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藝可習得,至理要慢慢體悟。”紫顏感慨地一笑,從長生身上看到過去的自己,“一輩子學之不盡,但求曾窺門徑。”
長生沉默良久,道:“一直都會有更高處,對麼?”
“天外有天,要有鵬鳥圖南的志氣,扶搖九萬里,負青天絕雲氣。否則即使心不動,不爲外物迷惑,也不一定就明白了天地,洞悉了神冥。”紫顏暗歎,想做那徹悟世事的神明,談何容易。
“少爺,現世中你是不是不再有對手?”長生好奇地問。
眼前似乎又出現燦爛星夜,和那人把酒言歡。他說,成爲我的對手。寂寞一生有了追尋的使命。那一幕就像昨日,少年時的銳氣至今鮮活。
“當然有。”紫顏露齒一笑,像孩子炫耀他的寶物,略帶神秘地道,“譬如有個叫夙夜的靈法師,法術很高強,隨手就能變出會動的人偶。”
長生目瞪口呆,神往地道:“我、我是不是也該有一個對手……”
“你忘了卓依勒?等他學成歸來,你這點醫術的皮毛怕不夠他看。”紫顏意味深長地微笑,又指了自己的鼻子,“還有我,不青出於藍怎能對得起我苦心的栽培?不過要打敗我太難,有空不妨拿照浪練練手……”他知長生最怕照浪,故意說道。
“我想去玉觀樓走走。不能閉門造車,對不對?”
紫顏嘿嘿一笑,看來長生的膽識大有長進,點頭道:“你去吧。在外多體味人情,於細微處辨析真假。藥石治癒肉體,易容則改變性靈,玉觀樓那些人或多或少有比你強的地方,以後只管玩到酉時再回來。”
長生心想,這也太放牛了,何況紫顏每日留了一堆活計,真要每日在外閒晃,難不成要他熬夜?當下笑道:“像聖手先生那般人品,就不必去學啦。”
紫顏正色道:“有容乃大。避人所短,學人所長,即使同行不入流,一樣能學到如何規避其短處。長生,時日無多,你以前太過懈怠,今後不能再憊懶了。”他語氣沉緩,目光裡有非同一般的心痛,長生心驀地一沉,有很壞的預感。
與少爺的緣分,就要盡了。
蘼香鋪中,照浪得到了想要的兩味香品,盛放在古樸精巧的竹製雙螭紋鏤空香盒裡。
“這是靈貓天香,這是你要的迷香粉。”姽嫿皓腕淺露,佩一隻欺霜雪的白玉鐲,眉眼似喜似嗔。照浪見多了美人,卻鮮見這般玉軟香嬌的出塵模樣,神魂微蕩。
“紫顏可誇過你的美貌?”他開口調笑,目光上下掃動。
姽嫿嫣然一笑,“我麗質天成,自是人見人愛,豈止他一人稱讚?”
“你說得不錯。”照浪將香品收在懷中,嘿嘿一笑,“解藥呢?有迷香而無解藥,不是給自己下藥?”
姽嫿不情願地丟出一個小瓷瓶,照浪接住,徑自往鋪子後的香綰居走去。姽嫿色變,攔住他道:“你做什麼?”照浪順手拉她貼近,輕笑了捏她凝脂彎月般的下頜,道:“去你的香閨看看,若缺了羅幃錦被,我給你補齊,算是買香的謝儀。”半抱半擁,拖了姽嫿一同入內。
姽嫿步子踉蹌,頓生惱怒,雙手拈兩粒香丸朝了沿路彩燈激射。照浪步下不停,直走至香綰居廳門前,望了一幅絹本設色中堂仕女圖悠然止步,嘆道:“好畫!”那是姽嫿持紈扇像,婆娑竹影下佳人獨立,若有所思若有所遺。照浪時常出入深宮,一望即知是傅傳紅親繪。
他入迷地望了畫中人的倩影,見她緩揮紈扇,透骨香風暗暗飄至。他不覺癡癡說道:“姽嫿,你要往哪裡去?”畫中人輕移蓮步行到池塘邊,照浪跟了她去,望見春草露葉,蜻蜓點萍。忽然間眼前一黑,身子沉入水中,他驚駭莫明,急忙划動雙手想衝出水面。漫無邊際的水光就在頭頂晃動,他始終差了尺餘之距,無法逃離這滅頂之災。
此時照浪元神矇昧,六合皆渾,不知已墮入香陣,四下裡望見的景緻都是虛妄,由他自己瞬息起念,又轉眼雲消。姽嫿冷冷相望,她舉手間即可讓人粉身碎骨,灰飛煙滅。
尹心柔遙遙看見她眼中的凌厲之氣,不敢走近。
等照浪怔怔醒來,發覺自己站於香綰居後的池塘中,涼水沒膝,狼狽莫名。姽嫿咬着香梨,輕鬆坐於一株柏樹的樹幹上,玉筍勾勾遙扮鬼臉。他也不生氣,慢慢走出水,站在樹下仰頭道:“這番情意我會記得,到時要你十倍償還。”
姽嫿吃吃笑道:“今次是池塘,下次許是火盆,城主小心爲上。”照浪道:“這回我進了你的房,下回,或是你入我的銷金帳……請你好自珍重。”姽嫿玉面一冷,雙眸寒光迸射,照浪隱隱感覺不妙,匆匆一掃四周,竟有十幾只金鼎藏於各角落。
他知姽嫿隨時翻臉,終不再多言,擰乾了衣裳,頭也不回走出香綰居去。
爲何會行至這一步?回想姽嫿香肌黛眉芙蓉額,確有幾分心動。說到底,這試探讓他知曉了分寸,紫顏有此助力,難怪得以迅速躋身一流境界。
照浪駕馬離去,繡鞍金鞭,倜儻中自有霸氣,呼嘯着掠過街巷。不一會兒,飛奔至玉觀樓下,二樓一間屋敞了碧紗窗兒,一個妖媚入骨的女子正憑欄眺望,髻上牡丹流豔,顧盼生姿。遠近貪看這女子美色的百姓皆仰首而望,形成一道奇異風景。
照浪直上二樓,奔進她屋裡,將姽嫿給的迷香丟在她身側。
“拿去,該幫的我都幫了,剩下的靠你自己。”
那女子軟若無骨地趴伏在雕花窗欄上,像只不受拘束的野貓,雪足彎在彩綺裙邊,涼簟上一雙寶相花錦履。她媚眼一掃迷香,幽然說道:“你不是幫我,你幫的是自己。”
薄如蟬翼的輕紗衣內身姿曼妙,玉肩隱隱裸裎,散發剔透的光芒。照浪一時興起,攬向她纖腰。那女子敏捷地避開一尺,綺裙款款生香,被照浪壓住一角。
他忽想起紫顏近來風骨峻冷,久不見這般魅惑之態,令人悵然若失。
“大人急什麼……”她紅脣貝齒,芳香輕吐。
“錦繡,速戰速決,我近來等了太久。”他搜尋的那對雪足,已如簾鉤縮回了裙下。
錦繡揚起臉看他,眼中妖光閃爍,像憑空生出了海市蜃樓的幻境,惹人心神激盪。照浪立即瞥向他處,冷哼了一聲,“莫在我面前玩花樣,迷倒了紫顏再來說話。按說我是仲裁不該偏袒,現下出手助你,不過是要他早日與你對敵。”
“大人莫心急,且看一出好戲如何?”錦繡橫過一眼,嬌笑道,“你想不想見識聞名天下的紫先生張皇失態?”
照浪雙眼驟放光芒,朗聲笑道:“好!能逼他到那一步,想來你們倆這一戰不會無聊。”
錦繡沉默半晌,斜斜靠在繡墩上,歪了頭玩味地盡覽照浪的神情。他不像揹負皇命的人,江湖草莽的狂野氣使他充滿了不可預知。將對手迫至背水一隅逼其頑抗,這也是他的樂趣吧。錦繡怡然地想,她與他一樣,最想目睹的是那人的窘迫無奈。
究竟人前巋然不動、處變不驚的男子,會不會爲所愛的人驚慌失措,甚至,爲她流一滴眼淚?
錦繡咬着帕子,脣角悠悠露笑。
照浪走後,姽嫿關了鋪子,回到香綰居里心神不寧地調香。一桌的香料散亂地放着,尹心柔走來喊了幾聲,她都未聽見,玉杵用力地搗碎香塊。
“紫先生來了。”尹心柔無奈,推了推姽嫿。
姽嫿一怔,淨手更衣,換了一件雨過天青涼衣,心頭鬱結稍展。拿起瑞獸葡萄鏡,將髮髻整了整,略染了一點眉黛,令彎眉一振。
“你來謝我?”她含笑走出。
紫顏今次的面容頗似廟裡的神像,不驚不喜不怒不怨,平靜悲憫,有少許看透世情的滄桑。姽嫿想,她看過他多少容顏了呢?
她說過,待他攀至高峰即離去。他已勝過當年的沉香子,她並未依言告別。多年的靈犀相處,讓他們像兩個放置在一起的泥人,一個若傾身欲倒,另一個總有知覺。姽嫿嗅到了危險,黑暗中蟄伏的野獸氣息,紫顏深藏多年的隱秘,如香氣渺茫不可捉摸,卻越來越濃厚。
紫顏瞥了一眼上茶的尹心柔,默然無語。姽嫿會意,笑笑地攙起他一隻手,引他進了香綰居的花園裡。尹心柔望了兩人的身影,敏感地蹙眉。
綠蔭叢下,紫顏站在陰影裡,連表情也想隱去似的,緩緩說道:“越來越要靠香藥支撐,我怕來不及……”說了半句,戛然而止。
姽嫿伸手搭在他的腕上,凝思良久,道:“你脈象平穩,不像有事,莫要胡思亂想。”渾若無事地拍他肩頭,“我這些香藥方子,蒹葭師父和皎鏡兩人都看過,你自己也說,靠它們可保太平。爲何近來疑神疑鬼?唔,是不是讓照浪和玉觀樓的傢伙煩了你的心?”
“不提那個。我新調的駐顏水就要成了,此後只需每月爲長生易容一次。你看我是加重藥量,還是再換個方子?”
“何必太拼命,來日方長。”姽嫿黯然心想,不能讓他更爲灰心,嘴角輕輕揚起,“幾時請皎鏡再來一趟京城。”
紫顏盯住她,眼裡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執著。姽嫿拗不過,嘆道:“那就加重分量,依你便是。是藥三分毒,晝夜薰香也非好事,你總要歇一陣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