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聽得一身冷汗,姽嫿又道:“以你熟悉的香料來說吧。譬如沉香辛溫助熱,陰虛火旺者需慎用。乳香辛香走竄,無氣血瘀滯者慎用。生薑辛散燥熱,心勞神耗者慎用。用在薰香時,取少量聞嗅不會致病,若是日積月累下去,積少成多後恰是慢性的毒深入腠理。制香如此,易容用藥也是如此。”
姽嫿回望屋中,那盒要交給紫顏的香,正是解救他嘔心瀝血易容的藥。長生苦了臉叫道:“呀,少爺怎記得那許多規矩?”姽嫿溫婉地道:“像他那般學成了精,不知有多少血汗沒被你見着。你要不想步他後塵,學個半吊子也罷。”
乍聽到姽嫿勸他打退堂鼓,長生愣了一愣,初覺這莫測高深的老闆值得親近,像雪夜裡一樹落梅飄在地上,散落一地淺淺的溫柔。
等花香蒸入沉檀,一味香配好時,天色已然黑了。
姽嫿取了珊瑚色牡丹瓣剔紅盒子,放在長生手裡,諄諄囑咐:“燃香與烹茶相類,香境不僅來自香料本身,也飽含供香人之心意。你須親手爲她薰燃此香,方能品盡香中涵義。切記。”
長生謝過,匆匆捧香出了鋪子,先回紫府交上姽嫿給紫顏的香,又急急叫了一輛翠蓋寶車,往玉觀樓去了。
“鏡心大師不見外客。”拜帖遞進門去,被扔了出來,拒得乾脆。
長生轉念一想,重擬了拜帖,遞到照浪手裡。
新帖子送進去不多時,即有童子領他徑直到了照浪房外。玳瑁燈下清光瑩瑩,迎門即見紅木雕案,上置兩尺高的銅方鼎,旁邊是三扇花梨木鑲百寶圍屏,壁上懸了青綠的古劍。照浪從屏風後現出身來,穿了水紅妝緞袍,似笑非笑地道:“居然是你求見我?”
“帶了一點香給鏡心大師。”長生開門見山地將香盒奉上,面容薰紅了也似,仿若霞生。
照浪揭開盒蓋,“好香。姽嫿配的?”長生見他不由分說就開了盒蓋,按下惱怒的心道:“是。城主可否容我拜見鏡心大師?”照浪的嘴角玩味地翹起,笑道:“想見她,你可記得她長什麼模樣?來人。”
他叫進一個黑衣童子,指了那人對長生道:“把他易容成鏡心的樣子,能有八分相似,我就允你拜會她。”長生朗聲道:“這有何難!”
照浪拿了易容工具來,長生凝然地在素面金盆裡洗淨了手,端詳那童子良久。待他雙手印了蘭膏脂粉,將冰涼的指頭搭在黑衣童子臉上,照浪徑自從長生的香盒裡拈出一星香片,在竹爐裡薰了起來。
長生專心致志,雖嗅見奇香撲鼻,並未擅動,傾力把童子棱角分明的骨相化得柔和。
果然是好香,照浪出神地想,紫顏自去北荒後施術不再特意燃香,卻是氤氳銷骨,遍身潤香環繞。雖不知香料與他易容到底有何關聯,在長生身上或可試得出。
如與春風相遇,黑衣童子漸漸有了麗姬顏色,畫眉霞臉貼嬌鈿,朱脣淺注小桃紅。長生兀自銷魂,移開目光不忍對視。
“點了香,還是不如紫顏有靈氣。”照浪望了桃靨梨腮的童子下斷語。長生毫不氣餒,他從未想過會贏過少爺。照浪看出他眉宇間的認同,嗤地冷笑:“就連這份志氣也差得太遠。你如果沒超越紫顏的勇氣,趁早絕了易容之念,不要再當他的徒弟!”
長生一怔,不知照浪何故生氣,若說是擔心他長生,又無這交情。他收起心事,指了黑衣少年道:“城主答應我的事,可允了?”
照浪點頭,親自領長生往鏡心房裡來。有婦人攔阻,照浪無視掠過,長生不安地跟上,但見翠幕蕙帷拂動,麗人身披鮫絹緩步而出。
“鏡心見過大人。”
照浪素知她聽腳步聲即知來者何人,笑道:“有禮。”
鏡心雪肌雲鬢,一雙瞳暗如黑晶對了長生,“你帶了一味好香,是給我的?”
長生喜道:“是。”心想莫不是心有靈犀,忙把剔紅盒子遞去。鏡心不接,指了香案上的一隻蓮瓣透雕如意紋銀薰爐,道:“那爐子煙氣交飛,據說很是悅目,你去替我爇香。”
長生甘爲驅使,點了香煤撥動爐灰燃起香來。鏡心身邊的婦人虎視眈眈,上茶後始終盯了他的一舉一動,照浪閒坐在短榻的錦簟上,也不喝茶,取了雕几上一支金管羊毫筆漫不經心地把玩。
鏡心摸了桌沿坐下,問:“你叫什麼?”
“長生。”
“好名字。”
長生只覺香爐漸熱,隱約有香氣欲出,忙用銀箸撩動炭灰,俊臉兒炭火一般發燙。不一會兒緩緩有極淡的煙涌出,鏡心問道:“那煙氣是怎樣的?”
“嗯,像抽絲……細如絲縷。咦,這幾個口也冒出煙來,竟像七竅玲瓏的假山石頭,曲繞盤旋,氣勢越發大了。等等,這會兒煙氣宛如晴嵐連綿縹緲,有幾分世外仙山的氣象……呀,可惜。”長生口若懸河說來,忽見煙雲渺然散逸,悵然若失。
又幾縷香菸盈盈提步,自薰爐鏤空的花紋裡走出,顧盼神飛。長生有了精神,續道:“這回的香綺麗妖嬈,無一分是直的,像舞姬歌扇生塵,張袖如雲。”
鏡心噗哧一笑,“如此說來,這煙氣的步子急得很?風過的時候,它又如何迴轉頓挫?”
她笑了,長生心中有如蓮開,洋溢聖潔的喜悅。他耐心端詳煙氣的性情品貌,道:“它走得輕盈,踮了腳飛似的,不若剛纔那縷大家閨秀的莊嚴模樣。”
她輕點螓首,辨析煙熅香沉,說道:“這道香煞費苦心,竟有七氣浮升、六味降沉,香步分了裡外緩急……配香人的心好生多情。”鏡心揚起微笑,像是體會到香料背後的款款深情。
長生震驚地想,這香氣明明剛纔在照浪房裡聞過,爲何她嗅得出諸般層次?直如看見它的人是她,而不是他。
久未開口的照浪忽然笑道:“香步是什麼?”
鏡心道:“香氣襲來自有肥瘦先後,以女兒家作比喻,則乳香清甜如嬌羞小女,水麝輕狂似紅杏遊絲,龍涎雍容如羅衣貴婦,芸香彷彿秋夜懷人,孔雀屏上畫相思……”她伸出細葦般的柔荑,遞到長生面前,“帶我去摸摸煙氣。”
長生聽她妙語解香,將旖旎閨情大方說來,神魂一蕩,牽她的手至薰爐邊。
薄煙曼行指上,香霧卷繞,鏡心斂黛沉吟:“這道香品裡最性急的是鬱金,玉步飛移如光影,瞬間透入鼻端。次之降真、零陵,如鶴翅燕羽遙遙飛來,後發卻先至。再慢些兒的是薔薇花和桔柚,像是紅蘭花岸接了水天一線,茫茫香氣隨波而來,也風光得緊。馬牙、茅香、甘鬆、白檀又緩些,最嫺靜似水的是沉香,若說他人都遠行去了,獨她一個倚窗憑欄倦梳妝,任它明月高樓翠袂生寒……”
照浪點頭,“不枉姽嫿辛苦一場。”
長生癡癡望了薰爐輕煙,她像活生生的煙縷,衝破了世俗藩籬,不,根本就不曾有規矩束縛過她,鏡心的六感從一開始就直抵本質。
“我終於明白,爲什麼你竟是易容師。”長生喃喃地道。
鏡心道:“盲眼人瞎的是眼,不是心。易人容顏,心靈手巧就已足夠。”此話如仙綸玉音,長生不住點頭,心下微嘆,這等蘭心慧質的女子若能睜開雙眼,該是何等澈亮。
她與他不一樣。盲眼於她不是溺水無救,而是自然的生存之境,她如魚得水悠遊暢快。她看不見,卻比任何人明瞭天地萬物的情意。
“讓我看看你。”
鏡心說的看是用雙手撫摩頭面,當她的柔荑觸過長生的臉,他一顆心幾欲跳出胸腔去。如桃花沾面,纖軟的手指如在他心上舞蹈,長生只感旖旎香旋,差點無法呼吸。
“你閉上眼,再看一遍我的模樣。”鏡心含笑說道。
婦人在旁急急阻止,照浪冷冷擋住,道:“既是你家主子的意願,站一邊去,休得羅嗦。”長生暗暗感激,心如鹿撞地擰了衣角,慢慢移手向上。
閉上雙眼,摸到她香腮如脂,他彷彿從心裡看清她的模樣,柔如水,堅如冰,渺如煙。指下能感受她的絕豔,摩娑時如撫金玉,怕有絲毫的閃失。及收手的那一刻,長生已將雪膚的絲滑觸感印在心底,綢緞般包起一層珍貴的回憶。
“你來,不是爲了單單燃這一爐香。”鏡心在他睜眼後笑道。
長生口舌打結,半晌才紅了臉道:“我想代我家少爺與大師比試,雖然我的易容術遠不及你。”
“你是紫顏的弟子。”鏡心沉吟,照浪留意到她的躊躇,擡眼望去,見她悠然一笑,“好,與你較量也是一樣。”
“不,不。我和你比一定輸得難看,只是輸也有益,這才冒昧請大師出手。”長生慌不迭地搖手,“我初學易容,少爺的本事千倍於我,別讓我砸了他的招牌。將來我再求少爺,請他到玉觀樓就是。”
“你是你,他是他。兩個人的易容術無論多麼相似,總有微末不同,你看過森羅、萬象兩人就知端的。”她這一說,似是對長生青眼有加,他心花怒放,恨不得衝回紫府學盡了易容術,與鏡心真正比試一回。
不留任何遺憾。
一時間,他突然察覺了易容術對他的意義。不僅是修補他殘缺面容的工具,而是感受世間悲喜的心眼,體悟宇宙天理的靈性,讓他能和鏡心於同一天地馳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