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丘節已動身往江南兩日之久;嶽隱鬆自那日出外布糧之後,也是幾日沒有在莊子裡出現過;司空寒燈時不時的,依然到城中四處走走,查看各處的情況;葉七娘幾日前,從嶽隱鬆去了,爲的是幫着安撫百姓。
如此一來,武元山莊中,剩下的,只有義堂堂主回傾和墨印兩人了。
簾幕低垂,燭光無聲的跳動,勾出桌案旁那人蒼白消瘦的側臉。
纔不過幾日,那人卻似乎一夜間,瘦了,倦了,憔悴了。
面前攤着一份卷宗,可是卻讀不下去半個字,握着筆的手微微顫抖着,針扎般的疼痛蔓延了全身,可他只是咬緊了牙,顫抖着手,幾個字緩緩地落在紙上,那僵硬的筆畫,也是可以看出寫這幾個字的勉強。
那日醒來,便已經回到了武元山莊。
他心中一陣歡喜,以爲是她,以爲她依然放不下他,將他送了回來,細問之下,才知道,帶他回來的人,是剛剛入莊子的“虎山五毒”五個兄弟。
而她,那日匆匆趕回來,收拾了行囊便要離開,山莊裡的人看她面生,去接墨印回莊,卻獨自一人回來,衣襟落滿血色,問她事情原由,她卻不答話,只愣愣地看着前方。
葉七娘問了幾番,卻都不出個所以然來,看着她衣上的血跡,又想着墨印不見蹤跡,心中冰冷,竟疑心是她加害於他,動手將她囚禁了起來,直到今日。
失望再一次涌上心頭。
他想見到她,而她卻沒有出現,只是因爲這樣,而失望。
他知,她怒,她怨,都是因爲他,而他,無可辯駁的,畢竟還是傷了她。
那段時間,她一直沒有出現,他記得,只是他獨自在鋪天蓋地的失望中,一次次又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清醒的時候,他刻意的忽略關於她的細節,日日忙於事務,刻意不去想,她被禁在這山莊的某個角落,也刻意遺忘身邊沒有她的溫暖,沒有她的氣息,沒有她的懷抱,那種深入骨髓的寂寞與寒冷。
如果不將她留在莊中,興許她出外會遇到什麼危險的!
可是,在沒有遇到他之前,她不都是一個人來去的嗎?他自嘲地笑笑,這都是自欺欺人,他只是害怕,害怕她就這麼走了,跑了,離開了。
如果離開了,她,會讓他找到她嗎?
耳邊忽然隱隱響起這樣一段對話——
“如果你不見了,我一定會找你,如果這輩子找不到你,下輩子也一定要找到你……”
“我也會去找你,下輩子找不到你,下下輩子,下下下輩子,我也一定會找到你的!”
脣邊掛出一絲笑意,將桌上的東西都整理好了,喚來了一名小廝,讓他把幾分卷宗分別交給四位堂主,吩咐他將司空寒燈回到山莊,讓回傾負責外邊的巡視,並讓嶽隱鬆到江南助夏丘節運糧,而葉七娘依然留在原處。
一些事情告一段落,也就代表着,另一些事情被擺上了桌面,不能再自欺欺人地不肯面對。
撐着椅子站起身子,眼前又是驀然一黑。
扶着椅背站着,待得眼前又復清明,才緩緩向外走去。
不管你是否原諒我,我都不能不去爭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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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元山莊最靠北邊的一角。
冬雪遍地,卻偏偏這個角落依舊染着豔麗的紅色,直如落在雪地上的一大片火紅的祥雲。
她倚在窗邊,看窗外落花如雪。
陰暗的屋子,忽然射進一道亮光。
韻雅依舊倚在窗邊,連頭也不擡一下。
盤子輕輕放在桌子上的聲音,之後是一聲輕輕的嘆息,中午送來的膳食,絲毫沒有被動過的痕跡,依舊是好端端地放在桌上,天氣寒冷,一些湯湯水水竟結了薄薄的冰。
“阿利雅,爲什麼不吃飯?”墨印向窗的方向走去,溫聲道。
那個人眼也不擡,依舊看着窗外。
他上前幾步,輕輕拉過她的手:“來,聽話,多少吃一點。”
墨印盛了碗雞湯擺在韻雅面前:“天氣涼,先喝點湯暖暖身子。”
說着,將勺子塞到她手裡,指掌相觸,她這才發現,他的手一如那日,冰冷若死。那日她就將他丟在冰天雪地裡,不知道後來他是怎麼回來的?她不禁擡頭看向他,幾日間,他瘦了,憔悴了,臉色越顯慘白,卻是那對眸子,越發的漆黑明亮,似乎是他傾注生命點着的燈一般,是他身上唯一有生氣的地方。
他忽然背過身去,擡起左手,掩脣低低幾聲咳嗽,卻硬是讓他把聲音給壓抑到最小。
絲絲心疼涌了上來,他還傷着,還病着,就拖着這身子便找她來了……她忽然想要說點什麼,可,愛與怨交加在一起,一時間又不知道該如何待他,猶豫着,終於沒有開口,將頭又低了下去。
“阿利雅,你,你還在怪我,是不是?”墨印深深吸了口氣,平復了喘息,“對不起,可,可那時侯實在沒有辦法,我……”他拿眼睛偷偷瞄她,卻發現她一直低着頭,眼睛也不擡一下,心不禁又涼了一半。
“算了,不說這些了,你也幾天沒有吃東西,還是先吃飯吧。”他輕輕一嘆,左手隱在背後,用右手小心翼翼地又給她盛了飯,遞了過去。
她沒有去接過,他的手就這樣僵在半空中。
門外的梅花香氣從敞開的窗子飄了進來,清雅的淡香,竟令他一陣眩暈,差點拿不穩手中的瓷碗,忙將碗擺到她面前去,防止自己一失手把碗給打了。
隱約間,可以感覺他的狼狽,她擡頭,發現他的臉色竟然比剛剛更蒼白了幾分,連脣也是透明無色的,眉心微顰,似乎咬牙忍着什麼痛楚。
心頭微微一顫。
“一起吃吧。”不經思索的,脫口而出,她慌忙又低下了頭。
他心中一暖,應了聲好,拿起筷子,卻只是不斷地爲她夾菜,自己一口也不吃。
其實不是不願意吃,只是吃不下,這幾日,所食之物,幾乎都是一點不剩地給嘔了出來,吃不下,他便索性不吃,竟也不覺得怎麼,靠清茶度日,竟然也這麼過來了三兩天。
忽然,一塊豆腐放到他面前的空碗裡頭。
他擡頭看向韻雅,而她卻依舊低着頭,似乎什麼事情也未曾發生。
脣邊掛起一絲苦笑,不願意拂了她的意,只好拿起筷子,將那塊豆腐慢慢的吃下去。
終於將那豆腐吞下去,卻忽然一陣反胃,腹中一陣絞痛,他站起身子,還來不及向韻雅說一聲,便疾步向門外走去。
蒼白的手指緊緊的抓住院子裡樹幹,指甲幾乎要鑲嵌進樹幹之中,他一手扶住樹,一手用力按住自己的腹部,微微弓下腰,剛剛吃下的豆腐,和以前一樣,一點不剩的,又盡數給嘔了出來。
他勉強站直了身子,寒風拂過,扯動衣袂飛揚,青色的衣袖在風中竟飛出一道血色的弧線,幾片落梅無聲地落到他的肩上。
梅香縈繞着樹下那長身玉立的人影,那人影不可抑制地輕輕顫抖着。
他手上赫然有血,血色蜿蜒,在他袖上勾勒出豔麗而詭異的線條,左邊的衣袖上的血跡似乎舊些,稍稍暗紅。他剛剛用單手彆扭爲她盛飯,她本還不覺得什麼,現在明白了,他只是要隱去他的左手,隱去他左手衣袖上的那抹血色。
一隻手,一隻溫暖綿柔的手無聲的繞上他的手臂,將他扶住,另一隻手環在他的腰間,支起他的身子:“先進屋子裡去吧,外面太涼。”
他回望了她一眼,她的眼中,依然漫漫的關切,一如從前,心中一震,喉間一口熱血竟涌了上來,不可止歇。
血滴落地上,血色殷紅,暗夜中,在地上渲染詭異的豔麗。
韻雅一聲驚呼,用力撐住他無力的身子,眸中聚起一層水舞,卻甩甩頭,將那一片水色朦朧拋卻,邊扶着他,邊喊門外守衛的人,讓他們叫人去。
血,順着蒼白修長的手蜿蜒而下。
他擡手掩住脣,卻無奈單瘦的手掌,遮掩不住那一股股向外奔流的紅色。
無力再說出一個字,他只能騰出一隻手,輕輕地拍了拍韻雅的肩,示意她不要擔心。
靜謐的夜裡,清晰的聽到“滴答滴答”的聲音。
血色,從他脣邊跌落。
階下,落梅凌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