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着夏池淵和夏佐從兩人的約定, 郭六娘此時本應住在蘭榮王府中,但不知爲何,她壽誕之後只出宮大半年便又回到了清心殿, 回來後幾乎從不踏出寢殿半步, 每日只在宮中誦經唸佛, 對後宮諸事也不多問一句。
夏池淵止住了要進去通報的宮女, 拉了她的手走了進去, 此時天色已晚,但卻仍見郭六娘跪在觀音像前低聲誦經。
宮中女子多注重保養,年過半百仍韶華隱現也是極爲常見的, 但她不過四十多歲卻已經發絲如雪,跪姿虔誠而穩正, 仿若一個爲兒女祈福的慈母。
即便早就聽說過郭六娘雖在宮中地位尊貴卻爲人和善, 但莫醉還是無端有些緊張, 眼前驀地閃過卓老夫人嚴厲的神色,心中一顫, 突然有種想逃的衝動。
如果六娘與老夫人一樣對她的出身心存芥蒂,她該如何是好?
夏池淵轉眼,看到她略帶驚惶無措的神色,握着她的手又緊了緊,對她微微一笑, 讓她放心。
“淵兒來了。”他們還未出聲, 郭六娘突然開口, “這麼晚了, 是不是又想來我這裡蹭飯來了?”
夏池淵拉着她走了過去, 站在郭六孃的身側,笑道:“六娘這麼厲害, 還拜什麼神仙,我看您就是一尊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神仙。”
郭六娘忙瞪了他一眼,神色一正,對着觀音像拜了拜,低聲道:“孺子無知,觀音大士大慈大悲,莫要見怪,有何罪過,老身替淵兒一力承擔……”
夏池淵神色微動,欲言又止,終是沒有再說什麼,直到她幾拜之後,才伸手扶她起來。
“這位就是莫姑娘吧。”郭六娘站起來後,微笑着打量了莫醉一番,帶着滿心的歡喜,笑道,“我原本尋思着淵兒一直不把你帶過來見我究竟是什麼意圖,是不是長大了就沒把這個老太婆放在眼裡了。現在見了你,我也就放心了,我活了一把歲數,也終於等到這一天了。如此一來,我就算死也瞑目了……”
“六娘,你胡說些什麼呢。”夏池淵佯作不悅,道,“我就知道你見了莫兒會是這個樣子,纔不敢帶她過來。你再胡說,我可要把她帶走了。”
“好,好,不說了,不說了。”恍若無事般,郭六娘微一低頭,擡袖將眼中泫然欲滴的淚水抹去,拉過她的手,慈和道,“我聽說你也是個苦命的孩子,以前的事情,過去就過去了,現在你身邊有了淵兒,總算苦盡甘來了。以後,他敢欺負你,儘管對我說。這個孩子,唉,從小就是情長的性子,一旦動了心,可再也拉不回來了……”
莫醉心頭一暖,先前的一切忐忑不安片刻間便消散無餘,許久沒有聽過這般和善的話語,如同家中長輩的噓寒問暖一般暖人心窩,直連連點頭。
見一個歡喜慈和,一個乖巧柔美,夏池淵如沐春風,似許多年都沒有如今天這般輕鬆快活,眉目間都是滿滿的笑:“六娘,莫兒今晚還沒用晚膳呢,你打算就這樣一直站着說話嗎?”
“唉,你看我,年紀大了,越活越糊塗了。”郭六娘忙笑着挽着她的手進了內殿,道,“你們先坐着,我去後面給你們做好吃的。”
夏池淵卻攔住她,道:“六娘,還是老規矩吧。”
“這怎麼行!”郭六娘搖頭,笑道,“以前也就罷了,你雖然是皇上,但畢竟也是我的孩子,幫我幹活也是應該的。但現在你將來的媳婦兒都來了,你必須在這裡陪着。”
莫醉羞然一笑,這才知道,原來夏池淵會陪着郭六娘到小廚房中做飯,不由看了一眼他,笑着對郭六娘道:“六娘,如果你不嫌棄,也讓我過去吧。我以前做小丫鬟的時候,也經常做飯呢。”
郭六娘本就是性子直爽不拘縟禮之人,聽她這樣說,興致更是大增,笑彎了眉眼:“好啊,咱們一起去。”
歡聲笑語陣陣從清心殿傳來,在靜謐的夜色中尤爲悅耳。
回到慎刑司的時候,已入深夜,直到看着她推門進了房間,他才收起脣角的笑,縱身一躍,翻身到了牆外,但快樂還是毫不掩飾地散落在他輕快的身影中。
她亦是說不出的歡喜,直到點亮了燈,驀地看到一襲紫衣端坐在桌前前驚愕當場時,脣角的笑意還是深深如海,來不及收回。
盛千世本想斥責她不該如此明目張膽地和他如此糾纏,但在燭光搖曳中看到她眉眼間都是歡樂,終是不忍,清冷的神色間多了幾分哀憫與無奈。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但我回來,不僅僅是因爲他,還是因爲我也想查出真相。”笑意漸漸淡去,莫醉緊閉了門,回來坐在她身旁,低聲道,“筱姐姐,我知道,你也懷疑,那件事情並非如此簡單,是嗎?”
“官兵爲領軍功濫殺無辜早就是個天下皆知的秘密,有什麼複雜的?”盛千世心中一動,卻冷哼了一聲,恨聲道,“若不是這個昏君任由他們殘殺無辜,我們莫家村怎會在一夜之間夷爲平地?”
“他當時還被幽禁,那件事情與他無關。”莫醉卻搖頭,神色凝重道,“而且,這件事疑點重重,其一,漠月山地處偏僻,與北胡更是相距甚遠,他們若想冒領軍功,也一定會選擇在邊境燒殺搶掠,怎麼會千里迢迢跑到莫家村呢?其二,若是他們以剿匪之名冒領軍功,那被派到莫家村的兵士必定不會是少數,可爲何我們一路來到晉安城,沒有一個人說見過官兵路過呢?爲何這些年我查不到任何一個到過漠月山的將士呢?”她頓了一頓,深深看了一眼盛千世,道,“其三,他們殺人不眨眼,將那件事瞞得滴水不漏,又爲何獨獨留下了姐姐?縱然姐姐身在宮中,但這裡的兇險不比外面短一分,如果他們想將姐姐除去,就算有人在暗中保護,恐怕也無濟於事吧?”
盛千世毫無辯駁,眸中卻閃閃而動,默然片刻,才道:“我早就告訴過你,他們以爲我失憶了。”
莫醉逼問道:“可是姐姐的師父是當今神醫雲嶺,你說自己失憶了,他也信嗎?”
盛千世神色驀地一冷,沉聲道:“你在懷疑我?”
莫醉輕嘆一聲,失望道:“姐姐,現在你是我唯一的親人,我怎麼會懷疑你。只是,只是我也是你唯一的親人,爲何你要把所有的事都藏在心裡,卻不肯告訴我?”
盛千世一愣,低垂了雙眸,語氣淡然:“我能有什麼心事。”
“你說當年卓昊將你救出之前,你的額頭被砸了,爲了救你,卓昊將你託付給了雲嶺,讓他救你。後來,你爲了活下來,假裝自己失憶,雲嶺認爲自己妙手神醫,定能將你的失憶之症治好,爲了證明自己的醫術高明,纔將你留在了身邊,順便教了你些粗淺的醫術。對嗎?”見她雖有遲疑,還是點了點頭,莫醉暗歎一聲,接着道,“但是,我卻不這樣認爲。卓昊爲了保住你的性命,不僅請當時大隱於市遊方四海的雲嶺出山,更拜了他爲名義上的師父,給了你一代神醫之徒當世大將師妹的身份,因爲他知道,這個世上,羅宇唯一忌憚之人,就是這個深知他底細的師弟。也許他們私下還有過什麼約定,比如如果羅宇敢動你,雲嶺便將他當初被逐出師門的真相廣告天下。所以,這麼多年來,無論有多少人想將你除去,你卻還能安然無恙的原因,不是因爲你失憶,而是雲嶺和卓昊爲了保護你費盡了心思。”
“你是在爲卓昊開脫嗎?”雖然她句句皆中,盛千世卻未置是否,冷聲道,“就算他救了我,也還是我們的仇人!”
“我知道。所以,當時,你爲了挑撥皇上和他的關係,才答應了柳如蜜提出的賜婚之事。”心中一痛,她嘆聲道,“可是,姐姐,他們二人爲了救你一命費勁了心思,可見,羅宇當年是有多麼想殺了你,難道,只是因爲害怕你狀告他們冒領軍功濫殺無辜嗎?就算你有膽量去告,但是莫家村已經沒了,他們大權在握,只要說一句是土匪所爲,便不會有人信你半句。難道這個道理,羅宇能不懂嗎?所以,他殺你,肯定必有其他原因,或許,是爲了隱藏什麼秘密……”
“就算是爲了隱藏什麼秘密,你查出來又如何?”盛千世雙眉一皺,不耐地道,“羅宇,連帶着卓家軍就是我們的仇人,這個是無法改變的事實,難道查出是什麼秘密,你就能手刃仇人了嗎?”
“姐姐,我知道你明知仇人是誰卻不能報仇,心中每日每刻都痛苦無比,但是,無論如何,事情總要有個水落石出的。”她軟了語氣,幾乎哀求一般道,“等我們查清楚之後,再去想法子報仇,好不好?”
“你究竟想知道什麼?”盛千世突然神色一變,聲音凌厲道,“這件事本就和我說的一樣,根本沒有什麼好查的了,如果你還是一意孤行,想去那昏君那裡套出什麼藏經閣的鑰匙,還不如多動動腦筋,給那昏君出個法子將羅宇給除去,替阿叔阿嬸,替我們莫家村所有無辜慘死的親人報仇!”
莫醉被她突然嚴厲的聲音驚了一跳,茫然無措地看着她,似乎不知道爲何她會突然發這麼大的脾氣。
看着她不知所措的神色,盛千世心中一軟,避開她的目光,猛地站起來,冷聲道:“總之,我把話已經說得很清楚了。你捨不得那昏君,回來也就回來了,反正他對羅宇早就恨得欲除之而後快,你在那昏君身邊,正好可以將大仇報了。但是,如果你還是要進藏經閣,惹起那昏君的疑心,讓我們失去了報仇的機會,我就與你斷絕姐妹關係,從此之後,我用我自己的法子報仇,就算屍骨無存,也不會求得你半分憐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