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易容師?!長生震驚地想,盲人也能爲人易容?
“你,想不想易容?”文士突然指了長生說道。
長生早已走開數步,聞言隨意回頭,見衆人齊齊看向他,暗道不好。莫非對方看破了他的易容?長生轉念自負地想,絕無可能,搖頭道:“我可不想換上別人的臉。”
文士似乎不信,笑道:“鏡心師叔不會輕易出手,閣下備足千金重禮,或許能博她一笑,格外開恩。”
“說了不易容。”長生咋舌,師叔?餘光擡眼望樓上,鏡心的裙角一現,沒進了房中。
文士不再理他,俯首對了富家少女道:“你照鏡看看,是否如願以償?”
那少女眼波漣漣如水,像是歡喜得說不出話來,又像是含了甘醴仙汁不捨嚥下。長生心中一動,插嘴道:“再漂亮也是別人的臉,何不好好梳妝打扮,讓人記住你自己!”說完,驀地心驚,這是否也是他以前不想被易容的緣由。
少女被他一說,沒了躍躍欲試時的熱忱,嘴角彎下,勉強地撐住了笑容。文士漠然瞪了長生,道:“想攪我石火的場子?”長生自知多言,習慣地尋找紫顏的蹤影,左右不曾見着,硬了頭皮道:“石先生誤會,在下只覺但凡女子想要的美貌,絕不是與他人一個模子。”
“哼,我依其所言易容,有何不對?”石火冷笑。
長生搔頭,“呃,不能說不對,只是她並不歡喜。”
少女霍然擡頭,換過一張冷麪,道:“誰說我不滿意?石先生,除了先前付過的銀子,這幅畫就當是謝儀,多謝先生爲我易容。”石火忙欠身道:“分內之事。”遂送她步出玉觀樓。
長生老大一陣無趣,等兩人走遠了,森羅先生的房外再度喧譁,原來他又爲兩人易好了容貌,身手敏捷令人驚佩。
長生見照浪並不在樓內,四周無人留意,不經意地蕩至紫顏身邊,道:“這位兄臺請了。”
“何事?”紫顏翻了翻怪眼。
長生小聲道:“我瞧這些易容師自己並未改容,是不是?”
“嗯。”紫顏輕聲哼了一聲。
長生心想,自己眼力大有長進,又道:“我們幾時回去?”
紫顏借屏風遮住旁人視線,微笑道:“你可知那女子走到門口說了一句什麼?她問石火,是否能洗去那容顏。”長生信心大增,轉了口氣道:“橫豎無事,我想再多呆些辰光。”
“也好,我先回去,改日讓側側來瞧個新鮮。”紫顏朝他點了點頭,兀自穿過人羣去了。
長生牽掛那個叫鏡心的易容師,想打聽她的來歷,但既惹惱了她的師侄,便不好再開口。好在那位齊先生和森羅的技藝精湛可觀,他兩邊觀摩,自覺收穫頗多。
到了晚間,一封信遞進紫府,鳳燈下紫顏攤開信箋,神色凝然。
側側瞥了一眼,信上寫了三個名字,又用小字在每個名字後附上了詳細時間地點,是官府對已收押三個嫌犯的案情描述。那三個嫌犯各有人證,證實他們未曾犯案,但指正他們搶劫、傷人的人證則更多。推算時間,正好首尾接連,最後一人被捕後隔日,即是所謂的“螢火”犯案之日。
在紫顏提醒後,照浪半日即能查到如此清晰的案情明細,想是在衙門裡花了工夫。
“與你的揣測相近,有人專以他人面孔犯案,等人被抓,再換過一張。”側側吁了口氣,“不是衝你和螢火來的,他只是碰巧運氣不佳。”
“那人以螢火的容貌惹是生非,不抓到他,螢火就回不來。”
側側苦笑,“別說螢火,長生還沒回來,他可不能再出事。”
“他在玉觀樓。”紫顏浮起淡淡的笑容,“我沒估錯的話,照浪該易容混在人羣裡,他會照看長生。”想到照浪遞來的信,他兩邊遊刃有餘,不愧是江湖上數一數二的角色,只怕再多派幾樁事給他,也能分身有術。
“你是說,你的易容會被照浪看破?”
“嘿嘿,雖是我爲他易容,但他若是舉手投足間本事不濟,怪不得我。”紫顏說完,想到名師出高徒,長生舉止間被人看破也說不過去,皺眉一愣。
說話間庭院響過急促的腳步,長生一身倦容,進了玉壘堂。他像沒精打采的老蝦,朝紫顏和側側行過禮後,徑自彎腰賴在桌上,一個勁嘆氣。
“我在玉觀樓用了膳,價錢好貴。”長生摸摸空蕩蕩的錢袋,叫苦連天。
“回來就好。”紫顏將照浪的信和大致情形說了,長生聽到竟是連環案件,吃了一驚,精神振了振。
“果然是易容師乾的。”長生苦思冥想,“玉觀樓裡個個是高手……”
“說說學了什麼?”紫顏笑了對側側道,“你聽聽,若有興致,明日讓他再陪你去。”
側側樂呵呵端了香茗,淺淺啜着,長生搖手道:“站了大半日,累死人了,少夫人若去,少不得再花一倍銀兩,買個好座看着。少爺你走後,那個叫森羅的易容師同時給四個人易容,嗖的一下就好了,石火的手腳夠麻利,卻也趕不上他。”
“不是用面具?”側側笑問,想起紫顏換面具的手段。
“我仔細看過,他有的動了刀子,有的僅用膏泥,有的不過是敷油施彩。難得是一氣呵成,比人家兩個人還來得快。”
紫顏悠悠地道:“森羅閉門造車,且不說他。其他兩人你看出什麼端倪,不可遺漏,一一說給我聽。”
長生面色一紅,在燈下如片片明霞,吞吐地道:“無非技法嫺熟,沒什麼可說的……唔。”
側側纖指稍移,戳了戳鬢角,又指了指心,兩手捻動如蘭花。長生一頭霧水,瞪直眼看了半晌,被紫顏發覺,輕咳一聲。側側忍俊不禁,她讓長生動腦用心,挑兩人技法的長處講來,沒想到他一句說不出。
紫顏將手中金鉸扇輕敲桌面,曼聲道:“齊先生約在五十歲後帶師投藝學了易容。最初想是個木匠,背脊微駝,手上多處傷痕,都是當年落下的病。再者,你看他做的物件,沒四十年功力絕制不出,尤其是機關拉弦之術微細精妙,天下會者無多。他身邊那個女人有股陳年藥香,是醫家名門之後,看兩人的情形該是夫妻。他能專爲傷殘者易容,從賢內助處得益良多,普通木匠常有的氣喘,他就沒有。”
“齊先生身旁有女人?”
“是個老婆婆。”
“難怪……沒留意。”長生汗顏,紫顏好像僅瞥了齊先生幾眼,就看出這麼多名堂,而他白白花費兩個多時辰,只記得易容者前後的臉面。
紫顏笑吟吟地用扇骨打他的頭,“那位石火先生慣用左手,你自然也沒發覺。不過你應留意到他的嘴脣動過刀,想是生而有兔缺之憾,爲名師所救霍然痊癒,或許正因此生了修煉易容術之心。”
長生訕訕地道:“這個……誰會去看男人的嘴!”
紫顏笑容中夾了一絲恨鐵不成鋼的嚴肅,長生自知無理,忙回憶晝夜看書所得,道:“少爺,這兔脣須割而補之,技法倒也不難,我們又有醉顏酡在手。幾時有這樣的病患上門,我想試試用針刀修補。”
“這纔不枉側側指點你一場。”紫顏點頭,長生一身冷汗,畢恭畢敬聽他又道,“修補脣裂,針法最爲緊要,你每日的練習不可懈怠,假以時日,我會帶你去醫館尋人來醫治。”
側側牽掛螢火,道:“這些厲害的易容師中,有沒有嫁禍栽贓的賊人?”
這一句問倒了長生,那些技巧眩目惑心,卻無法看到容顏背後的真相。他後悔地頓足道:“我不該回來,守着玉觀樓看幾晚,若沒人趁夜犯案,再去別處搜尋線索。”
側側道:“這賊人很是心狠手辣,你去不安全,不如我……”
“怎能勞動少夫人,大不了我易容成打更的。”長生揚起清秀的臉,“我可不是文弱的人,對了,我去蘼香鋪討點香來,那人敢襲擊我,直接迷倒了送官府。”他坐立不安,想了想站起身,“事不宜遲,我這就去找姽嫿老闆,請少夫人保護少爺。”朝兩人欠了欠身,疲倦的脊樑突然挺直了,虎虎生威地走出廳去。
紫顏沒有阻攔,溫柔地望了他的背影。側側道:“自他恢復記憶後,越來越像個男子漢了。”紫顏笑道:“你不是說曇花要開了?守了多時,終盼得花開。一起去看。”
側側回眸一笑,久候花開的芬芳,如若知己相逢的快樂。
夏日的晚風有幾分燥熱,長生明白監視不會一帆風順,抱定念頭奮戰到底。他想到不知所蹤的螢火,心裡像寂寂的山谷吹過無根的風,沒有誰能挽留這份遊蕩的落寞。
如果螢火還在,會安靜地撐了釣竿,在池邊坐上一整天。紫府裡石頭般的男子,寡言,堅定,值得託付信賴。長生默默地懷念,想着有螢火相持相扶走過的北荒,那個永遠能安定人心的守護者。
他這樣想着,清涼的淚水沾溼了眼眶。朦朧中,視線裡看到一個黑如蝙蝠的身影,飛出了玉觀樓。長生臉色青白,猛地顫抖了一記,探長了脖子眺望。那是錯覺呢,他定睛再看,再不見先前的影子。
候了一炷香的辰光,樓內響起嘻笑聲,人聲漸漸往門口散來。長生凝神看去,午後見着的三位易容師和另兩個陌生男子說笑着步出樓來。那兩人長相斯文,面目如清淺溪流一覽無餘,長生瞥了一眼失了興趣,盯緊了齊先生、森羅和石火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