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學士,在下冤枉啊!”
倉使明顯認得王淵,也知道這位爺深受皇帝寵幸。若真把他拖進錦衣衛,不死也要脫層皮,更何況倉使哪有不貪的?
王淵揪着倉使的衣領,單手將這傢伙提起來,冷笑道:“老子管你冤不冤枉,就說給糧還是給銀子!”
倉使苦着臉解釋道:“京倉真沒米了,便是通(州)倉之米也所剩無幾。”
漕運米主要運到通州和北京儲存,通惠河在劉瑾那會兒就淤塞了,到現在都沒有疏通。導致漕糧運到通州之後,必須由車戶走陸路運往北京,中間又增加了消耗,於是大部分漕糧乾脆就存在通州。
這是真的滑稽,通州到北京只有很短一段距離,通惠河又是大運河的最後河段,河道淤塞了居然好幾年不去疏浚。
但工部也沒辦法,因爲戶部不撥款,沒錢怎麼搞工程?
戶部同樣感到無奈,他們砸鍋賣鐵只能勉強支撐,哪還有錢撥給工部疏浚河道?
歷史上,通惠河的淤塞,一直拖到嘉靖七年才解決。工程款是在正德死後,楊廷和裁撤四萬多士卒,又把正德的皇莊、皇店全部撤掉,從中一點一點摳出來的。
“我再說一遍,沒米就給錢!”王淵呵斥道。
倉使嘆息說:“錢也沒了。去年全國各地都有反賊作亂,糧賦銳減不說,軍餉還在劇增,漕運又被反賊截斷,太倉庫的儲存早就被掏空了。王相公,你便是把我殺了,我也變不出錢糧來啊!”
今年只是個開始,明年財政更加困難,官員和軍隊的薪餉缺額高達90萬石。
王淵直接把倉使往都察院拖,之前說逮去鎮撫司只是嚇唬,他不能借用錦衣衛辦事,否則必然被所有文官孤立。
倉使的眼淚都留下來了,哭道:“王學士,你得講道理啊。”
“講個屁道理,”王淵質問道,“我且問你,張永的六千士卒可曾領足糧餉?”
倉使頓時語塞。
王淵更加憤怒,將這人摔到地上踢了兩腳,喝罵道:“同樣是給陛下練兵,爲何張永能領到糧餉,老子卻要被扣三分之二!你當老子好欺負嗎?”
倉使解釋說:“並非剋扣,只是暫緩,等漕糧抵京之後,必定全額予以發放。”
王淵踩着倉使的胸膛,冷笑道:“那你說說,張永的糧餉爲何不暫緩?你非要暫緩我的!”
“王學士,”倉使只能耐心解釋,“誰先發,誰後發,這個不是我能做主的。我只是一處京倉的倉使,又不是太倉庫的倉使,上官決定的事情我還能反對不成?”
其實很簡單,太監都是小心眼兒,太倉庫根本不敢拖延,生怕被張永這個司禮監太監給記住了。
而王淵上個月領到陳米,並未有任何責難,於是就留給太倉使一個假象:即王淵根本不在乎那點錢糧,也沒把訓練士卒的事情放在心上,多半第二個月就扔下士卒不管了。
現在不止王淵被拖欠糧餉,許多部門都被拖欠了,而且都是些沒有話語權的部門。
“很好,原來老子被當成了好好先生,”王淵把倉使拽到馬背橫放,咬牙切齒道,“今天我還非追究到底不可,否則今後還有誰會把我放在眼裡?”
縱馬來到都察院,倉使已經被抖得七葷八素,一路上沿街噴灑着嘔吐物。
王淵提着此人進入都察院,立即有值班吏員過來:“敢問王學士因何事至此?”
“想不到老子還挺出名,一進門就被認出來了。”王淵笑道。
吏員說:“王學士凱旋迴京那天,鄙人曾有幸一睹風采。”
王淵指着倉使說:“此官貪贓枉法,吞沒軍餉,你們都察院管是不管?”
吏員一頭霧水,覷了倉使一眼,說道:“王學士請隨我來。”
今天冬至放假,都察院司務廳只有一人值班。吏員將王淵帶去司務廳,對值班官員說:“何司務,翰林院王學士有案子來處理。”
何司務只是從九品官員,末流中的末流,見到王淵立即行禮問候。
王淵把倉使扔地上,抱拳回禮說:“何司務,此官貪墨軍糧,你說該怎麼查處吧。”
倉使本來已經暈過去,現在又被摔醒,哭喪道:“冤枉啊,我真的沒有成心拖欠糧餉,只是遵照上官指令辦事。”
何司務幾句話把事情問清楚,對王淵說:“王學士,此非我能處置之事,只能先記錄下來,等休沐過後再交給上官辦理。”
“那好,你先立案吧!”王淵也不難爲對方。
在都察院司務廳立案之後,王淵拽起倉使就走。
何司務連忙詢問:“王學士要將此人帶往何處?”
王淵答道:“帶去宣武門外的校場,將這廝看押在軍營當中。”
何司務說:“此舉有違制度。”
王淵冷笑:“不然呢?將其留在都察院,還是把他放回京倉?若不把他帶回軍營,你們真的會嚴肅查處嗎?”
何司務無言以對。
王淵帶人騎馬而去,何司務嚇得立即派人通報戶部。倉使屬於戶部下轄官員,而且職務非常敏感,不提前打聲招呼要壞事的!
……
太倉使比戶部大佬更先得到消息,這廝自知事情難以解決,立即跑去戶部哭訴。
找誰哭訴?
總督倉場之人,正是黃峨她爹,戶部右侍郎黃珂!
黃珂前幾年都在外任職,還參與平定安化王之亂,兩度擊敗侵犯大明邊境的亦不剌(東蒙古永謝布部首領)。
他今年好不容易調回北京,冬至節正在跟家人團聚呢,聽說京倉使被抓了,頓時大怒:“豈有此理,他一個翰林院侍讀學士,居然隨意扣我太倉之官員!”
黃峨正在屋內吃飯,聽到外邊訴說經過,忍不住出聲道:“父親,女兒聽說王學士爲官清廉,考中狀元時所收賀禮,全都用於賑濟兵災百姓。他率兵外出平叛時,只帶着兩百騎就敢衝殺萬餘賊寇。如此不貪財、不怕死的人物,怕是被逼急了纔會私自扣押倉使。”
黃珂當然不是傻子,不可能胡亂得罪皇帝身邊的紅人,他剛纔發怒只是做樣子給太倉使看。當即問道:“你爲何拖欠其軍餉?”
太倉使回答說:“京倉已經空了,通倉也所剩無幾。巧婦難爲無米之炊,只能暫時拖欠一二,等明年漕糧運至再補。”
黃珂斥責道:“你糊塗啊。拖欠誰,也不能拖欠他,誰不知他在爲陛下練兵?”
太倉使苦着臉說:“我也沒想到王學士剛烈至此。”
黃珂氣得發笑:“他若非性情剛烈,能帶着兩百精騎把劉六劉七給砍了?”
太倉使嘀咕道:“我以爲他練兵只是做個樣子,肯定不會親自坐營操練,更不會死盯着糧餉不放。既如此,何不先拖欠一陣子,等漕糧進京再補給他。”
這個操作是可以的,因爲王淵麾下士卒,都屬於最底層的軍戶,以前連軍營都沒進過。這種京兵根本不可能鬧事,糧餉給不給都一樣。如果以後補給王淵,還更方便王淵盤剝糧餉,出了問題可以直接推給太倉庫。
你看,太倉使想得多周到,奈何拋媚眼給瞎子看,遇到一個不貪污且較真的傢伙!
黃珂問道:“太倉庫真的空了?”
太倉使說:“糧空了,銀子還有一些。”
黃珂瞬間明白太倉使在打什麼主意,由於京畿地區發生兵災,導致京城糧價不斷上漲。而太倉的米糧已經耗盡,發餉必須用銀子買米,或者乾脆直接給銀子。
但是,直接給銀子,就必須按官價計算,因爲按市價會激起衆怒。如此一來,太倉官員既要被戶部責罰,自身也喪失了許多貪腐的機會。
若用銀子去買米,那就更吃不消,米價太貴了!
那就拖唄,銀子攥在手裡,等米價平穩之後再買,一來二去得省多少錢啊。
所以,太倉是有銀子的,只不過沒捨得花出去。
黃珂把太倉使斥責一番,又寫了封請帖,交給下人說:“去宣武門外,把王學士請來府上一敘。”
黃峨躲在裡屋偷聽,聽到父親請王淵至家中,頓時臉頰就燒起來,之後一整天都趴在窗前向外眺望。
(這幾天瑣事繁多,更新不力請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