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三日, 武元山莊張燈結綵,裡裡外外,都被修飾了一番, 各色彩絲錦綢裝點門面, 紅色的綢緞簪成大朵的花, 高懸屋裡屋外, 大紅的喜字, 從大門開始,一路貼進了山莊裡頭的房間大堂。
光是看着光景,就熱鬧非凡了。
但, 更熱鬧的,還有來來往往的人羣——武元山莊的人本來就多, 千把人進進出出, 已經很熱鬧了, 幷州城裡,也是有一些商號一些官員, 平日裡與點墨閣有來往的,這樣的熱鬧,哪裡能不湊?再加上也是爲了湊熱鬧而來的尋常老百姓——武元山莊可是少有的門庭若市。
外頭熱鬧着,而內院則顯得安靜了一些。
“時間要到了,你準備一下。”司空寒燈敲了敲門, 將門推開, 他不喜歡於賓客中周旋, 夏丘節統管山莊, 與人接觸多了, 八面玲瓏,這種場面, 他對付是再好不過的;葉七娘心思細緻,忙裡忙外的,裡裡外外的協調,也非她不可;餘下的嶽隱鬆和回傾爲人豪爽,酒量也極佳,在外面陪着客人喝酒,不讓客人有被忽視的感覺。扣除他們,司空寒燈實在在那樣的場合裡呆不下去,甘願退回後院,等着陪着新郎官迎親去。
墨印起身,理了理自己的衣裳,一身紅衣,穿來還真不習慣,他暗裡嘆了口氣,這樣一身奇怪的衣裳,居然還要穿着出去給大夥看,還要出去在街上溜一圈,實在……
“公子,快些,不要誤了時辰!”外頭招呼車馬的小廝邊喊着跑進來,看到司空寒燈站在墨印門外,又轉向司空寒燈,“司空堂主,公子他是收拾好了沒,那人都等着了。”說着,向屋子裡張望。
墨印尷尬地清咳幾聲,扶門站着,說:“成了,走吧。”
小廝一眼便看得想要笑出來,鮮少見公子穿得這般紅豔,現在忽然看着,覺得彆扭,一時忍不住,咧開了嘴來,察覺到不該,忙機靈地一改笑容,躬了躬身子,笑吟吟道:“公子大喜。”
司空寒燈看着也想發笑,可是終於是忍下來,看那小廝在旁賣弄,只拿眼看墨印的表情。
被他們兩人看得不自在,不知道是喜服太紅豔,映的,還是怎麼的,他們二人竟都在墨印臉頰上看到一抹異樣的紅暈。
城郊的一處小屋。
蕭若水看着在牀榻上勉強坐着,卻明顯極不安穩的韻雅,心裡偷偷發笑,這姑娘昨夜來了她這小屋,照例假着一夜哭哭啼啼,梳妝打扮,可今早天剛剛亮一些,也不顧的要不要在啼哭了,左顧右盼,就怕着接親的隊伍不來。
“好啦,小雅,可以起來了。”若水將韻雅扶起來,把衣裳頭髮都整理好了,細細祥瑞一番,拉着她的手,面向屋子的南面立着,右邊,跟着了大嬸,若水也不知道是他們是從哪裡找來的,若水家裡的女隨穿好黑白相間的外衣,站在韻雅身後。
安撫地拍拍韻雅的肩,若水朝她一笑,盈盈走到門外,迎接來接親的隊伍。
門外,已經停了各種各樣的車子。敲鑼打鼓,好不熱鬧,大串的鞭炮,一路行來放得紅紅火火,跟着鬧騰的小孩子也把手裡的小鞭炮丟着玩耍,眼巴巴地看着他們,等着一會搶銅錢。
新郎乘坐的黑色墨車上,一名紅衣男子探出身子,一躍下車來,司空寒燈下了馬,將繮繩交給一邊的幾名小廝,引着墨印到蕭若水面前。
蕭若水的目光一直是落在司空寒燈身上的,直到墨印到了身前,才微微一福身,將二人讓入屋裡頭去,身後,頓時擂鼓大作,爆竹聲熱鬧極了。
這屋子不大,是司空寒燈爲蕭若水找的在山莊外的房子。
廳堂也是不大的,本該向丈人行稽禮,可是,這裡並不是韻雅的家,婚事方懷仁也並不知道,哪裡去找丈人啊,便是岳母,也是找不到的。
可是,原本在裡屋的韻雅卻從屋子裡走了出來,從懷裡掏出一隻玉管。墨印目光一凝,他認得那隻玉管,九寸的玉質律管,是她母親留給她的遺物,她一向是隨身帶着的。
韻雅小心翼翼地將那支玉管放在上位,轉過身子,靜靜說道:“這就是我娘。”
只此一句,屋子忽然安靜下來,連外面鑼鼓的聲音,也驀然遙遠。
墨印緩緩走上前去,微微垂首,雙膝跪下,神色極爲恭敬,彷彿正是岳母本人居於上座,磕頭至地多時。
之後起身,因爲沒有父母在身邊,其餘的一系列事宜多是從簡了,直接取了一帕紅巾遮上新娘的面目,先由蕭若水執了一面鏡子向彩車裡照了照,傳說有壓邪的作用,接着新娘由着新郎扶着登上彩車,放下幃簾。
墨印接過一邊小廝遞上來的繮繩,駕車行了幾步,車輪行了三週,便停了下來,將繮繩又交換小廝手裡頭,自己登上墨車。
墨車走的快些,而彩車慢行。
蕭若水端了盆水,潑在門口的地上。
送親隊伍一路敲敲打打,很是熱鬧,鄉里的人一路跟着隊伍走,眼見快到武元山莊了,送親者從袋裡掏出大把銅錢、豆子、果子等物什,圍觀的百姓一齊上前哄搶。
新娘下車,踏過一道青布條鋪成的小道。
跨過火盆。
跨過馬鞍。
從此紅紅火火,平平安安……
廳堂上,紅燈高懸,綵綢聯結,衆賓客已經集中到這裡。
新人之間,是一道紅色綢帶,牽絆在兩人之間。
“一拜天地!”
上邪,我欲於君相知。此情此意,天地可表。
“二拜高堂!”
高堂之上,沒有人,只有一管玉管,與一方牌位。
“夫妻對拜!”
一道綢緞,連着兩處牽掛,從此,漫卷相思,終有寄處……
新房裡,只有她一個人,紅巾遮蓋下,滿目的紅豔。
忽聽見一陣極輕卻極慢的腳步聲,有人推門進來。
Wшw☢TTKдN☢co 只有一個人,若是墨印,定然是跟着一羣前來鬧新房的人,而進屋子裡的,只有一人,一個人安靜地進屋裡來。
來人低低清咳了幾聲,算是打破沉寂。
這幾聲清咳,她依然認出了來者是誰,一把扯下頭上遮的紅巾,輕輕喚了聲:“哥哥……”
紅燭紅帳打底,映照下,慕容雲洛面色看來不差,雖然還是來了,可是,臉上依然是沒有一絲表情,渾然不像是看着妹妹新婚大喜的模樣。
兩人在一面喜慶中相望着。
一個面色始終沒有改變,一個由驚轉喜,又由喜轉憂。
“你今天來……”韻雅低下頭,絞着手裡的喜帕,囁嚅着。
慕容走到桌邊,一手撐住桌子,看着韻雅的神色,明白她的意思,原來是怕他來攪場子嗎?心中一悶,忍不住掩脣低咳起來,勉強道:“我……咳咳,我不該來……是嗎?”說着,嘲諷地笑起來:“好啊……好啊……你……咳……”咳着,竟差點一口氣岔開。
“你……”韻雅又是一驚,也不顧的什麼生不生氣,他爲什麼要來了,上前,把他扶着坐好,卻發現,一時沒有話說。
半晌,慕容雲洛才止住了咳嗽,從懷中摸出一塊玉來。
韻雅低頭細細一看,竟是當時她送給墨印的那塊梅花玉,只是,那玉上的梅花已被刺得殘破碎裂,接過玉,細細摩挲,玉石背後的字,依舊完好。“這是什麼回事?”
“這是你送他的玉?”
韻雅緊緊握着那塊玉,點頭,沒有答話。
慕容雲洛嘆了口氣,無奈地搖了搖頭:“果然是啊!這三日,你知他都做了些什麼?”
玉被握得有些溫暖了,她搖頭。
他輕輕笑起來:“你自然是不知道的。第一日,他帶着毒傷潛入我房中,尋找這塊玉,卻被發現,無奈下,只能先退了出去,可家丁走後,他卻又冒險返回,繼續翻找,那時,我從林中練功回來,正遇上他,沒有招呼,所以他自己也不知道。”
大概話說得長了,他頓了頓,微微喘息,韻雅忙倒了茶水給他,他卻不喝,接着說:“當日夜裡,他又闖了進來,不惜用江湖中人所不恥的迷煙想要將我迷暈,再行尋找,可是那日,我正好有事外出,正又將他的做法看在眼裡。”
說到這裡,再忍不住咳嗽起來,韻雅把水送到他脣邊,拍了拍他的背,爲他順氣,想起,那天深深插入胸口的那一刀,不禁心驚。雲洛喝了口水,又接着說:“還有這第二天,一大早,竟,”說到這裡,擡頭看了韻雅一眼,竟笑起來,“大早的,他竟扮做夜香郎再潛入方府,午後,又送了一堆的蔬菜水果,藉機進了方府裡來。四次進入方府,我整座的小樓,估計每個地方他都給瞧遍了,怕是外頭的竹林,他也是來來回回地看了幾遍。但夜裡他又來。”
“爲什麼?不是都找不着了嗎?”韻雅追問。
“因爲他知道,既然這些地方都沒有,那麼玉就一定在我身上,所以那晚,他從天黑之後便一直躲在屋檐上,等到確定我在屋裡才又放了迷煙進來,可我沒有睡,在他翻尋我衣物的時候,我將劍架到他頸上。”
“你……”韻雅皺緊眉頭,不禁喊出聲來,聲中顯而易見的責備。
雲洛苦笑,果然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啊!這丫頭,現在就只知道向着夫家了:“放心吧,丫頭,我沒傷他,因爲,在我的劍架上的同時,他的手已經抵上了我傷處。他直接問我要玉,我忽然想要捉弄他,要他求我。他竟真的拉下臉來,管我要這塊玉。”
說完,他擡頭看了韻雅一眼,無奈的笑了笑:“既然,他真的開口求我,我今天,就只能把玉送來了。”說着,把韻雅拉到一邊的椅子上坐下:“還有,今天,我來喝你們一杯喜酒。”
韻雅臉上浮上一絲喜色,這麼說,他是不再反對了嗎?可是,卻是爲什麼呢?
雲洛難得的溫和一笑,要伸手去揉妹妹的頭髮,卻發現,滿頭髮絲盤結精巧,不好把它弄亂了,也想到,她已爲人婦,不再是當然任自己取笑,要自己疼愛保護的小丫頭了,這麼想着,竟也生出來幾分感傷,眼眶不禁微微地有些發紅。
看他這樣,韻雅不禁也垂下頭去,沒有哭嫁,可是,卻是嫁了之後,在新房裡,相對流淚,這……這,聽來有些荒唐!
“小雅,”雲洛拿出她手中的玉,默唸了一遍玉上的字,“小雅,那日,我說的話,究竟是不是胡說,你自己清楚。但是,”他將玉塞回她手裡頭,“但是,或許再沒有這樣的人,可以只爲了一件你的東西,願意做怎麼多,願意放下自尊求人。”
那塊玉,映在一片紅光中,很是溫暖。
人羣進入新房的時候,房子裡只剩下韻雅一個人了。
扯過盤中如意稱,挑落遮在新娘頭上的一方紅巾,她一臉薄羞,擡頭顧盼間,眼波盈盈流轉,紅燈紅帳映得滿臉飛霞。
周邊的人笑着鬧着起鬨。
可是,那鬨笑,卻是能全然不顧的。
咫尺,卻不可能再有天涯的相離,從此,當相依相伴,攜手白頭。
喜娘看了兩個呆呆坐着的人,不禁有些想要發笑,怎地這兩個人,不笑不鬧,也不顧及旁人的哄聲,怎麼下去,這新房,怎麼鬧騰啊!忙給兩人手裡遞上酒杯。
韻雅擡頭,墨印低頭。
兩處心思,恰好相對。
手臂相勾,仰頸,一口將酒喝盡。
這一杯酒,能與你同飲,便是能爛盡肺腑的一杯鳩酒,我,亦會含笑飲下。
邊上的侍女將一柄小刀遞到韻雅手上,小小的刀子,刀刃極薄,看來是極輕極快的,可是,卻是用來做什麼的呢?她迷茫地擡頭看向喜娘。
墨印微微一笑,俯身在她耳邊低生道:“結髮爲夫妻,恩愛兩不疑。”說着,拉過她的手,利索的一刀,斬下自己一縷髮絲,交由她手中,接過刀,含笑看着她將他的發,系在她的髮梢。
擡眼看去,一片喜慶的紅顏。
她撫着自己髮梢上多出了的那一縷青絲。
結髮爲夫妻……
從此,白頭不相離……
人羣散盡,褪盡紅妝。
桌前。
墨印小心地取下韻雅發上各色的飾物,取一柄木梳,一下一下輕輕巧巧地梳直她披散肩頭的青絲。
一絲絲,一縷縷。
數不盡多少青絲,亦數不盡多少相思。
“你也累了一天了,我自己來。”韻雅的手搭上他的手,從他手中取過木梳,整理起自己的發,低斂眉眼,卻滿臉羞紅。
在她身旁坐下,他細細祥瑞身邊的女子,已成鶼鰈。
忽而起身,一握柔荑,牽引着她往帳中行去……
門外是春,帳裡也是春。
洞房花燭夜……
今宵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