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九,重陽節。
大家已經習慣了皇帝路數,只有在各種特殊節日,纔會親自來上朝一遭,散朝後順便賜宴給羣臣。
王淵照常在外邊打完哈欠,來到奉天殿半眯着眼睡覺。
右都御史王璟出列奏報:“刑部主事陳良翰之妻程氏,殺奴婢分其屍藏於木櫃。隔日,又欲殺一婢女,未遂。陳良翰及其妻程氏,已下錦衣衛獄,俱得招供。都察院覆議,認爲程氏窮兇極惡,按律當斬。刑部主事陳良翰縱妻行兇,應奪其官身,發配戍邊!”
包括王淵在內,睡意立即消失無蹤,羣臣都對這個事情感到驚訝。
奴籍也是人,自然有人身權益。
雖然杖殺奴婢的事情,在明代時有發生,而且大多數都不驚動官府。但這個程氏也太兇殘了,居然殺了奴婢還分屍,而且殺上了癮欲殺其他婢女。
朱厚照也有些生氣,說道:“京城重地,天子腳下,居然有殺人分屍之事。準都察院奏,問斬程氏,流放陳良翰!還有,這個刑部主事陳良翰,究竟是誰舉薦的,一併追責到底!”
楊慎的臉色非常難看,因爲這個陳良翰,乃是麗澤會成員,而且是楊慎的四川老鄉。平時挺正直一個人,怎會治家不嚴,放任妻子搞出殺人分屍的事情?
王淵也總算想起來,今年正月十六,他還在畫舫上跟陳良翰一起喝酒賞燈呢。
立即有官員出來背鍋,識人不明,罰俸三月。
禮部尚書劉春隨即出列:“陛下,順天府鄉試已畢,主考王淵、副主考吳一鵬有功,請褒獎之。”
王淵面無表情,不喜不悲。
吳一鵬卻面露喜色,他已經在翰林院熬了好多年,中途還被劉瑾扔去南京吃閒飯,如今總該給一個詹事府職務了吧。
楊廷和、樑儲等人則大皺眉頭,因爲禮部尚書劉春的發言,完全繞過了內閣,他們對此毫不知情!
朱厚照笑嘻嘻說:“是該褒獎。翰林院侍讀學士王淵,升授朝議大夫;翰林院侍講學士吳一鵬,升調南京國子監祭酒。”
吳一鵬猛然探頭,傻傻望着皇帝,一臉的黑人問號。
這位翰林院侍講學士,如果不出意外,只能一輩子留在南京吃閒飯了。誰讓他被楊廷和推薦出來當副考官呢?
“唉!”
楊廷和暗自嘆息一聲,手持笏板有苦難言,皇帝打擊報復起來沒完沒了啊。
今天剛上朝沒多久,楊黨就被罰俸一個,被流放一個,被扔南京一個。
楊一清眼觀鼻,鼻觀心,默然不語。
突然,又有人繞開內閣做事,而且還不是帝黨。禮科右給事中許瀚出列:“陛下,臣彈劾翰林院侍讀學士、順天府鄉試主考官王淵!”
王淵歪着腦袋朝此人看去,搞不明白彈劾自己做什麼。
朱厚照問:“你特意加個順天府鄉試主考,是要彈劾王學士舞弊?”
“非也,”許瀚拱手道,“臣彈劾王學士主考鄉試,出題時,大題、小題各出一半,竟有截搭題、枯窘題出現!鄉試、會試,爲國取士,皆出大題。小題非理學正統,割裂經義,離經叛道,豈可任其爲之?”
朱厚照滿臉微笑,問王淵:“王學士,你有什麼要自辯的?”
王淵辯解道:“陛下,科舉小題,正統朝便已有之,朝廷並未禁絕。既未禁絕,便可爲之,臣不知哪裡有錯。”
許瀚怒道:“王學士,你那道枯窘題,可知坑害了多少士子?”
王淵笑道:“若連《孟子》都背不熟,取之何用?並且,這次順天府鄉試第八十七名,此人雖然忘記了題目出處,但他知道‘螬’字是什麼意思。洋洋兩百言,其文章頗爲不俗,我搜卷的時候也將其補錄了。”
羣臣譁然,感覺王淵就是在亂搞。
哪有忘記題目出處,就因爲文章寫得好,便考試過關做舉人的?
王淵又說:“那些截搭題,我也沒有出無情搭,全都是有請搭,並無任何難度可言。我出小題,只是爲了避免有人死記硬背歷年程墨!”
真有人靠背科舉範文而錄取的,而且爲數還不少,王淵說得也有道理。
許瀚懶得跟王淵扯淡,直接跪下說:“臣請求陛下,從今往後,明令禁止鄉試、會試出小題!”
“臣附議!”又有幾個言官冒出來。
這些言官有個特點,全是弘治十五年、十八年進士。他們的處境非常尷尬,背後靠山早就滾蛋了,劉瑾亂政期間又無法正常升遷,現在想投靠誰也得排隊才行,只能到處彈劾官員邀名求賞。
朱厚照仔細想了想,他不願因爲這點小事,而跟言官們鬧得不愉快,當即說道:“准奏。今後鄉試、會試,不得再出小題。”
言官們非常高興,特別是許瀚,他的建議被皇帝接受,等於又添了一筆政績。
朱厚照又問王淵:“王學士還有什麼好說的?”
王淵本來沒啥好說的,既然皇帝問起,那就多說幾句唄。當即拿着笏板出列:“臣懇求陛下,允許貴州自開鄉試!”
此言一出,羣臣皆驚,全都看向王淵。
捅馬蜂窩了!
首先表示反對的就是楊廷和:“貴州邊僻之地,學校甚少,士子不足。擅開鄉試,則靡費無度,徒耗錢糧而已。”
都御史喬瑛也說:“陛下,貴州自開鄉試,還需謹慎議之。不可因王學士考中狀元,又出自貴州,就讓貴州自行開設鄉試。”
給事中安磐言道:“貴州自有實情。其餘省份,皆有兩位布政使,唯獨貴州只有一位布政使。何也?流官太少,土官太多,遍地土司蠻夷。貴州科舉亦如此,學校幾何?士子幾何?每屆鄉試也就兩千貴州生員應考,有時只有千餘人。爲這千餘人單設鄉試,置上萬士子應考的省份於何地?”
一個又一個官員站出來反對,而且全是出自中榜地區的官員!
南北榜官員反而默不作聲,笑看中榜狗咬狗內鬥。
爲何如此?
因爲大明會試,是按比例錄取的,中榜地區只佔10%。
一旦貴州單獨開科,必定相應增加舉人名額。但貴州舉人名額增加了,中榜進士比例卻不會變,等於將有更多貴州舉人,跟中榜其他省份爭搶進士名額。
而王淵這邊,一個支持者都沒有。
只因貴州十多年沒出進士了,最近的一個貴州進士,還是王淵同學的哥哥詹恩,已經病死了七八年。滿朝文武,只有王淵是貴州人!
王淵手執笏板,微笑不語。
等反對者全都表態之後,他才感嘆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我等皆爲中榜官員,爲何鬧得如此地步?”
安磐冷笑道:“王學士,我等在討論國家大事,請不要分什麼中榜、南榜和北榜。”
王淵覷了此人一眼,朗聲道:“我請問安給事中,你說貴州流官太少、土官太多、遍地蠻夷、士子稀缺,所以纔不適合單開鄉試。是這個意思嗎?”
“難道不是實情?”安磐反問。
王淵又說:“那我請問安給事中,我等爲何要做官?”
安磐義正辭嚴道:“上報君王,下護黎民,爲大明江山社稷耳。”
王淵笑道:“那麼請問,貴州可是大明江山?貴州百姓可是大明子民?”
“自然是的。”安磐哪敢說不是。
王淵喝道:“貴州既是大明江山,你就忍心看着貴州一直爲土司把持嗎?貴州百姓既是大明士子,又爲何稱之爲蠻夷?即便他們不會說漢話,不會寫漢字,難道不應該推行教化嗎?貴州士子爲何稀少?正因爲教化不力所致!越是如此,越應該在貴州開鄉試,讓更多貴州百姓沐浴聖德。等到有一天,貴州蠻夷也能遍佈朝堂,那才能彰顯聖天子之恩!難道,你不願大明朝廷教化貴州蠻夷?你究竟有何居心!”
“我……你……強詞奪理!”安磐被懟得不知如何辯駁。
王淵突然話鋒一轉:“陛下,此人曾陷陛下於不義,請誅之!”
安磐氣憤道:“你血口噴人,我何時陷陛下於不義了?”
王淵質問道:“正德四年,是不是你慫恿陛下追奪恩師誥命?”
全場死寂,無人說話。
不止安磐臉色劇變,另有幾個言官也渾身一哆嗦,就連朱厚照都有些臉色不自然。
劉瑾弄權期間,不但逼走劉健、謝遷等大臣,還要奪去他們的誥命和賞賜。平江伯陳熊被流放海南,屬於追奪誥敕的漏網之魚,劉瑾便責令科道官員嚴查。
而安磐等人趁機上疏,說劉健、謝遷這些傢伙十惡不赦,不僅要奪去其本人誥命,還應該將其妻子、父母、祖宗三代的封贈一起奪去!
如今,劉健、謝遷的封賞雖然已經恢復,但那些言官的無恥上疏,卻是他們這輩子都洗不去的污點。
朱厚照頗爲尷尬,說道:“王學士,不要提陳年舊事,今日只談貴州鄉試之事!”
王淵微笑着走到大殿中央,問道:“諸位同僚可知,本人蔘加鄉試的時候,曾在半路上被土匪劫道?當時山道狹窄,只容兩人並行。上百土匪堵截前後去路,又在山坡上投石射箭,欲置我等貴州生員於死地!”
朱厚照點頭道:“我聽李三郎說起過。”
王淵繼續說:“幸好我還有幾分武藝,策馬奔行於山壁,一刀斬其匪首,復又冒着箭雨,縱馬殺潰山上的數十匪徒。這纔有驚無險的前往雲南參加鄉試!貴州士子的艱辛,你們有誰能體會?”
羣臣愕然,無言以對。
王淵又說:“我是貴州宣慰司人,前往雲南鄉試尚且要走二千餘里。更遠的,還有思南、永寧等府衛,他們要走三四千裡!可不是中原和江南的幾千里路,沿途根本沒有水道可行舟,也沒有平坦官道可縱馬。盛夏之時,山嶺險峻,瘴毒侵淫,匪賊橫行。有多少雲南士子,病死、累死、被賊人殺死在赴考途中,你等曉得厲害嗎?楊閣老說貴州士子不足,當然不足!每次鄉試,都有近半貴州士子,根本無法順利走到雲南考場!”
王淵掃視衆臣,冷笑道:“我若沒有以一敵百的武力,今天就沒機會在這裡說話,早就成了貴州山道里的一具枯骨!你們覺得,所有貴州士子都能以一敵百嗎?那也別考文舉了,讓貴州士子都去考武舉更好,保證能殺得蒙古小王子不敢南向!”
“哈哈,此言妙哉!”最後兩句話,把朱厚照逗得笑出聲來。
王淵用拿刀姿勢拿着笏板,喝問道:“還有誰反對?且與我辯論一番!”
無人說話。
朱厚照笑道:“既如此,准許貴州自開鄉試。”
禮部尚書劉春提醒:“陛下,貴州若開鄉試,當專設一提學使,不能再由雲南提學使兼任。另外,單獨開科,貴州舉人名額也該增加。”
朱厚照道:“理應如此。”
這個政策傳到貴州,全省士子歡欣鼓舞,皆視王淵爲貴州學界的英雄。第一任貴州提學使,來到貴陽之後,第一件事就是立碑,把王淵的開科事蹟刻上去,否則這位提學使別想獲得當地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