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當年永樂遷都時,曾經一度挖空了南京的富商和富裕階層,但地處東南的這座金陵古都,其恢復能力從來都是非同一般的強,在正德皇帝南巡之後更是發展迅速,如今的南京哪怕沒了帝王,依舊一副名城氣象。不說別的,單單聚集在這裡那些大大小小的衙門,囊括了六部、都察院、大理寺等等重要的職司,便足以讓其比起蘇鬆杭來,更有一番權貴雲集的氣象。
然而,相比只掛着個尚書名頭,實權相比京城六部卻差一大截的南京六部尚書,在這座古城中,最重要的職位除卻應天巡撫和應天府尹之外,決不能忽略南京守備。守備一職一分爲二,一半由勳貴擔當,一半由太監承領,大多數時候都有四個人。
這其中,魏國公徐家因爲紮根於南京,幾乎每一代都承襲南京守備之職,再無上進之心。此外則是嘉靖年間方纔歸還爵位的臨淮侯李家。如今,守制期滿已經復出的臨淮侯李言恭僉書南京中軍都督府,兼南京守備,又承襲了父職。
但李言恭附庸風雅,白雪山房固然名聲在外,可他的威望和名聲與當初實打實打過點仗的李庭竹卻又不能相提並論。汪孚林抵達南京城之後,一過府拜望,李言恭就立刻屏退從人,也不顧兩人已經兩年多沒見,就是好一番訴苦。起頭』,⊙.,他自然是隻說自己執掌臨淮侯府和擔當南京守備的那些難題,可漸漸話題就拐到了另一個方向。
“我之前這守制兩年多來,有蘇杭商賈看好銀莊票號的市場。也已經插進了一腳。投靠的卻是魏國公徐家。和老牌勳貴徐家相比。李家雖說有些吃力,可本來也能維持的下去,不至於怕了他們。可偏偏這位魏國公吃相難看!這徐邦瑞出身庶長子,早年因爲已故老國公徐鵬舉打算廢長立幼,甚至還把生了幼子的小妾鄭氏給扶正,請封了魏國夫人,讓庶幼子搖身一變成了嫡子,他吃了不少苦頭。
還是後來事情敗露。老國公被罰俸,那位小妾扶正的魏國夫人被褫奪了封號,他這纔算是得了世子名號。等老國公一去世,他承襲了爵位,到現在才五年。老國公當初不喜歡他,金錢上頭自然剋扣,他大概是窮怕了,所以他承襲爵位之後,自忖年紀一大把,反正橫豎就只是個南京守備的前程了。便一心想着摟錢。因爲他的關係,那幫蘇杭商賈不守規矩。竟是變着法子挖我們的牆角。”
汪孚林當然知道大明如今那些勳貴不比開國,開國年間勳貴就是生十個八個兒子,那些不能襲爵的兒子也往往都能有個不錯的前程,運氣好的還能當到正二品都督,可現在就不一樣了,除卻襲爵的那個幸運兒,不能襲爵的不但分不到多少祖產和財產,而且往往只能混個勳衛就算到頂了,有多少勳貴旁支早已淪落到吃飯都成問題了?正因爲如此,爲了一個爵位,這些看似光鮮的人家往往能掐出腦漿來,徐家更是從第三代就開始不停地打御前爭產官司。
只不過,他這次在徽州停留的那幾天,葉青龍以及其他掌櫃,還有程許兩家的人對於東南開拓的局面都還算滿意,並沒有提到南京這邊有什麼應付不了的大困難。所以,聽出李言恭話裡有話的他就索性反問道:“那侯爺的意思是……”
“南京守備太監孟公公已經在南京呆了好些年了。”李言恭微微一笑,這才點破了自己的用意。
這無疑就是要分潤股份的意思。兩人雖說結交已經快四年了,可畢竟聚少離多,利益成分多,情誼成分少,汪孚林當然不會奢望李言恭出讓利益。但是,要讓他讓步,他卻也不肯輕易鬆口。倒不是爲了那點錢,而是商場如戰場,和官場也有類似之處,你要是隨意退讓,會讓人覺得你軟弱可欺。更何況,李言恭本來就只是以李家的政治資源,再加上一部分的真金白銀入股,經營上頭都是徽商汪程許三家作爲主導,他就更不會任其左右了。
天知道李言恭是不是勾結孟芳,打算侵吞他們這些徽商的利益?
於是,笑着顧左右而言他,最後含糊答應考慮之後,汪孚林一離開臨淮侯府,明面上彷彿住在松明山汪氏在南京的一處別院,實則悄然住進了南京的那家長風鏢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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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經多年開拓生意,從杭州、南京、鎮江、揚州,四家極具規模的長風鏢局早已成爲這東南一路太平的標誌,網羅了不少很有名頭的武師,唯一的區別只在於各自的根基不同。杭州的班底在於那些打行的舊人,南京則是浙軍老卒,鎮江是好勇鬥狠的機工,而揚州則是鹽商的運鹽班底,其中包括某些私鹽販子。而這麼一批人的洗白,汪孚林花錢無數,但收穫也同樣巨大。
此時此刻,帶着劉勃和封仲的他一進鏢局,就被迎到了最深處一間廳堂,幾個最核心的鏢頭,如張喜和張兵連聲叫着姑爺,爭先恐後稟報各種進項和成就,他聽得笑意盈盈,不住點頭,到最後方纔問起南京守備的情形。得知臨淮侯李家和魏國公徐家確實明爭暗鬥不斷,而自從隆慶六年起就擔任守備太監的孟芳,則是正死死壓着剛剛到任南京還不滿一年的守備太監張豐,他便忍不住沉思了起來。
“這張豐是哪裡人?孟芳既是在壓制他,他可有什麼反擊?”
“說來也奇怪,這張豐不像從前那些被打發到南京守備太監來養老的太監,他才四十出頭,聽說去御馬監之前,還曾經在司禮監的內書堂呆過,不知道怎的就突然派到南京來了。不過聽說京城皇上身邊有好幾個姓張的太監,也許是親戚?”
汪孚林當初還見過司禮監第二號人物張宏,深知其人年紀一大把。卻能在馮保之下安之若素。絕對不是尋常人物。而萬曆皇帝身邊。張誠和張鯨也同樣備受寵信,前者據說很得馮保的喜歡,至於是真巴結還是假奉承,他就不是很清楚了。如今這南京多了一個出身司禮監,年紀又不大的新任守備太監,也同樣姓張,雖未必真的是一家,可他不得不考慮得深入一些。他想到李言恭之前對自己的建議。便又問道:“臨淮侯和孟芳關係如何?”
“李小侯……咳,如今該叫一聲李侯爺了。他和孟芳往來不多,或者說孟芳眼高於頂,瞧不太上剛承襲了爵位的李侯爺,再加上魏國公徐家巴結得狠,送禮也重,所以孟芳和魏國公徐家走得更近,李侯爺大約心裡急,前幾天還去拜訪過一次,卻被孟芳擋駕了。”
原來是想要巴結孟芳卻沒巴結上……說實在的。如今這些勳貴真的都已經遠不如從前了,這種世襲不降等的承襲方式。養出來的只有酒囊飯袋!
鏢局裡頭這些漢子在背後對於太監閹人素來不大恭敬,因此汪孚林對太監直呼其名,他們自然樂得省掉那公公兩個字,只對李言恭還稱呼一聲侯爺,卻也只不過因爲李家和汪孚林有些交易往來而已。他們七嘴八舌又回答了汪孚林幾個問題,見這位姑爺若有所思摩挲着下巴出神,在兵馬司做事的潘二便開口問道:“姑爺可是打算見張豐?這位守備太監和當初的李小侯一樣,常常微服四處亂晃,但碰見什麼冤情又或者不平事,卻也不大管,彷彿就是個閒人。”
汪孚林當初碰李言恭就是用的“偶遇”,如今有鏢局作爲後院,其中從鏢頭到趟子手,大多數都是出身中下層,再加上走鏢靠的不止是武力,還有和三教九流打交道的能耐,所以他如果打算再製造和張豐的偶遇,可以說易如反掌。可聽到張豐的這種行事方式,他就覺得有幾分微妙的熟悉感,思前想後,他就決定暫且按兵不動,再打聽一下具體情況,反正就算一百二十八日期限不能全都用在路上,卻也還時間充足。
但在此之前,他在鏢局陸續秘密接見了徽安票號和寧盛銀莊的三個大掌櫃,先期交待了通過鏢局將真金白銀分批轉移,也就是換個庫房的事。儘管只是以防萬一,但這般安排交待下去,三個大掌櫃仍舊面色沉重。然而,就在汪孚林井井有條地按照最糟糕的打算進行佈置的時候,這天入夜時分,還在翻看賬冊的他卻聽到外間輕輕敲了敲門,隨即就是一個極輕的聲音。
“小官人,有人在後門指名求見您。”
汪孚林自忖自己可謂是潛蹤匿跡住進了這裡,沒想到依舊被人發現了行蹤,意外的同時卻也不免好奇,當即起身去開門,吩咐讓陳炳昌先去摸摸對方的底子這個少年小秀才歷經在廣東的磨礪之後,至少不用擔心三兩下被人掏出全部底細來。大約一刻鐘之後,就有人在虛掩的房門外頭再次敲了敲,得到他的許可後就直接推門進了屋子。
“汪大哥,來的是一個四十出頭的中年人,他自稱是南京守備張豐。”說這話的時候,陳炳昌忍不住使勁吞了一口唾沫,臉上還帶着幾分不可思議。從前在湖南的時候,一縣之主就已經足夠他仰視了,後來到了廣州濂溪書院求學,這纔算是見過好些天南名士,可比起跟着汪孚林見的那些官場要員,就相差很遠了。然而,如今一到南京,先是造訪白雪山房見了臨淮侯李言恭不說,竟然還有南京守備太監夤夜來見?這也太離譜了吧!
汪孚林也覺得有點離譜。可是,結合張豐很可能是因爲在宮中站隊錯誤,又或者政治鬥爭失敗,這纔在壯年到了南京,如今又被老前輩孟芳排擠這一現狀,他又覺得這種情況還算可以理解。只不過,既然來人已對陳炳昌吐露了身份,他就不能太過怠慢,當即換了一身見客的衣裳,跟着陳炳昌前去見人。
因爲這是半夜三更從後門造訪,鏢局中大半的人都早就睡下了,前頭那些平日待客的廳堂一概不能用,臨時用來招待客人的。只不過是後院的茶房。就連這茶房。也是照顧汪孚林這個素來晚睡的夜貓子。這才一直都開着,於是這時候還能給不速之客提供茶水點心。
當汪孚林進去的時候,就發現一個身穿黃褐色直裰,看上去就平常文士一般的中年人正捧着茶盞,悠然自得地吃着栗子酥,看那專心品嚐的勁頭,彷彿這不是鏢局中手藝有限的廚子手藝,而是哪家大廚的精品。作爲吃貨。面對這情景,汪孚林對這位陌生的客人不覺放下了兩分提防,卻是笑着說道:“張先生真是好厲害的耳報神,竟然找到這裡來了。”
那中年人站起身,卻是直到口中栗子酥都咽盡了,這纔開口說道:“我初來乍到南京,統共也沒有幾個能用的人,只在錦衣衛中還有點小關係,即便如此,也並非確定。而只是到這裡來碰碰運氣。不過,可不敢當這張先生三個字。自打首輔大人執掌內閣,這全天下能稱張先生的,也就是一個人而已。我表字德豐,號太旻,隨汪侍御稱呼字號。”
果然,這是個不大喜歡別人稱呼公公的人。汪孚林心中轉過一絲明悟,因笑道:“既如此,那我就稱呼一聲太旻公。不知今日夤夜前來,有何見教?”
張豐臉頰偏圓,眼睛眯着,嘴角掛着彷彿永不消失的笑容:“我聽說臨淮侯李侯爺和盛家,與徽商三大家聯手開的徽安票號和寧盛錢莊,這些年收入頗豐,卻因爲魏國公徐家插一腳而有些心焦,故而打算攀上孟公公,卻不知道孟公公欲擒故縱,想着染指這日進斗金的產業很久了。我雖不才,和宮中司禮監秉筆張宏張公公早年認了父子,只人前少人得知,此番到南京來,是想爲張公公找塊養老的地盤。如若汪侍御首肯,我願意用兩萬兩銀子吃一成股。”
兩萬兩,一成股,這看上去是獅子大開口,但汪孚林心知肚明,以當初開張時的規模來看,其實徽商三家外加臨淮侯李家出的本錢,還要遠少於這個數字,只這些年生意蒸蒸日上,再加上品牌價值,以及給漕運鹽運放錢,這才使得一成股份的價值大大上漲而已。他在心裡迅速思量了一下,這才笑着問道:“想來張公公應該還有話沒說吧?”
“呵呵,汪侍御果然名不虛傳,自然還有一個消息奉送。”張豐放下手中茶盞,坐直了身體,“萬曆元年南直隸鄉試的時候,曾經因爲鄉試結果是否公允,生員們一度幾乎鬧事,汪侍御應該不會忘了吧?”
儘管已經快過去三年,但耿定向主考的那一屆鄉試,所謂考題風波,放火風波,他和金陵盛家還曾經因爲一個草包盛祖俞起過不小的衝突,最終不但彌合了裂痕,還通過李家聯起手來,這些過往汪孚林當然不會忘記。只不過,那場風波把當時的南直隸鄉試主考官耿定向、守備太監孟芳、應天巡撫張佳胤,甚至還有南京守備臨淮侯李庭竹這樣的勳貴全都捲了進去,他還一度認爲孟芳會被馮保撤離這個位子,如今看來卻是他當年盲目太自信了一些。
“往事刻骨銘心,自然不會忘了。”
“那件事的背後,是首輔大人派到湖廣江陵府去探望老太爺的遊七住在孟芳府中,這兩個人搗騰出來的花樣,想要趁機整飭東南士林,順便栽贓給浙軍老卒。所以,孟芳雖事後因此吃了掛落,遊七卻生怕禍及自己,千方百計保下了孟芳。但畢竟消耗了不少人情,再加上爲了維持馮保的信任,孟芳這纔不得不着力聚斂。”
聽到這裡,汪孚林終於意識到當初自己捲進去的是怎樣一場陰謀風暴,臉上雖不動聲色,心中卻爲之大怒。
這要是真的張居正和馮保定計,他目下自然是沒辦法,只能悶聲吞下這口氣,等日後大勢扭轉再思量怎麼報復回來。可他沒想到,這竟然是孟芳這個閹人和遊七這家奴算計的,不但害得他險些落水,還險些把一大批浙軍老卒給拉了下去,他不報此仇,誓不爲人!當然,也不能張豐說什麼他就信什麼,此事他自然會派人去好好查一查!
想到這裡,他就裝出唏噓不已的樣子,接下來和張豐扯皮拉鋸,最終以三萬兩一成股的代價,談成了這樁買賣。至於張豐如何與孟芳去鬥,那就不關他的事情了。要爲司禮監第二號人物張宏謀退路財路,總不至於連這點本事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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