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店,客房。
周衝已經搞得滿頭大汗,他今天沒幹別的,就是迎來送往收禮而已。
甚至,金罍的書童都被借來幫忙,因爲周衝一個人忙回過來。
至於跟那些送禮的客人交流,當然是王淵親自出馬,反正認識的或不認識的,王淵都以禮相待不得罪。
傍晚終於稍微消停,周衝前來稟報:“二哥,一共收到現銀四百六十兩,另有財貨若干。其中晉商席家出手最大方,派人送來一百兩銀子,還有一方上好的硯臺。那個壽寧侯張鶴齡真不是東西,我們把賊寇殺跑,給他保住幾大車財物,他居然都不遣人過來道賀。”
王淵一邊奮筆疾書,一邊問道:“每個送禮的,都記錄下來了吧?”
“記好了,不敢弄錯。”周衝笑道。
王淵寫了幾十封信,都裝在信封裡放好,遞給周衝說:“明天麻煩你跑幾趟,按照送禮名單全部回信。另外,財貨全部拿去當鋪死當,當票務必要收好。”
“二哥這是要做什麼?”周衝不解道。
王淵懶得解釋:“過幾天你就知道了。”
王淵想幹啥?
當然是把收到的財貨都捐出去,良鄉縣不是有個鎮子,被賊寇一把火燒了嗎?把銀子扔給良鄉知縣,讓他妥善用於難民安置工作。新科狀元的禮金銀子,諒那知縣也不敢貪污,因爲這銀子貪起來燒手。
王淵也不敢拿,就因爲燙手。他知道自己被點爲狀元,已經得罪了許多人,保守起見,還是不留下任何把柄爲好——雖然這種收禮屬於常態,連言官們都懶得管,當官的誰還不收禮啊?
把事情交代完畢,王淵又拿起那份送禮名單,好奇道:“這個姓席的晉商,出手也太大方了吧,非親非故居然送我一百兩銀子。”
“我也不知,聽說是蒲州商人。”周衝說道。
山西蒲州有三大豪商,一爲王家,二爲張家,三爲席家。
王張兩家底蘊深厚,出過許多官員,而且互相聯姻。
席家卻是近二十年冒頭的,論及浮財甚至比張王兩家更多,但席家子弟沒出啥大官,幹什麼事全靠銀子開路。甚至專門在京城安排有人,給每科一甲進士送禮,同時還給那些庶吉士送禮。
不爲別的,結個善緣而已,說不定哪天就用上了。
不但給官員送錢,席家還在蒲州修橋鋪路、賑濟貧苦,反正社會聲譽非常好。
至於真實情況如何,那只有鬼知道。
史書上這樣記載席銘:“初時學舉子業不成,又不喜農耕,曰:丈夫苟不能立功名世,仰豈爲汗粒之偶,不能樹基業於家哉!於是歷吳越、遊楚魏、泛江湖,撤遷居積,起家鉅萬金,而蒲大家必曰南席雲。”
“咚咚咚!”
敲門聲突然響起。
王淵放下禮單,問道:“何人?”
門外之人說:“我奉主人之命,來給今科狀元王相公道賀。”
王淵使了個眼色,周衝立即去開門。
來者捧着一個盒子,雙手奉到王淵跟前:“區區薄禮,不成敬意,還請狀元郎收下。”
王淵隨手接過,打開盒蓋一看,整整躺着兩層銀錠,每層有二十錠銀子。
“二百兩,好大的手筆,不知貴主人是誰?”王淵玩味笑道。
來者抱拳說:“寧王。”
當然就是歷史上造反那個寧王,從正德六年到正德九年,寧王派人在京城送了足足三年禮。內閣重臣、六部大佬、要害官員、以及每科一甲進士,幾乎全都被寧王送了個遍,據說前後加起來行賄上萬金。
等王陽明把寧王擒住,搜出寧王府的送禮單,內閣首輔楊廷和赫然在列。
“禮我收下了,”王淵笑道,“且稍待,我給寧王回一封信。”
信件內容大致如下:“我與寧王素味平生,驟得如此大禮,不勝惶恐。長者賜不敢辭,因此我斗膽把禮金收下。正好良鄉縣有一村鎮被賊寇燒燬,我現在自作主張,將寧王送來的二百兩銀子,都捐給遭受兵災的百姓重建家園。”
王淵直接將信箋遞過去,來者當場把信看完,頓時哭笑不得,朝王淵抱拳告辭。
王淵又寫一封信給良鄉知縣高迪,把高縣令好好吹捧一番,又說自己收到許多禮金,不知該做什麼用途,因此捐給難民重建家園。小鎮重建之後,請高縣令寫一篇文章,並將送禮者的名字都刻在石碑上。
屆時,寧王的名字,必然排在碑文第一位。
簡直完美。
寧王的禮物,不收不行。
之前所說的那個老陰比,即禮部尚書費宏,就是料中寧王必反,因此堅決不肯收禮。結果被寧王嫉恨,勾結錢寧將其罷官。在費宏丟官回鄉的半路上,寧王就舉兵造反了,費宏跑去聯絡王陽明,協助王陽明將寧王給逮住。
王淵無所謂啊,誰送禮他都收,轉手再捐給百姓,反正不進自己的腰包便是。
剛把寧王的人送走,金罍又來敲門。
“若虛,京城有些風言風語,都是關於你的。”金罍提醒道。
王淵問道:“都說我什麼?”
金罍說道:“倖進狀元。說你因殺賊事,獲得皇帝青睞,實則連一甲都進不了。”
“哈哈哈!”
王淵大笑三聲:“如果這都是倖進,那他們也去殺賊啊?我又不攔着。”說着,王淵又問,“沒拿我的殿試文章說事兒?”
“你殿試文章寫了什麼?”金罍反問。
“沒什麼,瞎寫的。”王淵不談此事。
那篇文章看似危險,其實根本就無所謂。誰沒有過匡扶蒼生的熱血幻想,誰沒有過少年意氣的荒唐文章?而且那時策試卷,只要不犯朝廷忌諱,隨便寫什麼都可以,沒人會在意的!
除了攤丁入畝之外,王淵文章裡的其他內容,全都有朝中大臣提出過,甚至是真正着手實踐過。
張居正的一條鞭法,開創者名叫桂萼,今天早上跟王淵一起成爲進士。桂萼在嘉靖年間,就已經不顧他人反對,率先實行一條鞭法,還不照樣能當上內閣重臣?
別以爲文官都是廢物,甚至包括楊廷和在內,其實都想改革弊政,只是不敢太過折騰而已。
閱卷官集體反對王淵當狀元的真正原因有三:
第一,王淵的策試文章不合規制。應該從道德、歷史、禮制、大義等方面入手,總體而全面的進行闡述,即所謂以古觀今、高屋建瓴。而不是像王淵那樣,逐條逐條的探討實際問題,這種問題,沒當過官的士子說不清楚。
第二,楊慎的策試文章寫得太好了,不點爲狀元簡直沒天理。
第三,朱厚照表現得太激動,非要拆卷找王淵的名字。再結合朱厚照以往的劣跡,閱卷官們害怕王淵被列入一甲進翰林院,成爲皇帝身邊的倖進之臣。朱厚照越是喜歡誰,他們就越不能讓這人進翰林院,這是擾亂官場秩序的大忌!
第三個原因似乎匪夷所思,其實最關鍵!
朱厚照現在還只是瘋狂提拔太監和錦衣衛,文官們當然管不了。若王淵進入翰林院,必然被朱厚照瘋狂提拔,這是皇帝把手伸進了文官系統。
一旦王淵倖進成功,必然有其他文官有樣學樣,大臣們如何不想趁早掐死這種苗頭?
以朱厚照的胡來,信不信王淵幾年之後,就有可能當上三品官。反正大臣們對此深信不疑,畢竟朱厚照提升錦衣衛千戶、百戶,那都是幾十上百人搞批發的。
因此,只要不讓王淵進一甲,又在館選時把王淵刷掉,那就隨便朱厚照怎麼搞。即便朱厚照腦子抽風,一年時間升王淵當三品官,那都無所謂,非翰林不入內閣嘛,不會對朝廷秩序形成實質性威脅。
大臣們防的不是王淵,防的是皇帝!
一個新科進士而已,還沒資格進入重臣們的視線。
這個道理,當天在場的閱卷官都懂,瞭解真相的王陽明也懂。
等瓊林宴之後,王淵就要去拜謝恩師。到時候,王陽明肯定會給弟子支招,勸王淵進入翰林院之後,尋找各種機會請求外放做地方官。
只要王淵離開中央,離開朱厚照,大臣們對他的敵視將自動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