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撤了?”司空寒燈問剛回來的探子,得到肯定的答案後,滿意地倚在欄杆上,默默地掃了一眼城外,空曠寂寥如斯,彷彿一切都依然安靜入睡。城中隱隱有打更的聲音傳來,已經卯時了,再過不久,天就該亮了,他吩咐下,留三隊人與他在此守着,其餘的人隨夏丘節回莊,並派人通告回傾和嶽隱鬆,即刻回莊與夏丘節匯合,今日城中恐怕會有些亂子,不必要留下的人都回去,也方便調度。
武元山莊中,此刻早一亂做一團。
“快找大夫過來。”韻雅將渾身披血的墨印平置於牀上,望着一牀錦被,不爲他蓋上怕他受了涼,爲他蓋上又擔心碰到他的傷口,擡眼望見他面白脣青的模樣,心中一怵,急道,“多叫幾個大夫來,要快!”
葉七娘守在莊子裡面,一見他們回來,便已經讓人去叫公羊茂過來了。她比韻雅見多了傷病,雖然心中也是着急,卻相對鎮靜了一些,先吩咐了去請公羊茂,又讓人去燒熱水,把東西都準備好了,在一邊安慰韻雅。
一方素帕,輕輕拭去墨印額上滲出的冷汗與脣邊殘留的血跡,指拂過他蒼白若死的臉頰,寒意透過指尖點點透入韻雅的心頭,心中的痛,無以復加。默默地扣住他的手,指掌間盡是冰冷,指間的溫度,相互傳遞着,她低頭看他,目光中情意繾綣,絲絲融入骨血一般,此情此義,不能休。
葉七娘鬆開韻雅,在爐中又加了塊碳火,撥得暖些,想要上前幫忙,卻終於只是默默地陪在一旁,她願爲他傷,爲他死,而終究不能,卻,只能無言相伴。
房間裡,暖氣氤氳,深深淺淺的呼吸聲各自起伏,似乎毫不相干,卻其實有千絲萬縷說不清,道不明的糾纏,有的人,掙扎一生,也不能逃。
暖爐裡不時“劈啪”地炸開幾點火星,是這個地方唯一的聲響。
直到,一聲怒喊——
“那小子又怎麼了?這麼急急忙忙找我來,我都說了,他的事情,不讓我管,我便再也不管他是了……”隨着話音,一道鐵灰色的人影快如閃電,一晃眼便閃入房中,話音剛落,人便已經立在牀邊上,手搭上墨印的手腕。
葉七娘將韻雅拉到一邊,低聲道:“這位是公羊茂茂先生,有他在,公子定不會有事的。”說着,將一杯早泡好的茶水遞到她手中,“不要掛心了,會沒事的。”
韻雅也不說話,只是端着那杯茶,便望着墨印發呆,七娘也只好嘆口氣,站在一邊陪着。
房中依然僅有起伏的呼吸聲和暖爐裡頭炭火炸裂的聲響,如此僵持了半晌,公羊茂眉頭不見舒展,只是搭了搭脈,又鬆開,自顧自冥想了一陣,復又搭上他的手腕,如此反覆三四番,忽問道:“他究竟受了幾處的傷?”
“心口處偏右處一處刀傷,左肩上一記箭傷,就這兩處。”韻雅一路上細細地將他的傷口看了一番,此時,不假思索地接上話。
公羊茂捋了捋鬍子,眉頭更深地擰起來,搖搖頭,喃喃道:“不應該啊……”又搭了一會脈,接着問:“那他近期,可是動過武功和內力了?”
韻雅點頭。
“哼,就他那破身子……現在更不用想要捱過這兩處傷了!”公羊茂冷哼一聲,作勢要走,剛剛走到門口,見韻雅和葉七娘都愣着,喝道,“你們兩愣着做什麼!還不快將他衣裳解下來,難道要他血都流盡了才樂意嗎?”
“我們?”
公羊茂扭頭向葉七娘瞪去。
韻雅倒是不多想什麼,隨口應了聲:“好。”便放下手中的茶杯,旁若無人的走到牀邊,先解下腰帶,泠泠地沾滿了血跡,她不多看一眼,隨手便丟在了地上。之後,小心地揭開外袍,血溼重衣,外袍和裡面的中衣緊緊地帖到了一起。她一手按住裡面的中衣,一手輕輕地扯着外袍,緩緩地將衣角分扯開來,不時地擡頭看了看墨印,惟恐再次傷到了他的傷處。
“七丫頭,你去把熱水送來吧!”公羊茂看了一眼一邊面紅耳赤的葉七娘,通情達理道。
如蒙大赦,葉七娘應了一聲,急急地往門外退去。
牀邊,韻雅還在擺弄着,她已將他的外袍褪下,往下的中衣更是與稍稍乾硬了的血黏在一處,不少正和傷口緊緊地向吸在了一起。韻雅頭也不回,淡淡地道:“給我剪刀,和一些水。”
公羊茂被她的專注所感動,就是葉七娘那樣的女子都不能臉不紅心不跳地來處理這些傷口,這個小姑娘竟然能這麼專注於此事而無雜念,他呵呵一笑,將剪刀和水壺遞了上去。
韻雅一一接過,將中衣容易褪下的地方剪開,卻了一部分衣物,還餘着一些,她一和傷口周圍的血肉緊緊相接在一起的布她尚不敢動手,擡指輕輕地觸着那些布,布上的血已經微微發乾,成了暗紅色,她動了動那塊布,墨印的身子似乎微微抽了一下,她一咬牙,撫着他的胸口,溫聲道:“你忍忍,這回會有些疼。”說着,將水淋在布上,揭開一點布,再淋上一些水,再揭開,再淋水,如此反覆,才緩緩地將布揭了下來。
葉七娘將熱水送時,墨印上衣已被盡數除去,公羊茂將一牀錦被小心地蓋在他身上,也在一旁不敢在碰他。
公羊茂指了指牀頭擱盆子的架子,讓葉七娘將盆子架上去。自己點了一支蠟燭,洗淨了手,看了眼扶着牀站在一邊的韻雅,嘆了口氣,道:“小姑娘,你還是到外面等着吧!”
無聲地搖了搖頭,韻雅眼也不擡,只望着墨印,惟恐一轉眼間,流年暗換,二人滄海桑田。
於是,公羊茂也不再理睬她,從醫箱中找出了幾瓶藥,一字排開放在桌子上,取了一柄小刀,用一塊乾淨的白布擦拭了一遍,又拿着在火上烤了烤。火舌舔舐着刀刃,讓人看得心驚,韻雅心中一戰,卻不表露出來,還是扶着牀頭,穩穩地站着。
公羊茂下刀的速度很快,銀光一閃而過,而刀刃已經去盡了傷口上殘破的碎肉,血又涌出來,他眼疾手快,將一塊布丟給韻雅,韻雅忙接過,去拭傷口上不斷涌出的血。公羊茂也不看她,只轉身將幾個小瓶裡的藥混合到一起,待到血止住了,將藥塗抹在他傷口上,扯過一道繃帶,將傷口繞上。
目光落在墨印肩上的那一處箭傷上,伸手在他肩上丈了丈,抵着傷口幾寸的地方一摸,輕輕鬆了口氣,道:“幸好沒有傷到經脈。”說着,向韻雅擺擺手:“小姑娘往邊上站一站,拔箭的時候,可是會見血的哦。”這一個已經血淋淋了,要是在弄暈一個,他不焦頭爛額了!
“先生只管動手,不必管我。”韻雅淡淡地道,下意識地避開了公羊茂的操作範圍,不妨礙了他。
公羊茂又丟一塊布給她:“好吧好吧!你就站着,一會我拔箭,你用這塊布把他的血給堵住,就象這樣,”他拿了另一塊布往自己身上比畫了一番,瞅她,“看明白沒?”說着,也不理她究竟是明白不明白,用布裹住箭,使力一抽,箭頭離肩,果然帶出了一串血標,灑在帳子上。墨印的身子隨着他一抽微微被帶起,又如紙偶般無聲無息的落回牀榻上,一痛下,臉色只更加慘白,脣色也由青白轉做了青紫色。
血噴涌出來,韻雅看得心驚,將布覆到他肩頭上,鮮紅的血卻又慢慢地一層層攀上雪白的布。
雪白,血紅,觸目心驚。
卻不料公羊茂欣喜地低呼一聲:“想不到那幫賊小子竟然是正人君子,這箭上竟然沒有淬毒!”說着,將一瓶藥敷到墨印肩上,用繃帶纏好。掏了顆黑色的丸子喂入他嘴裡,吩咐韻雅:“給他蓋好被子,不要着涼了,這些藥,你每天給他換一次,用不完的,就都送給你了。”說着收拾了藥箱便要走。到了門口,忽然又頓了下腳步,道:“你不用擔心,這小子死不了了,晚點我讓七丫頭給送藥來。”話剛說完,鐵灰色的人影一閃便不見了。
韻雅趴在牀邊上看墨印,他清瘦的身子陷在一牀錦被中更顯單薄,許是剛剛的那個藥丸起了作用,面色依然蒼白,雙脣透明無色,卻已不見方纔灰敗之象。
她略鬆了口氣,在他身邊趴了下來,將臉埋在他的被中,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