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汪孚林壓根從沒有練過騎射,但他至少讀過書,對於某些東西還是頗有了解的。…,所謂一石強弓,指的是拉開這張弓需要一石的力氣,也就是差不多一百二十斤的臂力。就比如這年頭的武舉,立射標靶時,那是用的一石弓,如若比拼騎射,那麼就是隻用七斗的弓。所以要在騎射的時候用一石強弓,那絕對是一等一的騎射高手。所以,當沈懋學面不改色地答應了下來,他心底對宣城沈氏的評價直接提高了幾個檔次。
這年頭書香門第中,一代代出進士舉人不奇怪,可中間蹦出幾個子弟不愛聖賢書卻愛舞刀弄槍,這就很難得了,而若是再出個文武雙全的,那簡直是妖孽!沒看王守仁當初少年好兵事善騎射,一直都被人當成是異類嗎?
而到了小校場上,眼見得沈懋學躍馬挽弓,離弦之箭一支支正中騎射所用的草人時,汪孚林站在一旁抱手純欣賞,只覺得賞心悅目。他都已經考中進士了,哪怕只是三甲,所以對於出風頭這種事已經不大熱衷,更何況他也確實沒那個本事。趁此機會,看到一旁一張張目瞪口呆的臉,還有那個尚未登場就已經臉黑如同包公的粗壯漢子,他就笑吟吟地說道:“沈先生文武雙全,各位想來都見識到了,還要繼續比嗎?”
見沈懋學已經放慢馬速徐徐跑了回來,幾個往日從來都是讓別人無從下嘴的軍頭兵痞,這時候卻反而覺得騎虎難下。偏偏就在這時候,卻有幾個人風風火火地跑了過來,連氣都來不及喘一口就大聲嚷嚷道:“遊擊將軍石河隆來了,帶着一百多人不分青紅皁白就闖進了軍營!”
“石將軍說,立刻把沈先生和汪公子禮送出去。他還能在大帥面前求情,否則從重處置!”
“營中弟兄不少都被彈壓住了,這可怎麼辦!”
面對這亂哄哄的叫嚷聲,十幾個在第七營中紮根了少則十年,多則二三十年的軍頭兵痞登時感到事情不妙。一時間,看向汪孚林和沈懋學的眼神中。不少都充滿着懷疑和驚怒。而汪孚林聽到竟然不是戚繼光又或者喜峰口參將沈端先有動作,而是這個之前都沒接觸過的遊擊將軍石河隆出馬,有些意外的他便嘿然笑道:“真是奇哉怪也,我和沈先生奉戚大帥之命到這第七營中訪查軍情,關這位石將軍什麼事?”
沈懋學一躍下馬,隨即丟下繮繩走上前來:“我記得,石將軍應該是遊擊將軍吧?竟然搶在大帥和沈將軍之前,好快的耳報神!”
儘管第七營這些軍頭和兵痞每個人手底下都很有一批人,但誰也沒那個自信能和高層軍官抗衡。更何況石河隆是遊擊將軍,喜峰口這邊僅次於參將沈端的第二號人物。剛剛聽到石河隆如此強勢,不少人都萌生退意,可聽到汪孚林和沈懋學這麼說,其中那些一等一的聰明人不免便快速轉動起了腦筋。下一刻,馬老大這次都不需要別人授意暗示了,立刻開口叫道:“照汪公子剛剛這麼說,沈老爺可否和汪公子一塊和我們去見石將軍。做個見證?”
“當然可以!”
汪孚林爽快異常地答應了下來。而沈懋學已經大體明白了此番所謂南北衝突背後的某些微妙之處,也當即笑着點了點頭。有他們倆這般表態。就連最初那挑釁的大漢,也打消了還未下場就落敗的尷尬,紛紛打起精神準備去應付那位闖將進來的遊擊將軍。然而,一行十多人出了較量騎射這校場還沒走多遠,就只見前方煙塵滾滾,緊跟着就是那一百餘人呼嘯而來。在衆人面前不過十餘步遠處方纔停下,端的是訓練有素。
石河隆居高臨下,一眼就看到了和放眼看去那些軍袍顏色迥異的沈懋學和汪孚林。發現兩人雖是被人簇擁在最當中,可那樣子分毫不像是受挾持,而更像是衆星拱月。他心裡咯噔一下,隨即就立時衝着一旁的親兵使了個眼色,那親兵當即沉聲喝道:“軍中規矩如何,爾等不懂嗎?石將軍在此,還不行禮?”
汪孚林心道這幫老兵油子好不容易有點氣勢,要是真的被逼得先行禮下跪,那就再難生出任何對抗之心了,當即輕咳一聲道:“敢問石將軍,我是奉戚大帥之命,到這裡訪查之前那場械鬥前因後果,因此被人敬爲上賓,適才聽說石將軍聲稱要人將我們禮送出去,否則就要從重處置,不知道這從何說起?”
剛剛汪孚林在那些軍頭兵痞面前就是如此信口開河,如今在石河隆面前又是睜着眼睛說瞎話,沈懋學頓時有些哭笑不得。可是,瞅見石河隆的眼神倏然一閃,臉上兇光畢露,隨即復又強笑,他只覺得原本那隱隱約約的懷疑一下子明確了許多。莫非是軍中高層爭權奪利,竟是利用了底下軍卒之間原本就存在的矛盾?如果真的如此,那簡直是……
沈懋學倏忽間閃過好幾個念頭,最終也開口說道:“汪賢弟所言,也正是我疑惑的,不知石將軍口口聲聲來要人,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石河隆萬萬沒想到自己跑來是爲了解圍,外加在汪孚林面前刷一下好感度的,可卻到頭來碰了個硬釘子!他不敢把氣撒在汪孚林身上,可沈懋學只是舉人,他還不放在眼裡,當即冷笑道:“沈公子倒會說話,汪公子乃是今科三甲傳臚,金榜題名的進士,戚大帥此來喜峰口的隨員,他說是奉大帥之命,我還信幾分,可你卻自恃舉人,大搖大擺帶着個侄兒在喜峰口一晃就是十多天,現如今又信口雌黃道說什麼奉大帥之命,你這真是好大的膽子!”
汪孚林之前只說自己是奉戚繼光之命,可沒有提沈懋學。他就不信,文人相輕由來已久,汪孚林年少卻是進士,沈懋學年長卻只是舉人,沈懋學心裡就沒有不服不滿!更何況,要不是汪孚林沒事坑人,沈懋學怎會好端端陷入這般困境?如此一來,兩人肯定會互相指摘。
而那幫軍頭兵痞全都大吃一驚。汪孚林的真正身份,戚繼光及其身邊人當然知道,喜峰口參將沈端以及很少幾個心腹親兵也知道,沈懋學沈有容叔侄,鍾南風三人都算是知道,可除卻這些人之外,並未在軍營其他地方散佈,所以他們竟是剛剛知道,一直笑嘻嘻顯得很好相處,自稱乃是戚大帥好友晚輩的這位少年,竟然是位貨真價實的進士老爺!也就是說,汪孚林竟要比剛剛騎射水準一流的沈懋學在官場上更高一層!
沈懋學斜睨了汪孚林一眼,見其嘴角含笑,意味深長對自己眨了眨眼睛,想到汪孚林之前的那些言行舉止,他一時福至心靈,當即慨然說道:“石將軍既然不信,那麼正好,我要帶人見戚大帥陳情,你去當面向戚大帥求證吧!汪賢弟,你說呢?”
“石將軍既然來了,那就一同去見戚大帥?”
石河隆一時鬧不清自己之前那番話究竟是起了作用,還是沒起作用,可這時候已經不容他多想,當下他只能硬着頭皮一口答應了下來。等看到汪孚林在那些兵痞軍頭之中指指點點,不消一會兒挑出了七八號人,而沈懋學只抱手站在那兒,他自以爲之前確實瞅準了空子,當即笑容可掬地跟在汪孚林身邊轉悠,不時試探一番。等到一行人出了第七營駐地,前往參將署時,他就更加露骨地戳了喜峰口參將沈端幾句。
素無威望,難以調和士卒爭鬥,于軍中陋習束手無策……這些絕對和沈端對得上號的東西他張口就來,直到抵達參將署門口,他打算跟着汪孚林等人一同進去時,卻被門前親兵攔下。他自覺雖沒完成既定計劃,卻也做得有七分圓滿,頓時大爲驚怒,只以爲是沈端授意人故意爲難他。
“我堂堂遊擊將軍,莫非連面見大帥陳情的資格都沒有?”
汪孚林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就只見那個攔下沈端的親兵,分明是自己熟識的那個戚繼光身邊的親兵。也就是說,命人攔下這位自命不凡的遊擊將軍的,不是喜峰口參將沈端,而是戚繼光!就在他停下步子這時候,那親兵面對石河隆的質問,卻是一板一眼地說道:“大帥有命,令石將軍在門外候着。如果要你進去時,自會傳你!”
大帥令人擋駕!
石河隆只覺得一顆心涼了半截,而更讓他惶恐的是,戚繼光是不是察覺了什麼,又或者已經證明了什麼!他不敢再有任何置辯,又或者任何讓人捅到戚繼光面前會作爲把柄的舉動,只在心裡把自己做的那些事情過了一遍又一遍,可怎麼都找不到任何破綻。
而在石河隆看不到的參將署大堂,汪孚林和沈懋學眼看那幫之前還口口聲聲要如何如何的軍頭兵痞跪在下面,一個個全都大氣不敢吭一聲,戚繼光問一句,方纔有人回一句,沒人敢主動多說一個字,他們不禁交換了一個眼色。戚繼光的問話只持續了一刻鐘,卻每一句話都卡在了點子上,彷彿不是回來之後才知道這場紛爭鬧劇,而是似乎親眼目睹,甚至又在軍中調查了一番。
就在汪孚林發現戚繼光看向自己,還以爲這位薊鎮總兵要問話的時候,卻不料戚繼光若無其事收回了目光,一字一句地說道:“來人,傳令下去,令石河隆報名入見!”