑娘最好過了十五再去,這樣還可以在山上住上一兩夜。那裡的悟塵師父爲人很好,我們去山上採藥,她都很熱心呢。”
“多謝絮兒姑娘。”心中定了主意,她微微一笑,露出倦意,“這會兒子有些乏了,又想睡了。”
“那你好好休息吧,你幾日未進食,想必這個時候也餓了,我一會兒讓人給你做些清淡的午膳來,你多少吃一些。”絮兒起身,柔聲道,“有什麼事情就大聲叫我,我們就在這院中整理藥材,都能聽到的。”
木門吱呀一聲被關上,門外響起了女子說笑的聲音,嬉鬧聲傳到耳中,仿若天籟般清脆悅耳。
她不由一陣恍惚,仿若又回到了相府中。
那時的晚棋還不是蘭容王妃,小姐還沒有出閣,她們還是親如姐妹。
但仿若只是一眨眼間,所有的都變了。
晚棋與她反目成仇,小姐與她天涯相隔,連卓府,也因一牆之隔而遠在天邊。
她輕嘆一聲,不由苦笑。
當初,爲了避開皇上,她不惜自殘身體,而現在,爲了能和他相守一生,即便丟了性命她也在所不惜。
這就是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