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覺寺的鐘聲一如當年, 任時光暗換流年,這鐘聲,一如既往的悠揚着, 直如不知這世上, 多少滄海桑田的變更, 斗轉星移的變換。
一樣的亭臺樓閣, 不同的是今時的陽光, 別於昔日。
一樣的滿池風荷,不同的是當初的碧水,已經流失。
相隔兩地時, 心心念唸的人此時就在身邊,只是, 離得太遠的人, 忽然近了, 就好像從黑暗中走來,不能習慣光明, 那種感覺,偏偏讓人更不好受。
他們坐得很近。
可是,陽光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遠。
一些人,一些事,也許在剛剛分離的時候, 還是很近的, 可是, 隨着時間, 有誰能保證, 我們還能相遇?有誰能保證,所謂永遠, 不是迢迢無期的相離?有誰能保證,若能再見,相遇的時候,我們,都還是原來的我們?
大概,所有的分離,終是,人成各,今非昨……
所以,害怕分離,怕的不是分離本身,而是分離之後,再見的時候,彼此都不再是互相熟悉的對方……
但是,他們必須要分離。
因爲曾經聚過,聚了,就必定是要散的,就像——生,就註定得死一樣。
風動夏荷,冷香四處。
那荷是木弦曾經親手打理的,縱然現在不得空,也是有專人照看着那荷花,已經臨近秋天了,滿池荷花卻還開得正好。
沏茶的水,是荷上收集的荷露。
“看多了鳳閣龍樓,倒更喜歡這伴着青燈古佛的日子。”木弦微微嘆息,一入宮門,多少事,身不由己,多少人,只成陌路……
“這荷花——是她愛的吧?”墨印淺嘗杯中的茶,嗅得冷香。
木弦笑了笑,點頭,望向荷池,日下,荷花正豔,滿眼映日荷花,彷彿她巧笑倩兮的姣好容顏,他脣邊含笑,溫柔多情。忽而回頭:“你與慕容姑娘好事已經成了吧?”說着,輕輕擊掌,身邊即便有人送上來一隻錦盒,木弦接過盒子,雙手託着,放到墨印面前,笑了笑:“你也不曾送喜帖給我,這禮,我今日才補上,可不是我的錯。”
墨印也不推,將錦盒移到手邊,卻不着急打開來看,反問木弦,和晴嵐什麼時候能成了姻緣,說笑着,要備上一份與旁人不同的禮送上。
一張大理石桌。
半塊青銅虎像。
“這是什麼意思?”木弦微微擰起眉頭,這符,他識得的,分明是武元山莊衆人調遣的虎符。
墨印將它一推,送到木弦面前:“這東西,你該認得的。”硬將虎符塞入他手中,笑道:“武元山莊本也是你的,我只不過是代你保管了這麼些時日,現在也該物歸原主了。不過,莊子裡頭,都是過慣了逍遙日子的人,若是要他們恪守宮中禮儀,是不大可能的,所以,要是有人不樂意還待在那裡,希望你讓他們離開。。”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是這樣嗎?木弦目光微微一暗,因爲這樣,他疑,他驚,他懼,他迫不及待地要抽身離開?
竟原來,一道宮門,已經遠過千山萬水。
這石桌,還是當年他二人相遇時候,烹茶賞荷,讀書下酒時候相伴他二人的那一張。
只是無奈,物是人非。
一日,兩日……
一月,兩月……
一年,兩年……
難道他真還天真的以爲,一切一如當初嗎?
不,他不會,他也不會。
所以,他交付了所有。
所以,他接過了他交付的。
墨印低低幾聲輕咳,喝了口茶壓下,笑道:“你不必推,也算得是我給你和趙姑娘的禮物罷。”他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看他猶豫間,墨印遞出一句話,堵了他的口,也給了他臺階下。
木弦鬆開手,將虎符放回桌上,沒有推回去,也沒有緊緊握在手中。
兩人都是捧着茶杯,久久沒人說話。
茶水涼了。
涼了的茶水被喝了去。
終於再沒有藉口抱着茶杯了,兩人才一道將茶杯放下。
沒說的話,依然還是要說出口,說了難受,不說也是難受,難受,是因爲即將離別,說了,也要離別,不說,也要離別。
既然都是離別,倒不如爲相逢留個存想……
“好,我收下。如若日後,你還到幷州去,武元山莊那地方,依然是你的。我收的是虎符,而不是地契。”
墨印回去的時候,天色已經很晚了,可點墨閣裡頭還是一片忙碌的樣子。隨手將木弦送的錦盒遞到身邊的人手上,匆匆向司空寒燈所在的房間趕去。
木弦已經調遣了宮中數十名御醫前來,若是他沒有看過他的傷口,大概,他有理由相信,司空不會死,有這麼些人在他牀頭忙碌着,他沒有理由死的。
可是,他看過了他的傷口,腰腹間有一處傷,貫穿了小腹,兩道箭傷,都離心臟極爲接近,箭上有反鉤,他之前自己拔出了一箭,極有可能那一箭已經傷到心肺。他身體底子好,硬是強撐着將箭射到對方那頭領身上,可是,卻因爲執意要做此事,恐怕把治療的時間耽誤了不少,活着的希望,也是少了。
他站在司空寒燈的房門口,忽然不敢進去。
他的牀頭,他看見御醫們依舊忙碌着,守着他,而他看不見的呢?是不是,還有牛頭馬面,牽引着繩索,算計着如何帶走他?
目光在屋子裡頭轉了一圈,竟發現蕭若水不在屋子裡頭。
爲什麼呢?這樣的時候,她就安心不守在他身邊嗎?墨印轉身走開,擔心蕭若水出意外,四下走走,要找人。
庭中。
小桌小椅,小酒小菜。
“你不進去裡頭看看?”韻雅試探地問了問坐在她對面的蕭若水。
“我給你講個故事。”若水答非所問,“以前,有一隻猴子和一隻烏龜成了朋友,他們相互邀請對方到自己的世界去做客。第一天,烏龜給了猴子一顆丹藥,猴子含着丹藥,要跟着烏龜到水中去了,他看到一路上,有一些魚蝦敲鑼打鼓,很是熱鬧,就問烏龜怎麼回事。烏龜是,那是因爲水裡死了魚蝦,他們敲鑼打鼓恭賀那逝去的魚蝦昇天。第二天,烏龜跟着猴子來岸上,看到岸上有一羣人哭哭啼啼的,他就問猴子,發生了什麼事情。猴子說那是死了人,大家覺得悲傷。你猜烏龜怎麼說?”
“怎麼說?”
“烏龜很生氣,他說,生命本來就是上天賦予的,當上天要取走人的生命的時候,爲什麼要哭鬧不止呢?應該痛痛快快地將生命交換,並且感激,讓我們活了這一回。”
蕭若水夾起一塊豆腐,放入面前的碗裡,笑了笑:“所以,我進去做什麼呢?他若是要死,我進去,他就能活下來嗎?他若是不死,我進不進去,又有什麼干係呢?至少他活過了,便好了。”說着,低下頭吃起碗中的那塊豆腐。
她吃得很慢,但是,看得出來,她很喜歡這豆腐,因爲她吃得很開心。
韻雅有些吃驚,裡頭的人,分明成了那個樣子,她竟然能這麼輕鬆地說着他的生死,她是當真無所謂生死的嗎?好吧,她是那隻豁達的烏龜,可是她不過是世俗之人,看不透那麼許多的。擡頭看了看天空,月上中天,天色已經不早了……
“你不吃飯嗎?”蕭若水看了她一眼,爲她夾了幾片筍片,忽然瞭然一笑,逗她,“在想着什麼人吧?”
想着人,那是自然了,想夜深了,爲何庭院空空,斯人何處?想此時此刻,他在哪裡,是否熱了涼了。她細細的想着,默默的牽掛着,越想卻越覺得心中溫暖,臉上不覺浮出一絲笑意。
墨印找到她們的時候,蕭若水在吃最後一塊豆腐,而韻雅在一邊把玩着餐具。
剛剛還說不去看司空寒燈的蕭若水看了墨印來,笑嘻嘻地看了韻雅一眼,匆忙起身說:“我先走了,去看看他。”說着,邊走開,邊特意看了韻雅一眼,別有深意的一笑。
夏夜裡,難的有微涼的晚風。
風裡頭,隱隱的有花的香氣。
“你衣上薰了香嗎?”墨印扶着桌子坐下。
韻雅擡起衣袖,低頭嗅了嗅,搖頭:“沒有的。”她自小在草原上長大,身上自小便是沾染遍了馬汗牛糞的味道,哪裡有心學閨中女子將衣上染遍香粉?
說着,擡起頭,抽了抽鼻子,雖說沒有薰香,可是自己身上卻又確實是有一股子的花香,什麼花?又抽了抽鼻子,使勁的聞了聞:“好像是……梅吧……”話一出口,又覺得不對,莫說這水沚居中的花木都給她移得差不多了,就是這夏季,也斷斷是不會有梅花的,所以,必然不可能是路過梅邊沾染了梅香,那麼,這香氣是怎麼來的呢?
月光落在她身邊的人身上,回首間,驚駭於他蒼白髮青的面色。
是……是那花香嗎?
韻雅慌忙起身,幾步退開,離他到幾丈之外。
“怎麼了?”墨印將身子倚靠到石桌上,微微將臉側開,問急忙退開的韻雅。
“我身上有花香,你受不得香氣的。”
花香?及她提起,他才發覺,那滿襟的香氣竟沒有增加他身上的痛楚。“我沒覺得怎麼……”話沒說完,竟背過身去,掩脣壓抑地輕聲咳嗽。
韻雅回身看向他,隨即也以手掩住了脣,壓制住即將溢出脣邊的驚呼。
月光將他的手鍍得蒼白。
而那蒼白的手上,手心手背,分明都是一片濡溼。
潔白的月光,在他的指掌間,盡成血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