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漸近, 她在人羣之後站定,遙遙望着卓府,不退也不進。
莫虎一皺眉, 幾次都想帶着她闖進去, 但見她眉目悽然, 知道她有自己的顧慮, 只好隱忍不發。
西玫嘆了口氣, 上前道:“大人,不如讓奴婢先進去探探路,然後再想辦法帶你進去。”
莫醉搖搖頭, 道:“我在卓府這麼多年,大都認得我, 只要我進去, 就會被人發現, 我不想節外生枝。”
西玫只好作罷,正在盤算如何喬裝進去, 突然眼角一瞥,一角淡淡的天藍色衣衫朝他們而來,她戒心大起,擡眼望去,卻不由一呆:“皇……”但“上”字還未出口, 便因他的淡然一瞥而嚥下。
聽到了西玫的輕呼, 她一怔之後, 還未來得及回頭, 便覺手被他緊緊握住, 一擡眼,碰上他堅毅卻溫暖的眼神, 只一剎那,起伏不定的心情便在瞬間平靜下來。
“你們留下。”夏池淵拉了她的手,吩咐一聲,擡腳就走。
莫虎一皺眉,正要跟上去,西玫忙拉住他,低聲道:“放心,大人不會有事的。”眸光無意掃到他與她相握的手,西玫心頭一酸,忙收回了目光,“也許,皇上有辦法帶大人進卓府。”
左手與她的右手相握,右手攬過她的右肩,他護着她穿過人羣,靴子踏在或光滑或泥濘的路面,小心翼翼地讓她走在最安全最乾淨的地方。
他不說話,她也一路沉默,不問原因不問結果,安靜地任由他護着自己,如同護着掌上寶。
繞過幾條大道幾個小街,他帶她拐進一條狹窄的小巷,被踏得泥濘不堪的小道幾乎寸步難行,他鬆開她的手,蹲下了身子,道:“上來,我揹你。”
她擡眼看了看前方,脣角微微一彎,俯身,伸手:“我想和你並肩而行,你握着我的手,我靠着你的肩,不管前方如何,你陪着我,我也陪着你。”
看着她伸來的手,他微微一怔,過了半晌,纔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緩緩伸手,似乎怕她的手會突然縮回去一般,在指尖相碰時,他猛然握住,緊緊地將她的小手握在手中,直起身子,幾乎顫着聲道:“你不怪我害死了……他嗎?”
“他是天下人人敬仰的大將軍,征戰沙場保家衛國是他的職責,更是他的心願。我怪的人不是你,而是我自己。我曾許諾與他廝守一生,如今,他卻孤零零地一個人去了。而我,不僅留了下來,還得到了從未妄想過的幸福。”她輕輕搖頭,靠在他的肩上,柔聲道,“所以,我會爲他愧疚一生,而這一切,都因你而起,你能接受嗎?”
聽出她的言外之意,夏池淵一愣之後,緊緊抱住了她,點頭:“我明白。”
兩人相依偎着踏過泥濘的道路,在巷子盡頭的一處小院前停下。
從外面看,不高的院牆不華貴的大門,門口的兩頭石獅子雖威武卻骯髒不堪,一縷裊裊炊煙從院中飄出,似乎這家小院與晉安城許多平常百姓家並無不同,但莫醉卻知道,此處一定有着不爲人知的尋常之處。
夏池淵擡手叩響了門環,連着三聲後頓了一頓,又叩了兩聲,一頓之後,再叩一聲,如此循環了兩次,門環落時,大門已開。
一個鬚髮皆白的老人探了頭,看了看他,又掃了掃他身邊的莫醉,面無表情地問道:“做什麼?”
夏池淵一拱手,面帶微笑,恭敬問道:“老人家,這裡是張大生家嗎?”
“這個兔崽子還知道他有個家?”老頭兒臉色一沉,低聲罵了一句,沒好氣地道,“你們又是來討債的?”
“不是。”夏池淵搖頭笑道,“在下是大生的朋友,他知道我來京城,特地讓我給二老帶了點東西過來。”
老頭兒唔了一聲,這纔不緊不慢地讓到一旁,仍拉着臉:“進來吧。”
進了院中,淡淡的飯香從廚房中飄來,一個面目慈祥的老太婆從廚房中走出,端着兩個瓷碗,見了他們也不問一句,微微一笑,將手中的瓷碗遞給了他們。
瓷碗是空的,莫醉詢問地看了一眼夏池淵,見已經接過一個瓷碗的他對自己輕輕點了點頭,便也不再多問,接過另一個瓷碗。
老頭兒從腰間取出鑰匙,打開了東面房間的銅鎖:“這間是大生的房間,你們先進來歇會兒吧,我先吃飯去。”言罷便再也不理他們,自顧自地攙着老太婆的手臂,一同進了廚房。
兩人剛進到房中,夏池淵便上了門栓,將手中的瓷碗遞給她,走到房間中間的桌子旁,挪開桌子,從懷中掏出一柄小刀,將正對着桌子底下的紅磚撬開。
地面上露出四個碗底一般大小的小洞,東西南北各一個,其裡嵌着閃着寒光的鐵皮,底座上一圈一圈的螺紋如同湖面上向外而散的漣漪,層層相逼。
他喚來莫醉,拿過兩個瓷碗,將兩個瓷碗分別安放在東西相對的小洞的底座上,張開雙手抓住碗口,同時用力,東面的向西轉,西面的向東轉,恰轉過一圈時,房中不知哪個地方“吱呀”響了一聲。
莫醉聞聲,驚然向四周望了望,卻沒有發現任何異常。
夏池淵起身走到牀頭,俯身,伸手向牀下探手,片刻後,收回的手掌中已然多了一把鑰匙。
她這才後知後覺地明白,這是曾在書中看到過的機關。
他取了鑰匙,又回到四個小洞旁,將兩個瓷碗拿起又安放在南北兩個小洞中,同樣的方法旋轉,只聽“咔嚓”一聲,四個小洞中間的空白部分向下一陷,露出一個四方的暗格來,暗格雖小,卻仍依稀可辨出其中鑲着一把金鎖。
鑰匙在金鎖中擰了半圈,房中又是“吱呀”一聲響,只是,這次的聲音大了許多。
莫醉吃驚地看着突然“站”起來挨着牆停下的牀,瞠目結舌,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大周開國皇帝是西北一帶人,立都晉安城後,懷念小時候的熱炕頭,曾在宮中專門修了土炕。百姓紛紛效仿,以至於直到現在民間還有不少人家用土炕。而這個房間的牀,正是看起來已經用了些時日的土炕。
這土炕是用土坯砌成,按理說從上到下應是一體,但不知爲何,這土炕的上半截竟然與下面脫離,如普通的牀板一樣能被卸下掀起,實在是匪夷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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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地下與這土炕中都是機關,是雲嶺的手藝,想來所謂的鬼斧神工也不過如此。”見她張着嘴瞪大眼睛的傻模樣,夏池淵微微一笑,解釋道,“雲大人無所不能,可謂天人。”
“原來是雲大人。”她恍然,眼前閃過盛千世提及她的師父時眸中不意間流露出的傾慕之情,自言自語一般喃喃道,“怪不得……”
“走吧。”夏池淵將鑰匙和桌子放回原處,拉了她的手走到牀下暗道的入口,“從這裡可以直接到卓府。”
雖然已經猜到了這暗道的用處,她還是有些不可置信,畢竟在卓府這麼多年,從來沒有發現什麼異常。
突然,眼前一亮,她看着他驚然道:“這地道直接通向歡落屋,是不是?那次二公子明明沒有出門,房中卻多了一個受傷的你,而且,你離開的時候,也是突然就不見了,原來,你來去都是從這條暗道走的,是不是?”
想到與她初識的情形,他心中不由慶幸,若不是因爲那次與她相識,即便她入宮,他也會同她形同陌路,更有可能因爲她是被驅逐出左相府而對她避而遠之。
“對。那些年羅宇在朝中呼風喚雨,四弟黨羽又蠢蠢欲動,許多忠臣義士被無端殘殺,爲了方便議事,卓昊便請雲嶺秘製了這條暗道,”他扶着她走下石階到了地道中,點了火摺子燃了火把,道,“修築歡落屋也是這個目的,卓相也知道其中內情,所以,才允卓逸搬到了後花園。不過,四弟似乎已經察覺到了什麼,已經明裡暗裡查了這附近多次,但因爲這家小院雖然看着離卓府極遠,其實相距不過兩三裡,極易被他們忽略,而且就算搜查過來,以雲嶺的本事,他們也看不出什麼端倪。”
“如此精妙,怎麼能有人找過來呢?”她看着寬敞的地道,不由唏噓,“但這樣的地道挖起來也要用不少時間吧?”
“看起來這只是個暗道,但其實兩旁也都有暗室,雖然耗費了不少時間和人力,但卻救了許多人的性命。”言及此,他幾不可察地蹙眉,“若不是因爲這條暗道,恐怕我自己也已經死了好幾次了。”
雖然早就聽說過大周雲宗帝雖歷經坎坷登基爲帝看似苦盡甘來,實則內憂外患,但因爲卓家一向清明,卓相和卓昊也從不將朝中弄權奪勢之事搬到家中商議,所以,她一直都覺得那些皇權奪位之爭遙不可及,不過是平常百姓家飯前茶後的或低語或高論的笑談而已,直到現在,她才明白他的帝位坐得有多麼辛苦。
被他握着的手不由緊了緊,她雖心情沉重,卻還是柔聲道:“我也是功臣呢,若不是那次我盡心盡力地照顧你,大周怕是又少了一位明君呢。”心中卻在爲難,如今雖然外憂剛解,但內患未平,若他爲了自己得罪了朝中大臣,他的麻煩怕會更多。
“所以,我要以平常人的身份去拜祭卓昊,若不是他想到修建密道,我也不會遇到你。”昏暗的火光下,眸中帶着幾分歉疚與感激,他沉默片刻,道,“這一世,我欠他太多,如果能有機會報答他,即便舍了性命,我也義無反顧。”
或許是因爲他的語氣誠摯而堅定,有一剎那,她一晃神,覺得也許卓昊還活着,等着他去報恩,也等着自己去質問。
質問他九年前,爲何會率領卓家軍出現在漠月山下,一把火將莫家村燒得乾乾淨淨?
難道,真是如筱姐姐所說,是爲了立下功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